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馬上就能看見傳說中的師父長什么樣子了,謝長寒有些緊張,屏住呼吸—— 然而。 中年男子轉過身,玄衣道袍,頭發梳得一絲不茍,而那張臉……是個空白。 臉的部分被濃霧包裹著,什么都看不清。 謝長寒一愣,不過很快他就想到了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什么——此處應該是個幻境,而制作這個幻境的人并不認識他的師父,所以才會出現這種人轉過來臉卻不存在的情況。 然而從周圍環境的細節程度來看,此人又對清凈派有足夠的認識。 “……難道是師叔?”他想,“不不不,師叔還不知道在哪兒呢,怎么會跑到赤火山里來?” 那中年道士開了口,聲線清潤溫和,不屬于謝長寒記憶中的任何一個人:“長寒啊?!?/br> “師父,”謝長寒聽見自己說,“徒兒在?!?/br> “為師已然查明,那妖女每年會上地上界一次,今年的日子,就在后日。在地下時,我等絕不是那妖女對手,唯有等她來到人間,才有一搏之力——你可已做好覺悟?” 謝長寒沒明白他在說什么,不過他感覺自己現在所在的這具軀體在聽見這句話后內心升起了一種無比崇高的使命感,只是表面上還勉強壓抑著激動,沉穩地說道:“那妖女作惡多端——替天行道,即使赴湯蹈火,長寒萬死不辭?!?/br> 這的確是“謝長寒”會說出來的話,一句話說得讓待在軀體里的謝長寒也跟著有些激動。 “如此甚好?!敝心甑朗繚M意地捋了把胡須,“既如此,你且稍作準備,晚些同為師一道出發?!?/br> “是?!?/br> 謝長寒看見自己抱了抱拳,而后眼前瞬間涌起濃霧,再等散開,四周已經變換了場景。 白天成了黑夜,四下冷清荒涼,一路走來,偶爾能看見一些墳頭。 中年道士在前方帶路,謝長寒提著劍跟在他身后。 劍? 謝長寒一愣,這才意識到這具軀體不知何時抓了把劍在手中,那劍鞘入手微涼,撫摸過去的時候能感覺到上頭有繁復的花紋。 只可惜身體不受他意識控制,沒法將劍拿起來仔細看。 越往前走,墳頭越多。這些墳頭上立著的并不是正兒八經的石碑,好些就插了根木牌,更有甚者,一個墳包解決,連個名諱都沒寫——這顯然不是個太平的年份,尋常人家連好好入葬都做不到。 等到了目的地,情況就更亂,有些尸體就丟在山坳里,被烏鴉野狗啃得僅剩幾根骨頭,活脫脫一個亂葬崗。 這樣的地方通常陰氣比較重,謝長寒想著先前師父說的話,琢磨著他二人大概是來這里堵個鬼。 從人間到陰間,方法不一,說白了,就是各玄門門派跟陰間要一個通行證,有了法門的門派,就可以將弟子送入酆都,風險自擔,生魂下酆都若是出了什么事,陰間也不負責。 從陰間入人間,方法就比較少了,整個陰間有幾道固定去其他界的門,謝長寒和林淼回來時走的是地藏菩薩那里的那扇,平時有諦聽守門,一般不會放陰間的鬼過去;而另一道通向人間的門就在酆都,開門有特定的時辰,落點也有規律,平時會有鬼差值守,但想繞過去也(相對來說)比較容易。 通常,有鬼從陰間逃出來,走的都是這扇門,只是這扇門每次開在人間的時間和地方自有一套規律,得算。 這次的時辰和落點就是那中年道士算出來的。 他到了地方,開始招呼謝長寒過來打下手。 謝長寒感覺自己這具身體挺聽話的,那人手一招,他便跑了過去,主動接過他手里的乾坤袋,開始往周圍仔仔細細灑一種粉塵。 這種粉塵是用臭鼬毛、雄雞尾、硫磺配合一種玄門中培育的特殊藥植混合磨碎制作出來的,沒什么氣味,顏色做得和泥土差不多,灑在泥土地上堪稱“大隱隱于市”,一下就找不到了。 謝長寒熟門熟路地用這種粉塵灑出了一個挺大的包圍圈,再從那乾坤袋內按部就班地掏出一樣樣東西,布置在這個包圍圈之內,做出了五層包圍圈。 其中,最后一個,也就是最靠內的一個包圍圈,是用三萬條天蛛絲配合法力制成的天羅地網,既可防止他們要堵的那個鬼逃脫,也可以隨時變換織網方法,將其殺死在陣中。 這個陣是主陣,外圍四層都是用來以防萬一的,因此其密度和威力都是最強的,唯一的缺點就是必須有人即時控制,若有偏差,整個網都會報廢。謝長寒在將這道包圍圈布置完成后,將控制權交給了師父,自己提了把劍立在一邊。 月明星稀,四周無風亦無人,想來離目標出現還有些時間。 中年道士接過那個網,看了謝長寒一眼,見時辰尚早,便道:“還是不會控制這道網嗎?” 謝長寒感覺到身體微微頷首,謙遜道:“弟子愚鈍?!?/br> “愚鈍不至于,”中年道士搖了搖頭,“你的長處到底還是在劍法上,這一道,為師現在已經沒什么可以指點你的了,往后還得你自行摸索?!?/br> “是?!?/br> “不過這‘四象天蛛靈陣’乃是個大殺器,你若有時間,還是多翻古籍參習參習,多一個手段,往后遇上什么事,也算是有備無患?!?/br> “弟子聽命?!敝x長寒說得一本正經。 雖是看不見臉,不過在謝長寒說完這句話后,他還是感覺到中年道士似乎是輕輕笑了一下,捋了把胡須。 “你呀……”他嘆了口氣,“說了多少次,在我這里不必這么拘謹,我把你當兒子養,你到村里看看,哪家的兒子跟父母親如此拘束的?” “師父撿弟子回來,弟子這條命就是師父給的?!敝x長寒聽見自己說,“再造之恩,不亞于生恩,更何況‘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弟子早就當師父如親生父母,自當恭敬對待?!?/br> 謝長寒:“……” 如果他這會兒看見的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當年的他還真是塊不知變通的榆木疙瘩啊。 他還記得早年師叔總吐槽他太過一本正經,他毫無感覺,權當是師叔自己不著調見不得人正直,后來百年的相處過后,他漸漸習慣了師叔的這種畫風,以至于自己也被他帶得活潑了些。 現在回頭看千年前的自己,終于有點明白師叔當年那種不忍直視的心情了。 果然,中年道士聽完,低下頭,似乎是極度無奈地嘆了口氣,想說什么,又沒能開口。 “謝長寒”并不在意,提劍立在一旁,抬頭挺胸,姿勢端正。 半晌,那中年道士才重新開口,可能是放棄了,換了個話題:“那妖女……” “謝長寒”洗耳恭聽。 “妖女行事張揚跋扈,為禍一方,手中的人命無數,不值得姑息。不過,她長相柔弱,我等絕不能被表象所欺騙。我知道你這孩子心軟,一會兒萬一……切不可臨陣猶豫,你是個使劍的,心猶豫了,劍就會慢?!彼f,“實在不行,你就想想那天死在你懷里的小女孩?!?/br> 謝長寒悚然一驚,腦海中迅速涌現一段畫面:他與師父二人匆匆趕到一個荒僻山村,村中尸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大地。他與師父翻遍全村,才勉強找到個一息尚存的小女孩,只可惜他們找到她的時間太晚,小女孩僅僅說了句“mama”,就在謝長寒懷中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沒能救回來。 當日的情形,鮮活得仿佛前一秒剛剛發生,他似乎還能聞到那股無處不在的鮮血惡臭,無聲地向他控告著“妖女”的殘忍行徑。 何等……殘忍的景象。 “謝長寒”瞪圓了眼睛,半晌,微顫的眼皮才輕輕一闔,顫聲道:“弟子……謹記師父教誨?!?/br> “你記得就好?!敝心甑朗空酒饋?,“備戰吧?!?/br> 作者有話要說: 開始慢慢揭開前世的故事~ 第73章 眼前再一次彌漫起濃霧,這次濃霧散開后,謝長寒發現自己仍在那片亂葬崗上,但四周的氣氛卻和先前大不一樣,陣陣陰風緊隨濃霧而來,劈頭蓋臉地吹了他一身。 風屬“氣”,氣勢和帶來這場風的鬼有關,而此時,謝長寒從撥開陰風,勉力睜開雙眼的工夫里,感覺到這股陰風里無處不在的銳意。 像是藏著千萬把刀,殺意十足。 然而這些殺意并不針對任何人,仿佛就是對方天生自帶,結合起來看,有一種說不出的高傲。 他睜眼看過去—— 陰風撥弄著絲網,而那三萬條蛛絲上分別裹挾著師父的靈力,被陰風中的陰氣一激,散發出屬于靈力的柔和白光,一同照亮周圍。絲網之中,風暴最寧靜處,垂眸斂袖,站著一個身著長袍的女人。 感覺到二人看過來,她微微抬眸,眼神說不出冷淡:“清凈派的人?” 謝長寒覺得這句話有點耳熟。 后來他才想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林淼的時候,林淼說的第一句話。 而此時此刻,在一場一千一百一十一年前的幻境中,一個長得和林淼一模一樣的女鬼——也可能是林忘川——說了同一句話。 其實他一直覺得林淼和林忘川雖然長相沒有區別,但在氣質上有些許微妙的不同,不太會認錯,不過這兒他卻有些不確定了。 因為無論怎么看,面前的這個女鬼都更像林淼一些。 如果真是林淼的前世,他覺得事情也許有回旋的余地,人經歷轉世投胎,性格不會太大變化,他不相信林淼會是那種殘忍暴虐的“妖女”。 然而此時,這卻是一場不受他控制的“電影”——師父手中的蛛絲舞得眼花繚亂,四象天蛛靈陣將那女鬼包圍得密不透風,“謝長寒”提起手中長劍,將靈力灌注于劍上,劍身陣陣輕吟,而后凝神、身動,一劍刺出! “妖女……受死吧!” 他聽見自己這么說。 沒人想要停下來溝通,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戰斗發生。 蛛絲帶著靈力,向那女鬼身上招呼過去,劍鋒更是轉瞬即至眼前,“妖女”漠然一挑眉,寬袖一振掀開蛛絲,冷聲道:“奇了怪,我欠清凈派錢了?看這樣子……是在這兒等我很久了呢?!?/br> “妖女還不認罪!”謝長寒聽見師父厲聲喝道,“永錦鄉、余橋鄉、江東陂、安水鎮……總計四千八百七十三條人命,是你做的吧!” “你在說什么?”女鬼不耐煩地皺眉,“這些地方都在哪兒?” “妖女還敢嘴硬!”師父說,“事到如今,連承認自己過錯的勇氣都沒有么?” “沒做過就是沒做過,莫名其妙。我林忘川幾時不敢認自己做過的事了?做了就是做了,我做的我承擔,可你們這些臭道士,想把我沒做過的事情栽在我頭上,那我也是不會認的。虧你們這些個‘名門正派’,自詡‘光明磊落’,可你看看,一個個的,”她指著陰風外重重疊疊的人影,“卻連正面和我對峙的勇氣都沒有……我就問一句,栽贓我的時候,敢看著我的眼睛說話嗎?” 謝長寒心中一松——這位果然是林忘川而不是林淼——這才注意到陰風外不知何時多了許多人,他余光一瞥,大致能看見幾件麻布做成的樸素道袍,那些人作玄門中常見的打扮,大約是過來掠陣的。 也或許是……渾水摸魚,坐收漁翁之利。 這樣的人無論何時、何地,自古都有,永不消失,謝長寒并不在意,他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握緊了手中的劍,口中念著“一派胡言”,便向著那位“林忘川”沖了過去。 在陰風中,一人一鬼的速度快到極致,身體幾乎成為殘影,到最后,謝長寒的意識也顧不得注意周圍了,他被這具軀體心中無邊的戰意所感染,完全沉浸到這場打斗中。 無邊的劍意激蕩,與陰風激烈碰撞,響起道道金屬碰撞般的聲音。 恍惚間,謝長寒看見那張熟悉的、冷漠的臉上,露出一個,他司空見慣的傲然表情。 “我曾經遇見一位清凈派的前輩,待人和善真誠,所以我一直覺得,清凈派都是好人。本來……是不想和你們動手的?!?/br> 林忘川垂下眸,神色淡然。 有一瞬間,謝長寒以為自己看見的是林淼。 而后下一秒,從她身上爆發出比先前陰冷強橫無數倍的陰氣,“謝長寒”猝不及防之下,胸口被正面擊中,那股力道如排山倒海,他未能及時抵擋,整個人被掀出去兩丈多遠。 “謝長寒”喉頭一甜,他咬住齒間,好歹沒讓那口血吐出來。 “長寒!”師父回過頭喊,“要不要緊?” “你還是先擔心下自己要不要緊吧?!绷滞ɡ涞穆曇舴路鹁驮诙?,“師父”驚懼轉身,恰好看見她飛至身前。 “你……” “我,”林忘川皺了皺眉,“我說了,莫須有的罪名,我不會認的?!?/br> 說罷,她抬手,一掌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