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這兩位掌柜的不知何方神圣,都七拐八繞的比別人多長了七八個心眼子,他們愿意叫人知道的事兒才會說出口,不想讓人知道的,連個風兒都聽不見,哪里是他們這些凡夫俗子能窺探出來的。 “掌柜的,”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孫木匠從后面過來,手里還舉著一張圖紙,有些期待還有些忐忑的問,“俺畫了個書架的圖紙,您瞧瞧可還中意嗎?” 話音未落,就見鐵柱與二狗子齊齊看過來,嚇了孫木匠和桃花一跳。 二狗子轉過身來,沖他殺雞抹脖的比手勢,偏孫木匠老眼昏花的,愣是沒看明白,“啥?” 二狗子急得不行,才要靠近了說,卻聽打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的展鸰道:“我瞧瞧?!?/br> 總算是出聲了! 鐵柱和二狗子齊齊松了口氣。 甭管是什么事兒,能排解出來都要比憋在心里強。 見展鸰果然埋頭看圖紙了,鐵柱到底沒忍住,大著膽子問席桐,“二掌柜的,可是才剛那伙匪徒惹展姑娘生氣了么?” 席桐搖搖頭,“不是那個?!?/br> 鐵柱還想繼續追問,但見席桐沒有繼續說的意思,只得停了。想了想,又去給他們泡茶。 外頭還冷著,兩位掌柜的急匆匆跑了一趟難免沾染寒氣,還是吃些姜棗茶吧。 展鸰看圖紙也沒把展鶴放下來,就這么穩穩當當抱在懷里。展鶴顯然很喜歡同jiejie親近,也歡歡喜喜的伸著脖子看那圖紙,哪怕什么都看不懂。 她看過一回,指著一個位置畫了個圈,“干脆做成博古架的樣子吧,這里高些,還有這里,也都高高低低的錯落開來,木材長短板子也能插換著用,且回頭天氣暖和了,還能擺個花兒什么的?!?/br> 孫木匠連連點頭,“要的要的?!?/br> 他們這些做活的最喜歡的就是這種會主動明確提出要求的客人,如此一來客人容易滿意,匠人也知道該往哪個方向下功夫,省時省力效果還好。 最怕的就是那些連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一開始看什么都說“成”“差不多就得”,偏偏這樣前期好打發的,到了后頭最容易出岔子…… 兩人說完了圖紙,展鸰一抬頭就看幾乎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面上是難以掩飾的擔憂,不由得心頭一暖,“怎么了?” 鐵柱和二狗子齊刷刷搖頭,異口同聲道:“沒怎么!” 展鸰又看席桐,見他眼底亦如此,又笑了笑。 “時候不早了,我去廚房瞧瞧咱們晌午吃什么?!?/br>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掌柜的這強顏歡笑的模樣著實令人不放心,二狗子就拍著胸脯毛遂自薦道:“掌柜的,您忙活了這么些日子,不如歇歇吧,左右就咱們幾個人,我去把頭晌的包子熱熱,再夾些小菜,炒個芽菜,也就是了。雖說廚藝比不上您和李大姐,可估計照葫蘆畫瓢也差不離哩!” “我來吧,”展鸰抱著展鶴站起來,“左右此刻無事,再說,說不得稍后會有客人到,太過簡薄了不好?!?/br> “客人?”鐵柱好奇,“誰???諸小姐么?” “你們甭管了,”展鸰緩緩吐了口氣,朝外頭抬了抬下巴,“去把院子打掃打掃,地面也清理了,別叫人看了笑話?!?/br> 一朝得知兒子下落,想來藍大人夫婦是耐不住性子的,最遲午后必來的。 鐵柱和二狗子滿頭霧水的對視一眼,雖然依舊十分不解,但還是老老實實的去了。 反正無論如何,掌柜的總會有法子的,聽她的總沒錯。 孫木匠也帶著桃花去后面修改圖紙,又看木材晾干的如何,席桐跟著她進了廚房。 展鸰將展鶴放在一旁的高腳椅子上,叮囑他不許胡鬧,挽了挽袖子洗手,就聽席桐沉聲道:“若你不愿意,其實也未必沒有法子?!?/br> 這些日子以來,展鸰對這個孩子的喜愛是顯而易見的,哪怕自己也很愿意身邊多這么個小東西。席桐最不愿見到的便是展鸰傷心難過,且今日匆匆一面,那藍氏夫婦瞧著也未必可靠…… “其實這件事上我本也沒什么發言權的,畢竟不是他的正經監護人?!闭果_苦笑一聲,嘆了口氣,忽然覺得世事無常,太過無奈。 “你是,”席桐斬釘截鐵道,“如今的你是黃泉州百姓,而他是你的弟弟展鶴,在籍的親人,怎么就沒發言權?” 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展鶴就抬頭笑了下,燦爛得如同外面天上的太陽。 展鸰回了個微笑,轉過頭來后又迅速收斂,一邊給蓮藕刮皮,一邊出奇冷靜的分析,“我不能,席桐,我真的不能?!?/br> “他還這樣小,難得又這樣聰明,他的未來有無限種可能?!闭f到這里,她頓了頓,“這個時代,到底科舉還是大溜兒,若是他自己長大了,學的滿腹經綸又不想入朝為官,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隨他??涩F在,他懂什么呀?我們不能替他做決定,而我們又能教他什么?” 席桐的眉頭皺起來,不過到底沒說話。 展鸰咔嚓嚓將蓮藕切成大塊,又去找了排骨,“寒門難出貴子,諸錦也說了,那位藍大人乃是三元及第,如今才三十來歲已官居知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鶴兒長于他膝下,將來能少走多少彎路?若是我強留下他,將來又會如何?他也不過是一個商人的弟弟,得先從坭坑里往上爬,或許努力半輩子都不如藍少爺出生時就含在嘴里的金湯匙……” 人脈真的太重要了,商人之后和官宦子弟所擁用的平臺天差地別,前者不過蕓蕓眾生中的一員,隨波逐流罷了;可后者,卻得天獨厚,將來無論是經商、從政、務農,甚至是單純做個瀟灑風流的文人墨客,龐大的人脈和關系網絡都能叫他事半功倍,輕易達到常人窮極一生都難以企及的高度。 席桐也正是深知這個道理,所以才沒繼續勸說。 他跟展鸰都是決定半隱居的了,周圍環境如何無所謂,可展鶴不同。 正如展鸰所言,他還太小,需要去外面走走看看闖闖,見識了無限廣闊的世界,然后才能決定自己究竟要走一條什么樣的路。 哪怕是一只雞呢,在疾風驟雨電閃雷鳴中穿行過茫茫大海和無限高山之后,即便再回到地面上,也已經涅槃重生。 展鶴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另一只手心里一下下的寫字。 他是喜歡讀書的。 如今《三字經》《百家姓》展鶴俱都已經讀熟背會,可熟練默寫,且基本意思也領會吃透,眼下就連《千字文》他也讀了約莫三分之一。當初諸錦第一次知道時也不免驚呼,何等的聰慧靈秀! 這樣一塊璞玉,展鸰怎么忍心辜負? 她又嘆了口氣,拿了菜刀準備剁排骨。這動靜會有些大,席桐想也不想就去替展鶴捂了耳朵。 小東西茫然的抬起頭,還以為哥哥同自己游戲,也笑著伸出胳膊去捂他的耳朵,展鸰抽空看了一眼,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蓮藕排骨湯,糖醋里脊,涼拌腐竹,醋溜白菜,紅燜干茄條,炒臘rou,再弄幾個現成的涼菜擺盤,約莫夠了。 想來,今兒大家也未必吃得下。 席桐跟著打下手,替她將泡發的腐竹撈出來控水,又去備辣椒油。 展鶴也想跟著,卻轉頭就被念了一句,“罷了,且收收心,去描紅吧?!?/br> 小孩兒有點委屈,說好了一日描紅六張的,早晚各三張,他今早上的三張已經寫好了,怎么突然加功課? 席桐端著泡有風干茄子的陶盆進來,見狀道:“罷了,何苦為難自己?叫他跟著玩兒吧,只別磕著碰著也就是了?!?/br> 既然決定了要還回去,眼下多看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展鸰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叫他過來,跟著認菜。 為官做宰可不光是學問好、會寫文章就行了,更多的還得體察民情、了解民生,旁的她也實在不能夠了,且先培養著全方位發展吧。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飯做好了,鐵柱和二狗子幫忙端上桌,正好奇究竟會來什么客人,以至于這般豐盛時,就見桃花往門外瞧了一眼,有些無措的道:“掌柜的,來了幾輛馬車,甚是華貴!” 她長到這么大,還沒見過這樣漂亮的車駕。 第36章 展鸰本想出去迎接, 奈何藍夫人遠比她想象的更加焦急, 竟直接一個人提著裙子沖了進來, “輒兒,我的輒兒呢?” 藍源緊隨其后,一同來的還有諸錦。 此刻她的心情復雜極了, 既為義父義母一家團圓共享天倫感到高興, 可想到展鶴要被從展鸰身邊生生帶走, 又隱約覺得對不起展鸰,有些羞于見她, 如今頭都抬不起來了。 藍夫人的胸膛劇烈起伏,一雙眼睛飛快的在眾人臉上掃過,最后釘在展鶴身上。 焦慮, 遲疑, 驚喜,諸多情緒在她臉上瘋狂交織, 迅速掠過,然后隨著她的一聲啜泣集體迸發。 高了,胖了, 眉宇間稍微有些變化,但著實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兒子! “輒兒, 想死為娘了, 輒兒??!” 素來身嬌體弱的藍夫人一把掙開追過來扶著自己的兩個丫頭, 跌跌撞撞的朝前撲去,桃花等人都嚇得低呼出聲, 四處躲避。 展鶴正好奇的打量來的幾個人,誰知就見其中一個狀若癲狂,筆直的朝自己撲來,登時就嚇壞了,死死抱住展鸰的大腿躲到她身后。 “夫人,”席桐一個閃身擋在他和展鸰前面,面沉如水,“您嚇到他,也驚到旁人了?!?/br> 這些人衣衫華麗、氣質不俗,早在他們剛進門時鐵柱和二狗子便知非富即貴,此刻又被迫看了這一幕,也明白接下來估計不是他們能聽的,便拉著孫木匠和桃花出去。 展鸰早就料到這種情況,提前將飯菜分了兩份,如今正好各自用飯。 她此刻心里煩得很,店里人手也不夠,只管自己人和藍氏夫婦并諸錦也就罷了,至于他們帶來的一眾丫頭婆子馬夫的,誰愛管誰管! 藍源從后頭上來,一把拉住自家夫人,又見兒子躲閃不及的模樣,心下大痛,不過還是強忍著安慰夫人,“孩子還小,數月未見難免生疏,須得徐徐圖之,你這般急躁,如何使得?” 他是一家之主,若他也亂了陣腳可如何是好! 藍夫人有些脫力的靠在他身上,掩面哭泣,“我想他想的心都要碎了,如今好容易見了面,竟這般躲閃,必然是怪我沒護住他?!?/br> 展鸰不覺皺眉,“夫人此言差矣,他才幾歲?能記得多久的事兒?如今又是長久未見,您這般急急躁躁的撲過來,他何曾有分辨的機會?” 這是什么話!且不說孩子當初命懸一線,你們這當爹媽的確實逃脫不了干系,便是沒事兒,也不能上來就說這個啊,這不是把責任往孩子身上推嗎?若叫外人聽了,傳出去指不定成什么樣兒呢。 藍源也覺得有理,又開解了幾句,藍夫人好歹平靜了些,只是依舊傷心。 一群人在桌邊坐下,驚魂甫定的展鶴對藍夫人避之不及,窩在展鸰懷里不敢看她??墒钱斔麩o意中掃到同行的乳母時,表情有些許遲疑,似乎是想起來什么。 打從進門起就紅了眼眶的乳母一下子掉下淚來,少爺記得她! 少爺還未出生時她就被選進府中,出生后更是日夜照顧,陪伴藍輒的時間比照看自己親生骨rou的時間都長,哪里能不疼呢? 當初得知少爺被擄走,她心疼的恨不得死了,如今竟意外重逢,只想好好疼愛呵護。 只是主仆有別,方才少爺連老爺夫人都沒認出來,若此刻認出自己,恐怕未必會是什么值得慶幸的事。 等藍夫人終于不哭了,展鸰這才一下下輕拍著小家伙的脊背,一邊安撫一邊說道:“按理說,即便孩子小些,又分開了幾個月,記憶肯定模糊,但血緣關系是世上最神奇最無法破除的,只要之前日夜親近,想要重新找回感情也是很容易的事?!?/br> 她這么一說,藍源的面色就有些尷尬。 藍輒雖然是他的嫡長子,但他平日里公務繁忙,又疲于應對官場諸多明槍暗箭,在家的時間少之又少,連續十多二十天宿在衙門里也是常有的事兒。莫說這個孩子,時候久了,府中門房冷不丁見了他也未必能立即認出呢。 后來孩子啟蒙,他確實是關心的,也曾想親自下場,奈何實在是忙的厲害,只能為他精心挑選良師…… 現在回想起來,他也不過是白擔著個父親的名兒罷了,若說熟悉,對輒兒而言,只怕家中隨便一個園丁、丫頭也比自己更加熟悉吧。 想到這里,藍源難免自責,而自責之余又不覺聯想起自家夫人,那份愧疚越發加倍。 自己不熟悉自己的兒子,至于夫人……恐怕也未必會好到哪里去。 藍夫人出身名門,才華出眾,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可身子骨也如眾多大家小姐一般嬌弱,生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平時打理府中大小事宜,應對外頭人情往來已經叫她不堪重負,哪里來的精力再親手照料孩兒? 想來她也不過是像其他官太太一般,將孩兒托付與乳母、丫頭,自己每日想了便問上幾回,再叫人抱過來瞧瞧,逗弄一番,也算盡職盡責。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他們作為生身父母終日不在身邊,情分淺薄在所難免,此刻不認得也不過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說來,藍夫人的情況已經算好的了,君不見諸錦那同樣出身的親生母親早已去世多年…… 雖然沒有明說,但藍源夫婦的表情和反應說明一切,便是諸錦也有些尷尬,桌上氣氛一時極度凝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