第13節
陳春耘干脆地告辭,什么都不問,也不說,連客套都沒有。 王修感激他。 直到點燈,鹿鳴才收拾好。王修送他出去,臨走時他一本正經叮囑道:“殿下這傷非常嚴重,失血又多,身體虛虧,晚上一定會起熱。也不必害怕,我開了方子,睡前喝了。今晚最難捱,捱過去明天便好了?!?/br> 周烈和鄔雙樨跑了一天,王修讓他們二人先去休息。他舉著燭臺到李奉恕房中,低聲道:“大夫說了,今天晚上很難捱。你千萬忍著?!?/br> 李奉恕點點頭,忽而道:“我一直沒問,我的手……還是整的么?” 王修道:“當然!好的很!大夫都說老天保佑,皮rou傷重筋骨卻還好,好好養著能恢復原樣。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銃扔了,后裝火藥,他咋那么聰明!” 李奉恕整個右手都在跳,痛得惡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來,別扔?!?/br> 王修垂著眼睛,收拾情緒,心想:今天這個小大夫是不得已為之,你這傷也拖不得。明天還得去太醫院找太醫,我就不信太后能把太醫都關到死。 王修守著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著,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聲,這得多疼。從來如此,李奉恕痛也沒表情,苦也沒表情,王修懷疑天塌下來李奉恕扛著,都能不作一聲。 李奉恕燒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陳春耘來。昨天該是他來宣講?!?/br> 王修沒勸。不多時陳春耘就來了,站在屏風后面,攝政王問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問陳春耘駐澳門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陳春耘有一件事從來沒說過。 他跟過黃緯,那個自殺了的蘇州人。黃緯跟葡萄牙人實打實交戰,把葡萄牙的軍隊打得敗退。黃緯曾言夷人畏威不懷德,如今俯首稱臣,明天便作亂犯上。這個“明天”……到底多遠呢。 陳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聽大捷,殿下要聽實話。今天不講航海,講一講卑職所見黃長洲是如何大敗葡萄牙人的?!?/br> 幾個高大的影子站在柵欄外面。李在德以為是攝政王,尤為熱情:“怎么樣,殿下,周將軍看了嗎?好用嗎?起名字了嗎?” 周烈有點不落忍,嘆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銃我看過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銃。但……炸膛了,炸的還是攝政王?!?/br> 李在德笑了兩下,迷茫地看著周烈:“你是周將軍,好好好,德銃,好……”忽然他陷入了癲狂:“周將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德銃炸膛只是因為我制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鐵匠鋪連精鐵都夠嗆,如果能用一等鋼,如果能用一等鋼!” “一等鋼……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鋼產多少,大批量地裝配軍隊,那得到什么時候?” 李在德高聲道:“那就提升煉鋼的方法!大晏那么大,可以的,攝政王,周將軍,可以的!相信我,后裝火藥的銃才是對的!” 周烈看著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奮幾乎厥過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銃火藥前裝是有它的道理的?;鹚幒笱b你也看到了,炸膛。攝政王仁厚,現在都沒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時軍人都炸膛了,那可怎么辦?” 李在德瘋狂地擠在柵欄上,臉都變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發:“將軍,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為什么你們都不相信火藥后裝才是對的!為什么!” 周烈終究沒再說什么,轉身就走。李在德絕望地伸手抓到個人,熱淚滾滾:“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訴攝政王,讓我改進德銃,給我一次機會,德銃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銃……” 被他隨便抓住的人正是鄔雙樨。鄔雙樨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中如這般既有希望又有絕望。他想掰開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攝政王傷得多重,整個右手差點廢了。他估計是生氣了,覺得你是為了活命拿些什么東西糊弄他?!?/br>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李奉??!你在哪兒!” 他嗓音里帶著血,大聲道:“李奉??!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窩囊地死!你非說火藥后裝是異想天開,我問你,陳規剛做出來火銃時,誰想到那東西能殺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銃,我們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進成鳥銃傳回來咱們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動不動,其他人在他身后也不敢動。 李在德喃喃自語:“不試怎么知道不行,不試怎么知道不行?總會有一天能證明我是對的,火藥得后裝,那時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發瘋,忽然覺得眼前光線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聲問道:“我李奉恕為什么是罪人,你李在德為什么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讀史,看幾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幾百上千年后的人,沒在看著我們?” 第18章 李奉恕連著兩個晚上睡不著。十指連心,右手又熱又疼,好在是冬天,鄔雙樨從護城河上游伐了許多冰來,切削成整整齊齊小塊,裝進帆布袋子里面給李奉恕墊手。 李奉恕睡不著,王修就在床邊拉張椅子坐著陪夜。李奉恕平時就不喜歡別人近身,這時候受了傷,一干仆役連門都進不得了。 寒夜清凄,街道遠遠有噼啪炸裂聲。李奉恕恍恍睜眼:“什么聲音?” 王修半打盹,一點頭醒了:“渴嗎?要喝水嗎?都快臘八了,誰家孩子皮,放炮仗?!?/br> 李奉恕額角疼得冷汗滾滾。王修給他換了個枕巾:“明天白天別到處跑了。在家睡一天?!?/br> 李奉恕兩只眼睛盯著窗板:“悶?!?/br> 王修只好去把窗板支起一條縫:“不能開太大,你一身汗,再燒起來?!?/br> 李奉恕閉眼喘氣。他吸進去涼氣,吐出來的都是火。王修越看越生氣:“你平白跑一趟宗人府,萬一傷口見風怎么辦?” 李奉恕笑一聲。 “李在德這個罪名夠行刺攝政王的了。你不知道生氣是不是?” “在山東的時候,你也見過葡萄牙火銃教官隊了?!?/br> 王修嘆氣:“小花麾下的。我看著,火繩槍,也沒甚稀奇?!?/br> 李奉恕閉著眼睛笑:“稀奇不在于火繩槍,在于這幫夷人到大晏當教官,可不是晏人去葡萄牙當教官?!?/br> 還是黃緯。王修心里一咯噔,這個帳李奉恕是遲早要算的。要不是黃緯打得葡萄牙不得不低頭示好,山東哪里來的教官隊。李奉恕早就想見見黃緯,可惜…… “可惜我太遲了,他太急了?!?/br> 王修立即岔開話題:“這幫夷人倒是忠誠,小花都夸盡心盡力的。不過聽陳春耘說,葡萄牙西班牙打仗呢,不盡心也沒辦法,回不去?!?/br> 王修地道北方人,算得上在海邊長大,不聽陳春耘演說,卻不知道南方海面如此波詭云譎。老李被銀子逼得要上吊,去墨加西亞的話恐怕不是隨便說說。要在海面上摻一腳,首先得有火器配備,以葡萄牙教官隊的裝備,即便是王修天朝自居久了,也夸不下必勝的口。李奉恕真的對李在德的火銃上心,王修是傻子也看出來了。 “有火器也沒船……” “有船?!崩罘钏”犻_眼,看向黑暗的虛無,“在廣州?!?/br> 王修掖掖被子:“你先睡覺,睡著就不疼了?!?/br> “李在德……” “死不了,我叫鄔雙樨去看看他?!?/br> 李奉恕不再講話。右手上似乎攥著一團火,勉強動動,除了劇烈的疼痛什么都沒有。太空了。 鄔雙樨起得很早。他準備了一食盒吃的,拿著李奉恕的牌子,騎馬去了宗人府。宗人令自然由著他來,他長驅直入進了李在德的牢。 李在德還是面壁,對著一墻圖畫念念有詞。鄔雙樨在他身邊站了半天,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鄔雙樨咳嗽一聲,李在德還在念經。鄔雙樨把食盒往他身邊一撂:“你不餓?” 李在德還是沒理他。 鄔雙樨打開食盒,他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幾個硬菜,還沒涼,香氣在冷郁的空氣里蒸騰著。李在德轉過頭,看到鄔雙樨嚇一跳。 鄔雙樨好歹也是騎馬倚斜橋的人物,頭一次如此沒存在感。 李在德迷茫地看著他:“哪位?” 鄔雙樨道:“我?!?/br> 李在德抽了抽鼻子:“你可不是我‘父王’派來的吧?他發財啦?” 鄔雙樨樂了:“你認不出我來了?” 李在德傻乎乎地搖搖頭。 鄔雙樨挫?。骸澳闱皟商爝€揪著我不放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我去跟攝政王殿下求情?!?/br> 李在德還是一臉迷茫,他當時真沒看清。 鄔雙樨道:“你這傻樣吧,特像我們遼東那邊的狍子。傻了吧唧只會瞪著眼看人,被人抓了也只會瞪著眼求饒?!?/br> 李在德不高興道:“你才像狍子?!?/br> 鄔雙樨看他有意思,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自己壓了上去。李在德唬得往后掙扎,鄔雙樨的臂力跟倆鐵鉗子似的,紋絲動不了。于是李在德只剩下屁股和腿瞎撲騰。鄔雙樨蹙眉:“別瞎鬧!看仔細了!” 李在德頭一次跟人離得這么近,鄔雙樨的氣息噴在他臉上,燒起一片紅來。一對狹長而凌厲的眼睛,帶著笑意望他。 “看仔細了,我長這樣,傻狍子?!?/br> 李在德低頭啃雞腿,時不時噎兩下。鄔雙樨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一邊看墻壁:“你這一堆玩意兒真是造銃用的?” 李在德微微點頭。 鄔雙樨笑道:“那這墻得供起來。你那個德銃真造好了能用,你就是真神菩薩了?!?/br> 李在德嘟囔一聲:“哪有那么嚴重?!?/br> 鄔雙樨低聲道:“當兵的命苦,傻狍子。當兵的命苦?!?/br> 李在德被他的聲音弄得心里一酸,抬頭茫然地看他。 鄔雙樨狠狠地揉了他的頭一下:“有了更好的銃,我們就能少死人少受傷。傻狍子,好好做吧,我替遼東的兵們謝謝你?!?/br> 李在德臉又燒起來,非常不高興地嘟囔:“我才不是傻狍子?!?/br> 不過,狍子是什么? 攝政王受傷,在家休養?;实凵磉叺母惶O帶著御賜的藥來過,李奉恕和他應付了幾句。太后身邊的管家婆也來,李奉恕打發大承奉出去接待,自己在書房里看書。 手上疼痛,李奉恕胃口不好,也不大吃東西。王修讓廚房做了酸甜口的小菜,端進書房。李奉恕抬頭問:“管家婆走了?……你這穿的什么?” 王修穿著有些怪,翻領束腰對襟高腰靴子,大滾邊的色彩又瘋又野性,簡直像在互相撞擊撕咬。 王修放了早餐:“唐時的胡服咯?!?/br> 李奉恕看他的腰一眼。王修從小挨餓,個子卻沒少長,只能從別的地方找補了。比如說他的腰,較一般男子細,但是又很周正,硬腰帶一扎特別有樣子。 “你穿得出門么?” 王修滿不在乎:“時興如此,前兩天你在馬車里不是還看到一隊穿著紅裙的書生?你還說他們跟妖怪似的?,F下大家都不知道穿什么好了,老百姓穿仿官服,官老爺們拿朝鮮的馬尾裙當罩衫。帽子拔高掛把銀鎖,衣服撕開當斗篷。街上到處都是,你每次在街上都看哪兒了?” 李奉恕半天道:“……這都是怎么了,太祖還規定過……” 王修道:“現在不是太祖時候了我的殿下。大家吃要吃新花樣,穿要穿新花樣,這么這么多年了,大家都膩味了。有個事兒你知道不,你這魯王府的房子樣子在江浙特別受歡迎,被叫做‘京王第’,做生意有錢的都要蓋一個和魯王府一模一樣的院子,要么就是沒面子?!?/br> 李奉恕道:“都沒違制這回事了?” 王修道:“你這魯王府吧,蓋得簡樸,但是又很氣派,繁復的花巧全都沒有,那幫做生意新富起來的特別喜歡這種又氣派又簡練最重要還是省錢的?!?/br> 他輕快地說:“行了,趕緊吃早飯,我今兒休沐,出去買點筆墨書籍什么的。要我喂你不?” 李奉恕道:“趕緊去吧,別在我眼前晃?!?/br> 因著攝政王殿下提高官員基本俸祿的想法,督察院忙碌起來。四個左右僉都御史分別領著人開始刷卷,即是檢查各衙門文書。文書凡有不細致,不工整,有涂抹者,皆作廢打回,衙門管事的到跑腿的,一應文檔全部重做,為著稍后京察官員考評做準備。督察院多久沒有刷卷,刷得一應官員叫苦不迭,督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右都御史洛謙斗志昂揚,斗天斗地斗同僚。監察參奏,絕不手軟,仿佛終于找著自己這么個人。督察院有事可做,宮中便忽然松快下來,沒人盯著皇帝是不是小跑幾步儀態不正。連著李奉恕早朝總是愛上不上的,也顧不上參他了。大家忽然找著事干,朝野上下,被督察院驅趕得如火如荼朝氣蓬勃。 攝政王的評價是,都找著事做就好,走地雞就是比籠養雞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