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楊老漢年紀大了,眼神不大好,隔著這么遠根本看不清那紙上寫的是什么字。只是看著下面確實有一個紅彤彤的手印,而且剛才被拖出去的楊彪手上也的確沾了同樣顏色的印泥,想來就是他的手印沒錯了。 但主仆這么多年,楊彪的為人他還是了解的,人品也信得過,他既然忠于自己,就不可能違背自己的意愿去害自己的兒子楊武。 誰知他還沒開口,陳淼就像會讀心術一樣笑開了,“你覺得他不會害自家少爺,是也不是?可是楊老爺,若你是仆他是主,眼下擺明了只能救一個,當真要眼睜睜看著對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主子去死嗎?” 楊老漢心中一凌,旋即勉強定了心神,“大人不必說這些沒用的話,是真是假你我心中各自有數?!?/br> 當官的怎么可能在玩心機、耍心眼方面輸給別人?陳淼當下就笑了,看上去很是輕松,只是擺擺手,“本官講的是證據,如今人證物證俱在,鐵證如山,差不多就可以定案了。只要能抓到兇手,順利平息民憤,給死去的人家一個交代,堵了上下兩張口,誰還會在意它是真是假?” 說罷,他又痛痛快快地吐了口氣,滿面笑意的說:“說來,何該是本官的氣運到了,眼見著三年考核期近在眼前,本官以雷霆之勢迅速告破一起綿延十數年的連環大案,可謂功德無量,圣人見了也必然歡喜的,加官進爵觸手可得!” 說這些話的時候,陳淼確實是有幾分真心的,所以那種激動和期盼的神情尤為真摯,看的楊老漢眼中好像要噴出火來。 他知道功名利祿對人的誘惑有多大,饒是平日里瞧著陳淼是個好官,卻也不敢保證他不會為了升官發財而耍手段。 自古以來,為一己私利而扭曲真相的冤假錯案還少嗎? 楊老漢也知道此刻正值危難關頭,稍不留神便會跌入身后的萬丈深淵,而等陳淼的下一句話出來,他腦袋里就嗡的一聲,所有的理智和鎮定瞬間燃燒殆盡。 “來呀,即刻將楊老爺送回家,將犯人楊武關押起來,并宣告全城,三日后凌遲處死!” 眾衙役齊聲應諾,喊聲震天,終于將楊武的膽子都嚇破了。 他面色如土的跌坐在地,渾身癱軟,爬都爬不起來,臉上汗水下雨似的流淌。 他的兩片嘴唇不住顫抖,哆哆嗦嗦的伸出手去,想要抓住楊老漢的衣角,“爹爹,救我爹爹,那些事并非我一” “莫要慌張,爹爹一定會救你出去的,莫要慌張!”楊武的嘴一開,楊老漢就心道不好,連忙抬高聲音打斷兒子的話,匆匆丟下這幾句別有深意的言語,就被人抬了出去。 而陳淼自始至終都表現的好像真的已經審完了案子,了卻了一樁心事一般,緊接著便神態輕松的叫人將楊武押了進去。楊武不死心的扭頭看他,卻見那人正滿臉笑意的舒展著身體,渾身上下都寫著躊躇滿志,身邊的師爺又拱手彎腰的對他抱拳說恭喜。 楊武心都要涼了。 恭喜什么,恭喜他破獲大案,還是恭喜他升官?反正不管是哪一樣,對他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難道,他真的死定了嗎? 稍后展鸰和席桐在會客廳見到了陳淼,兩人齊齊抱拳,心服口服。 陳淼抬手示意他們坐下,又用力捏了捏眉心,終于無法掩飾的流露出一絲疲態,“律法明文規定不得屈打成招,要定案需得人證物證俱在,可如今他們死咬著不放,只能用計了?!?/br> 楊彪供詞中的漏洞只能證明他有很大的可能參與了作案,但是真正的主犯到底是誰,卻始終無從判定。 可以說只要這些人一天不改口,這案子就一天結不了,而陳淼的年底考核近在眼前,實在是拖不起。他必須要趕在中秋之前就將這個案子的審理結果遞交上去,好博得龍顏大悅,這才能在他今后仕途的升遷之路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如若不然,就得再等三年! 人生苦短,如今他也這把年紀了,還能有幾個三年?且夜長夢多,遲則生變,誰又能保證這三年內沒有其他波折?還是盡早解決的好。 所以說,不管什么事都是機遇和危險并存的。 像這種今年的舊案大案,誰都知道難破。遇上了先就要頭疼幾天??稍捰终f回來,富貴險中求,也正是因為難破,所以含金量格外高,意義也分外重大,假如你能破了,想不引人矚目都難。 而且如今既然時隔多年再次發案,任上的陳淼想回避都回避不了,他能做的唯有迎難而上。 席桐點頭,“大人這一手玩的確實精妙至極,楊老漢大病在身,命不久矣,不管事情究竟如何,肯定是想豁出命去保全下一代,為楊家留的一線生機的。如今大人卻說他成了清白之身,可是兒子馬上就要被當眾處死,哪怕他仍心存疑慮,覺得這是大人的詐降之術,可事關兒子的身家性命,他也不得不冒險入套?!?/br> 陳淼捻須點頭,默認了他的說法,默默喝完杯中殘茶之后,又倒背著手站到窗前,看著外面郁郁蔥蔥的花叢嘆道:“走到這一步,我也實在是迫不得已。這父子二人這些年也算是為百姓做了不少事,但凡有一點疑慮,我也不愿意冤枉了他們,可是到如今鐵證如山,饒是他們狡辯死不認賬,也不能否認事實……” 到底是本地有名的善人和納稅大戶,抓了他們固然可能成為陳淼仕途上的一大助力,可又何嘗不是本地的一樁大丑聞? 小刀有些著急的問道:“可是大人,既然認定楊老漢有嫌疑,為何將他放回去?若是他背地里” “本官只說將他送回楊宅,卻沒說是哪一座,”陳淼老神在在道,“楊家本宅與兇案大有干系,極有可能有殘存的線索,自然是要繼續封存的?!?/br> 都說雁過留痕,既然他們做下血案,展鸰又曾經聞到過血腥味,那么只要掘地三尺的查,想來也不會一無所獲。 展鸰等三人頓時恍然大悟,又暗贊起陳淼的老jian巨猾來。 也是,即便楊老漢家去了,可楊家尚有一主一仆被認定有罪,他家少不得得徹查一遍,哪兒就由著他們毀滅證據了! 陳淼眼神堅決的道:“難得最近兩起案子相隔不遠,查起來也容易,決不可放過此等良機!” —— 等楊老漢一下車,發現站的位置并非楊家本宅大門口時就有了不詳的預感,而等長子帶著幾個媳婦和孫子孫女垮著臉迎出來時,他不必問,便知道心中猜測成了真: 陳淼對本宅下手了! 他不確定次子是否還背著自己做過什么,若是果然被翻出點兒什么來,當真是板上釘釘。 不,或許陳淼根本不必真找出證據,如今的楊家本宅儼然已在他的控制之下,只要他隨便丟點什么東西進去,說是罪證,他們即便渾身是嘴也解釋不清了。 “爺爺,我爹呢?”小兒子的長子楊琳急切的問道。 腦海中一浪接著一浪,打擊的楊老漢幾乎喘不過氣來,他甚至都沒心思回答這個蘇日最為寵愛的小孫子的話。 “爺爺,我爹呢?”楊琳今年已經十四歲了,可平日被楊家上下寵壞了,一點兒眼力見都沒有,也不管爺爺為何這般疲憊,只是一遍又一遍的問著?!斑@宅子這樣狹窄,仆人都住不下,哪里是能久待的?爺爺,咱們為何不家去?” 最后還是楊武的媳婦見公公臉色不佳,心事重重,叫幾個奴仆死命拖著兒子進去了。 等眾人悄然散去,楊老漢才像是沒了筋骨似的癱在炕上,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見他臉如金紙,身上的衣裳都被虛汗濕透了,楊文悶聲不吭的端了藥過來,“爹,吃藥吧?!?/br> 楊老漢哆哆嗦嗦的接了藥碗,卻始終不往嘴里送,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滿面怒氣的將碗摔在地上。 盛著深褐色藥汁的陶碗被摔得粉碎,汁液四濺,楊文卻像沒看見似的,轉身又叫人端了一碗。 “你,你這個不孝子!” 楊老漢一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顫巍巍的指著他罵道。 楊文垂著眼,面無表情的遞上第二碗藥,機械的重復了一遍,“爹,吃藥吧?!?/br> “我不吃!”楊老漢抬手又要去打翻那個碗,“若是武兒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這把老骨頭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您太固執了,”楊文以不同于固定表情的靈活動作避開他的手臂,微微嘆了口氣,“也太偏心了?!?/br> 他的語氣十分溫和,可身體卻相當強硬的上前將楊老漢按住了,然后單手掐住他的臉頰,抬手就往里面灌藥。 楊老漢拼命掙扎卻于事無補,只好本能的往下咽。 好多藥汁被噴了出來,楊文卻渾不在意,依舊用那副淡漠陰沉的表情和不徐不緩的語氣道:“我才是長子,他有什么好?從小便得了您和母親的全部關愛,您恨不得將什么都給他,可曾替我這個長子,您的長孫考慮過半分?知道外頭都說我什么嗎?草包,都說我是個外頭撿來的,后娘后爹養的……眾人都知道楊家商號掌柜的叫楊武,何曾知道還有我楊文?” 一碗藥頃刻間灌完了,楊老漢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楊文卻不緊不慢的掏出手帕子擦手,還是那副四平八穩的語氣道:“二弟這些年享受的也夠了,我的幾個兒子也漸漸長起來,即便他們的二叔沒了,楊家依舊不倒,您老也不必擔心沒臉去見列祖列宗?!?/br> 楊老漢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指著他有氣無力的破口大罵。 “都,都是你!” “若非你暗中挑撥!武兒又怎么會……” “那您便去報官啊,”楊文忽然笑起來。他長久沒有別的表情,如今猛然一笑便顯得十分別扭,僵硬中隱隱透出扭曲的恐怖,“可惜,我這雙手干凈得很吶,莫說人命,便是一文錢的稅款都不曾逃脫,最清白不過,您憑什么告我?” 楊老漢一時語塞,又氣急,趴在炕上喘的好似拉風箱。 楊文居高臨下的盯著他看了許久,漸漸地又冷了臉,“父親大人,既然回來了,您可要好好活著呀!” 眼下的規矩是“父母在,不分家”,只要楊老漢活著,便是楊武沒了,剩下的多少個孩子都得在他們大伯的蔭蔽下生活。換言之,所有的家業就都是他楊文的了! 楊文嗤笑幾聲,轉身走出房間,對外頭的健壯小廝交代道:“老爺子受了刺激,身子骨越發不好了,要在院子里靜心修養。你們給我守住了,除了我之外,誰也不許放進去打擾?!?/br> 眾人齊聲應是,里頭的楊老漢忍不住拼盡全身力氣掀翻了炕桌。 —— 展鸰和席桐再次住進福園州衙門的客房,趙戈熟練地給他們送了被褥,又幫忙端了飯菜。 “今兒有絲瓜炒蛋,”趙戈開心道,“衙門后頭那塊菜地布置的不好,絲瓜長得不怎么樣,最近才開始陸陸續續的熟了,滋味兒倒是不錯。今兒廚房大娘摘了一筐,廚房也添了個菜?!?/br> 衙門上下也有小一年沒吃過絲瓜了,如今正是個新鮮勁兒,故而都吃了許多。 有茄子的前車之鑒,現在小刀對衙門里任何自產自銷的菜肴都十分警惕,當下問道:“哥,咱們衙門里種了多少絲瓜?” “你問這個作甚?”趙戈疑惑道,不過還是想了想后老實回答,“才剛我去端菜的時候胡亂瞅了眼,少說也有三四排架子,還有一畦直接爬滿了兩個墻頭,上頭的絲瓜這么長,這么大!當真喜人,哎,當心吧,夠你吃的!” 小刀嘴里發苦,心道誰怕不夠吃的? 瞧這個架勢,儼然就是下一個茄子??!他幾乎現在就可以想象將來三四個月,或者說大半年內廚房的菜單了:清炒茄子配絲瓜湯,絲瓜炒蛋配蒸茄條,蔥爆茄子配清水絲瓜,或者是紅燜茄條配…… 廚房就不能跟一家客棧似的,腌上幾缸咸菜嗎? 且不說小刀欲哭無淚,并對自己將來的生活產生了深切的擔憂,展鸰就見那絲瓜炒蛋白生生的,底下一點湯汁上頭幾乎瞧不見油花,頓時就覺得有些頭皮發緊。 她本來就不大喜歡絲瓜那股味兒,如今連點兒油都沒有…… 大娘,您可行行好吧!這清湯寡水的還不如給我來盤涼拌野菜哩! 席桐上前掀開剩下幾個蓋著的盤子和罩碗,整個人都不大好了: 香醋蒜泥拌茄子,娘咧,還是茄子! 過來幫忙送菜的小刀重新回憶起被廚房大娘手下茄子大軍那無邊無際的攻擊的恐怖,臉色又有些發綠。 “聽說你們來,廚房大娘說難為你們上回還送了桃酥,”趙戈又從飯盒里端出最后一個盤子,笑道,“特意給你們包了餃子呢!她自己掏的腰包,權當回禮了?!?/br> 餃子? 大家都來了興致,紛紛圍上來,同時七嘴八舌的猜測起來: “會是什么餡兒???” “豬rou大蔥的吧?” “粉絲豆腐的也不錯?!?/br> “前陣子不是經常下雨嗎?山上出了好些蘑菇,街上賣的稀爛賤,那玩意兒包餃子正經鮮美吶?!?/br> “韭菜雞蛋的最常見,又好做,還實惠哩,我就愿意吃那個!” “你愛吃管什么用,又不是做了給你吃的,也不是你下手包的,說什么胡話呢!”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展鸰隱約覺得那餃子的顏色不大對?;蛘哒f,是里頭餡兒的顏色不大對。 她腦海中忽然有了個可怕的想法,然后小心翼翼問道:“這餃子……什么餡兒?” 趙戈抬頭咧嘴,露出滿口整齊白亮的牙齒,幾乎閃瞎眾人的眼睛,“茄子的!” 展鸰席桐小刀:“……” 我去你的茄子餡兒! 作者有話要說: 嗯,下一章案子就結束啦,哈哈哈,大爺在哪里呀,大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