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這一家客棧上下的規矩都嚴謹的很,連后頭打掃牲口棚的都得先跟著作甚么叫培訓的,學著問好、待人接物之流,她來了之后先就緊張了。 且這廚房并不似旁的地方那樣又臟又亂,東西多卻有章程的很,十分齊整,又日日打掃的干干凈凈。再者,她們做的就是靠火的活兒,很是暖和,吃的也好,每月也有幾百個錢,高氏滿意的了不得,哪里還敢再私底下吃東西? 只要下頭的人用心做活,展鸰很愿意時不時給她們點兒小福利,就笑,“不為旁的,這個也是我來了這兒后頭一回做,到底沒個譜兒,你們只當替我嘗嘗味兒?!?/br> 見自家師父發話了,李慧也跟著說了一回。高氏這才別別扭扭的應了,忙去拿了個小勺兒,小心翼翼的舀了一點兒。 真是,真是好喝??! 若非才剛她一直在旁邊,真不敢信這就是一鍋菠菜豆腐熬出來的! 一點兒也不寡淡,湯汁兒也稠稠的,又咸又鮮,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沒喝過這樣好的湯。 瞧著高氏這般小心的模樣,李慧不由得心中泛酸,只覺得如同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她能拜掌柜的為師是何等幸運的一件事! 稍后她們幫著展鸰將早飯端出去,李慧就安慰高氏道:“掌柜的和其他在此地做活的都是厚道人,你不必害怕?!?/br> 一個女人孤身在此,看見的聽見的又都是迄今為止從未接觸過的,難免膽怯。 高氏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搓著手道:“我瞧著這地兒嚴謹的很,怪怕的?!?/br> “不必怕,”李慧笑道,“我才來的時候還不如你,多虧師父開導,如今客棧的買賣日漸多了,不幾日又要在城里開個分店哩!咱們日后只會更好。眼下人多時忙,掌柜的許是不能跟從前似的細致了,可她還是先前那個熱心厚道人哩!” 高氏抿嘴笑了笑,還是有些放不開。 李慧也不急,一邊麻利的給他們這些員工做飯,一邊以過來人的身份道:“這幾日你們都忙著學規矩,旁的倒是顧不上,等過幾日學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同識字,慢慢的就熟了?!?/br> “什么,還識字?”高氏失聲道,“難不成這里也有學堂?” “什么學堂!”李慧笑道,很自然的用那種與有榮焉的語氣道,“咱們兩個掌柜的怕不比鎮上的先生知道的都多呢!大凡在客棧做活的,每日晚間盤完了賬,都要跟著外頭的賬房先生學識字?!?/br> “不成,不成,俺不成!”高氏拼命搖頭,嚇得什么似的,“俺蠢笨得很,哪里能當了讀書人!” 在她有限的記憶和見識里,讀書識字這種事情,尤其是對女人來說,簡直是遙不可及的?;蛟S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穿金戴銀的大家小姐才有這個福分。她不過是出來找活兒貼補家用的農婦,如何能成?傳出去叫人笑話。 “有什么不成的?”李慧勸道,“再說了,如今你在客棧做活,那是不成也得成了。你沒見著外頭翻地的大寶大樹他們?便是他們如今也識得幾十個字哩!他們也不比咱們多幾個腦袋幾只手,總不能叫他們瞧不起!” 說到這里,李慧不免驕傲的挺起胸脯,十分得意的道:“俺也學了一百一十多個哩!便是這名字,也是師父替俺取的!她還說,天下就沒有蠢笨的人,單看能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事兒?!?/br> 她可是師父的徒弟,哪怕就是累死了,也不能給師父丟臉! 開始李慧確實是怕的,可只要想開了,也就沒什么可怕的。過去幾十天她每日早起晚睡,豁出命去識字、練寫,一遍記不住就十遍二十遍,木棍兒都磨禿了不知多少根。如今除了鐵柱和二狗子這兩個最早跟著展鸰的元老,已經沒人能與她相提并論了。 家里人知道后也是驚駭不已,她還能趁家去的時候教導一雙兒女哩!還省了上私塾的錢呢!故而現下公婆、男人越發敬重她,日子也更和睦了。 高氏聽得出了神,十分艷羨,膽怯和本能的逃避中卻又忍不住有些向往。 她舔了舔嘴唇,怯怯的道:“果然么?俺,俺也能成?” 誰家沒有孩子呢?誰也知道讀書才能出人頭地,可上學堂也是要銀子的,便是朝廷撥款,不要什么束脩的,可每日所需的筆墨紙硯,也不是等閑人家能負擔的起的。 若果然自己也會了,豈不又省了一大筆開支?便是家里的丫頭,略識得幾個字,來日說婆家時人家也不敢輕看了,還能有余地使勁挑一挑選一選呢! 李慧用力點頭,“你跟俺才來時那是一模一樣!你只瞧俺不就知道了?師父說了,叫什么,哎,叫咱們別老那什么,啊,妄自菲??!潛力大著哩!原先俺也不信,可如今名字也有了,字也會寫了,可不就信了?你只記著吧,但凡是師父她老人家說的,一準兒錯不了!” 高氏聽她一口一個“師父說”,越發羨慕。她將李慧方才說的話暗自回味一番,不覺發自內心的稱贊道:“你真厲害啊,才剛是不是還說了個讀書老爺才會說的四個字的詞兒?” 她不說,李慧還真沒發現,當下一回想,也美得不行,一拍巴掌,“可不是怎的!師父說了,那叫成語!可厲害了,短短幾個字,就能說出咱們一大篇才能說得意思哩!” 她越說越興奮,喜得抓耳撓腮的,“可惜師父不在,沒聽見,俺回頭得跟她說說,俺也會說成語了!” 第54章 吃過早飯, 展鸰又去烤爐那兒看了一眼, 見飯前掛上去的一爐烤鴨已然通體紅棕油亮, 濃香襲人,顯然火候已到。 李慧照例跟在后頭,見狀笑道:“師父, 您的手藝越發好了, 如今光聞著味兒俺就香的不行了?!?/br> “無他, 唯手熟爾!”展鸰欣然接受了徒弟的夸贊,又順手掛上去幾只, “等會兒我同你們二掌柜要進城一趟,晌午約莫是趕不回來了。我把火弄小些,你且好生瞧著這幾只, 順利的話差不多就在午飯之前烤好了, 到時你片了,請來做客的肖先生吃, 你們也分一只?!?/br> 李慧一一應下,麻利的動作著,“最近好些人城門剛開就往這里趕了, 如今排了老長的隊!” 烤鴨橫空出世才不過短短幾日,可已經光明正大的跟鹵味、涼皮呈現鼎足之勢, 吸引了許多不差錢兒的富貴人家前排搶購。且因滋味兒驚艷、別無分號, 故而勢頭十分良好, 假以時日獨占鰲頭也絕非不可能。 展鸰每天只在早上烤一爐,空閑時也不過兩爐, 頂了天三十只罷了,雖然烤鴨套盤昂貴,可基本上日日都能賣光,好些時候還供不應求,令不少晚到的客人抱憾而歸。 現在李慧早上也是忙碌的很,被師父拖著狂練技術之后,早飯后便去前頭幫忙片鴨子,再叫新來的打下手的幫忙將薄餅、蔥絲、胡瓜絲、面醬等分別打包,很是紅火。 “對了師父,這些日子著實攢了好些鴨絨,您說的量俺估摸著差不多了,是不是去瞧瞧?” “你不說我還真把這事忘了!”展鸰一拍腦袋,“最近事多煩亂,感覺記性也不好使了!” 她笑了一回,想了想才說:“這么著吧,你先叫才來的那幾個給收拾一回,洗干凈之后,仔細挑揀,將那些絨毛再看幾遍,一定要把里面的渣子和羽毛的硬叉都挑出來,務必細膩柔軟。等我回來之后就要用的?!?/br> 現在春寒料峭,穿衣上倒是有些麻煩,穿厚了晌午出汗,穿的薄了,早晚又冷容易感冒,若是弄一件輕薄的羽絨馬甲就方便了…… 李慧滿口答應,轉頭就吩咐去了。 展鸰親自片了兩只包好,又叫了展鶴及其乳娘秦嫂子來囑咐一回,這才喊上等候已久的席桐出門去。 客棧外頭專門搭建的棚子下頭果然已經有好些人等候,有正主親自來的,還有打發小廝過來的,此刻聽見動靜,都呼啦啦站起來,伸長了脖子,拼命往前湊。 如今不年不節的,也沒個消遣,眾人正乏味,驟然聽聞城外最愛折騰花樣的一家客棧又有了新式吃食,便都來了。遠超其他的價格自然是嚇退了一大部分人,可照樣有留下來的。 貴怎么了?我們買得起! 回頭出去別人問起,就說買的一家客棧的烤鴨套盒,誰不艷羨? 故而現下好些人每每買了烤鴨,到了人多的地方都不肯坐車或是騎馬,非要自己下來走,又故意將席桐親自畫了圖樣找人印刷的烤鴨油紙包使勁晾出去,瞧見周圍人或是羨慕或是眼饞的眼神后便神清氣爽了。 當然,最好還是有人問起,這樣他們便可以借機將思索良久的說辭滔滔不絕的說幾遍…… 這幾日黃泉州、福園州兩地的百姓茶余飯后說的熱門話題之一便是這一家客棧的烤鴨套盤了,吃過的自然是口水橫飛的吹了又吹,將味道夸得天上有地下無,沒吃過的也跟著流口水,在腦海中將那味道美化了一回又一回。 許多年輕后生做起活兒來越發賣力,時常在心中想著,且好生勞作,回頭也咬牙狠心攢銀子給家中老爹老娘或是妻兒的買上半只嘗嘗,也不枉為人子為人夫為人父…… 鐵柱帶著大寶大樹維持秩序,又拿著茶壺分發熱騰騰的茶水,伺候的很是周到熱心,眾人十分受用,倒也沒那么焦躁了。所以哪怕排隊的人多,一家客棧門口也從未出現過推搡的現象。 倒不是沒遇到過那些特別不講理的,可鐵柱等人如今越發魁梧了,結實的肌rou將衣裳撐得鼓鼓的,再略將臉皮子往下一拉,抱著粗壯的胳膊往人前一站,誰不害怕? 見展鸰出來,有幾個熟客便大聲同她套近乎,“掌柜的今兒做了多少?我們這大老遠披星戴月的過來,好幾回沒排到就沒了哩!” 這話簡直引發共鳴,眾人紛紛點頭,當下又有好幾個人出言附和: “是呢,老娘在家念叨了許久,這次再買不到,俺頭都抬不起來了!” “兒子讀書累得很,得補補!” 不過其中也有些欠揍的,飽漢不知餓漢饑的抱怨道:“每人最多買一只實在不美,一家七八張嘴,區區一只鴨子,沒嘗出味兒的就沒了!好不痛快!” 一石激起千層浪,此言一出,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視線便如利刃般惡狠狠插過來,眾人都七嘴八舌譴責起來: “后生好不要臉!” “掌柜的,這般厚顏無恥之輩還留著作甚?合該拖到對面去填了茅房!” 說的眾人都笑了。 展鸰也跟著樂了一回,又道:“對不住得很,近來忙得很,著實抽不出空來多做。不過也不必擔憂,十日后城內一家客棧的鋪面就開了,但凡這里有的零嘴兒小吃,那里也都有,都是這里做了之后快馬加鞭即刻送回去的,大家伙兒出門略走幾步就到了,也不必遭這個罪?!?/br> 好些人就喜形于色,開始暢想起來,但有一部分人卻愈發哭喪了臉。 “我說掌柜的,咱不好這樣厚此薄彼吧?他們黃泉州的是親娘養的,我們福園州的便是后娘的不成?” “是了是了!忒也不公!” “這回黃泉州的家伙們越發得意了!” 這要是都沒有門臉也就罷了,大家都一樣的,該跋山涉水就跋山涉水,誰也不笑話誰??扇缃駷楹文屈S泉州忽然有了門面,不必折騰,他們福園州卻還要千里迢迢? 展鸰只好又笑著安慰一回,并許諾若是有合適的鋪面,也一并開了就是,眾人這才漸漸歇了。 等說完了這些話,她才瞧見等候的人群中竟還有個熟人:潘掌柜之子潘圓。 她忙上前寒暄,“您怎的來了?” 潘圓還了一禮,笑道:“父親前兒吹了風,如今正吃藥呢,只嫌嘴里沒味兒,聽說展掌柜這里的鴨子做得好,我便來買只家去?!?/br> 如今講究孝道,潘圓這樣親自過來,眾人只有夸的份兒。 這爺倆也是個實誠人,分明是個開酒樓的,卻巴巴兒跑到旁人家去買吃食,絲毫不在意外人說什么。 展鸰笑道:“這不值甚么,說來我也有日子沒見令尊了,合該前去探望的?!?/br> 潘圓忙道:“父親說您如今事忙,倒不好打擾?!?/br> 他是個守規矩的,分明與展鸰相熟,卻不打算叫她破例,反而也這樣幫著維持秩序。 展鸰簡單算了算人數,潘圓的位置很靠前,想必是開城門頭一批過來的,必然買的上,倒也放了心,又道:“我倒是聽說你們家又出了一道紅燜鹿筋,好吃得不得了,有意去吃,卻沒得空閑!” 見她夸獎自家,潘圓臉上越發喜氣洋洋,瞧著整個人都神采飛揚了,倒是沒再繼續謙虛,“都是父親的功勞,相鄰的賞光罷了,不敢當夸,不敢不敢?!?/br> 話雖如此,只面上終究是歡愉的。 兩人大大方方說了一回,在場眾人越發知道這兩家要好了,沒瞧見兩邊的掌柜的還當眾相互捧場么? 這時鐵柱也幫他們牽了馬來,展鸰便與席桐進城去了。 展鸰和席桐一走,肖鑫就有些無所事事。 可巧見展鶴這小子像模像樣的站在院子里打拳,那軟綿綿的小拳頭倒也像模像樣的。他覺得有趣,便過去瞧。 展鶴也不分心,抿著嘴兒眼神堅定,老老實實將席桐教的一套入門煉體拳照葫蘆畫瓢的打了一遍,這才乖乖去洗手洗臉。 小小的娃娃,卻把自己照顧的挺好,除了乳娘幫他調和熱水之外,一應的挽衣袖、涂胰子、擦手、抹面脂都是自己來,十分的有條不紊。 做完這些之后,展鶴才去正經玩耍,拿著席桐和展鸰幫他弄的積木、木馬等物擺弄起來。 他玩玩具,殊不知肖鑫看他的眼神也跟看個活動玩偶似的,前前后后跟著看得起興。 肖鑫老大一個人,為了配合小家伙的身高,也使勁蹲下去,遠遠望去小山包似的老大一團,把展鶴比的越發小巧了。 看展鶴玩兒了一會兒,竟開始慢慢收拾起來,肖鑫心道,果然是孩童沒個定性,想來是玩膩了。 他撓著頭往外瞧了瞧,見陽光明媚又有風,便笑道:“叔叔與你扎個紙鳶如何?” 本以為小孩兒會歡呼雀躍,沒準兒自己還能順便哄著他改口叫個哥哥啥的,誰知就見小孩兒竟朝自己投來復雜的目光,片刻之后又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肖鑫:“……” 我,我又說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