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低沉的嗓音,粗糲醇厚,如窖藏美酒,醉人而不自知。 姜琴娘心肝顫了幾顫,她覷著他,覺得他兇惡極了,好似拿著戒尺,真會抽人手心的威嚴夫子。 她不自覺低著頭,露出一小截雪色脖頸,然后慫噠噠地又挪了回去。 楚辭讓她這沒出息的小模樣給惹的哭笑不得,可他從頭至尾都冷著臉,細致專心地幫著她重新將眼尾的那條紅腫痕跡上藥。 事畢,他將瓷瓶塞她手里:“一日三次外用,三天就能好大半?!?/br> 姜琴娘忙不迭點頭:“曉得了?!?/br> 楚辭凝視她,忽的問:“這些年,琴娘你都過得不快活?” 猛然間聽聞自個的名字,特別還是從楚辭嘴里冒出來,姜琴娘一個激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楚辭見她一聲不吭,皺著眉頭輕咳一聲建議道:“你想離開蘇家么?你若是想離開蘇家,亦或離開安仁縣,我能帶你走?!?/br> 姜琴娘愕然,意外又困惑:“我為何要離開蘇家,離開安仁縣?” 楚辭斟酌道:“老夫人并不喜歡你,今日還那般待你,你往日的付出并不對等?!?/br> 聽聞這話,姜琴娘明白了:“先生,我不是為老夫人?!?/br> 楚辭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我cao持蘇家,從來都不是為了老夫人!”姜琴娘表情認真,帶著楚辭不懂的情緒。 姜琴娘輕笑了聲,她繡鞋腳尖一下一下地磨著阼階:“先生有所不知,我嫁過三次……” 頭一嫁,是和青梅竹馬締結連理,婚期定了,然而她還沒等到那日,卻先等來了青梅竹馬摔死的消息。 竹馬只是想給她采野蜜,爬上高樹,意外跌落,頭顱墜地,當場身亡。 第二嫁,她才和新郎拜完堂,新郎就被抓了壯丁,從此一上沙場數栽,最后她只得到一紙訃告遺書。 三嫁富戶,卻是蘇大公子親自挑得她,五十兩銀子買來,她就成了他的填房繼室。 一月之后,蘇大公子去了,她的名聲在縣里就越發不好了。 “先生,你覺得我這輩子還會有孩子嗎,親生的那種?”姜琴娘摸著肚子,低聲問。 楚辭沉默,他下頜線條緊繃,半張臉都隱在暗影之中,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姜琴娘搖頭:“不會有了,因為我不會再嫁第四個人,所以蘇重華就是我唯一的兒子?!?/br> “再過十年或者十四年,他中舉及冠后,約莫老夫人也行將就木,整個蘇家,你說誰做主呢 ?” “我只要再熬十來年,上不用伺候公婆,下不用照顧幼小,甚至,”她說道這,偏頭看著楚辭,黑眸晶亮,并充滿憧憬,“不用為夫君風流多情煩惱,且蘇家這些年賺的銀子,足以讓我下半輩子過的很好?!?/br> “所以,我為何要離開蘇家?” 她口吻輕飄,與黑夜里娓娓訴來,讓楚辭覺得,似妖魅低語,蠱惑人心的很。 第12章 我會幫你 縣令蔣明遠將姜琴娘帶去衙門問話的事,在縣里傳的沸沸揚揚之后,到底還是讓云家知道了。 不過兩天,云家擊鼓鳴冤一紙訴狀將姜琴娘告了! 因著金鷹大人目下還在安仁縣,對云鍛之死,縣令蔣明遠本就十分重視,日夜清查線索,焦慮的頭發都白了。 云家還不依不饒誓要狀告姜琴娘,在外惡意造謠生事,只道姜琴娘平素就勾引云鍛,兩人之間更是有過不清不楚的關系,云鍛的死,姜琴娘就是兇手! 這般流言一出來,有那等偏聽不恥的,硬是拿著菜葉雞蛋砸蘇家大門。 有百姓擊鼓上呈訴狀,便是此時證據不足線索鮮少,蔣明遠也不得不接下,開堂案審。 安仁縣的縣衙,是每七天開堂一次,距離下一回,也就只有三日功夫而已。 彼時的姜琴娘不出院門半步,她整日坐在榴花樹下刺繡,仿佛外頭的風雨跟她毫無關系。 便是曉得云家告了她,她也只是垂眸應了聲。 那等安靜,叫人心頭不安。 而婢女赤朱終日惶惶,夜不能寐,整個人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了一大圈,幾乎像是要崩潰了的模樣。 姜琴娘嘆息一聲,遂在開堂之前,放赤朱歸家休息。 楚辭自然率先得到要開堂的消息,但直到隔日他才來找姜琴娘,本以為她會無措,誰曉得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姜琴娘似乎根本就不在乎云家要狀告她的事。 楚辭在她對面坐下,姜琴娘從繃架前抬起頭來,順手倒了盞茶推過去。 隨后,她又繼續低頭刺繡。 青絲逶迤,鬢邊的一束松松綰在腦后,用素銀梅花簪子別住,其余垂墜在肩后,順滑如瀑,黑亮如綢,映著雪色細頸,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楚辭的目光一寸一寸幽深,他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是不經意的,視線就在她領子邊緣打轉,像是緩慢摩挲而過,跟著衣領沒入更深的脖頸下面。 姜琴娘手一抖,繡花針一偏,繡錯了位置。 她深呼吸,想要極力忽略楚辭的視線,然那動作只讓她鼓囊囊的胸口越發渾圓俏挺,格外勾人。 楚辭指腹點著茶盞杯沿,適時開口:“對云家狀告一事,大夫人可有打算?” 姜琴娘抽出繡花針,搖了搖頭:“沒有?!?/br> 楚辭暗自嘆息一聲,他就曉得會是這樣。 “一般來說,對簿公堂可以請個狀師,這樣起碼不會暗地里吃虧,狀師會為你理清前因后果,也會為你在公堂上說話,大夫人可有門路?”楚辭問。 姜琴娘抿了抿艷紅唇角:“蘇家自來只做絲綢買賣,我只認識絲綢商賈?!?/br> 楚辭點頭:“實不相瞞,我恰好認識方家的狀師,若是大夫人需要,我可修書一封,讓人過來一趟?!?/br> 聞言,姜琴娘訝然:“可是大殷四大狀師世家的方家?” 楚辭微微一笑:“是的夫人,我從前在外歷練,曾和方家的方書鏡有交情,他如今應當就在逐鹿郡,一天一夜當趕的過來?!?/br> 姜琴娘知道方家,卻不知方書鏡,但她如今信任楚辭,當即就道:“請方家人出手需要多少銀兩,先生盡管說,我這些年還有私房?!?/br> 楚辭眸光微閃,想了想道:“方書鏡是方家最出色的后生,他出手起價一千兩白銀?!?/br> 姜琴娘心里默了默,跟著起身進了廂房,須臾她捏著一疊銀票出來。 “先生,這是一千五百兩請方狀師出手,這另外兩百兩,是多虧先生引薦?!苯倌镆菜闶窍铝搜?,她再會攢銀子,但不到三年的功夫,多也不會多到哪去,是故約莫是把所有私房都貼了出來。 楚辭不客氣,他從一千五百兩里剔出三百兩退了回去:“大夫人給我十兩,夠請方書鏡喝盞茶就成?!?/br> 便是金山銀山擱他面前,但不該他得的,他一文都不會多要。 “先生……”姜琴娘擰起娥眉,不明白他素來窘迫,為何不多拿一些。 楚辭抬眼,一臉浩然正氣:“大夫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也不曉得這人是迂腐還是頑固,姜琴娘只覺得好笑,她尋了十兩碎銀給他,見他仍舊穿那一件青衫,心頭微動。 她微微低頭,余光瞥了眼青衫袖口,只見上回被抓扯開線的滾邊針腳歪歪扭扭的,一看就不是出自女人的手。 “先生,”她喚住起身欲離開的楚辭,摸了繡花針和銀剪子,“先生袖口滾邊沒縫合好,請先生稍等片刻?!?/br> 說著,她捉住他袖子,捏著銀剪子三兩下將針腳拆了,末了繡花針飛舞如蝶,沿著舊針腳,平整嚴實地縫合起來。 楚辭渾身緊繃,氣息微頓。 姜琴娘此時離他很近,他一低頭就能嗅到幽幽的苦橙花發香,盈盈繞繞,微苦后甜,極為好聞。 “先生既是府中西席,日后衣衫有損,直接送到繡房去就是?!彼讣庖宦N,利落地打了個結,又用繡花針挑了挑,藏起線頭。 “好了,這下看不出來了?!苯倌锛魯嗬C線,抬頭猝不及防的就撞進了點漆如墨的星目中。 那里頭,仿佛有萬千星辰在緩緩旋轉,深邃的好似要把人給吸進去。 姜琴娘方反應過來,兩人離得太近,她小小地驚呼了聲,連忙后退。 楚辭撣了撣袖子,瞧著那一排秀氣密實的針腳,笑道:“經了大夫人手,這件衣裳我都舍不得再穿了?!?/br> 這話,真心得不能再真心! 姜琴娘面頰微紅,她眼神游離,飛快坐回繃架邊,低聲道了句:“先生只有這一件青衫……” 所以,不穿這件穿哪件? 楚辭摸了摸鼻尖,覺得有必要解釋兩句:“大夫人,我其實有家財萬貫,真不窮?!?/br> 姜琴娘看他一眼,沒忍住笑出聲來:“我曉得了,先生不拮據,只是特別喜歡這件青衫罷了?!?/br> 楚辭見她開懷幾分,不復此前郁結的模樣,心下多有安慰。 “琴娘,”他看著她,舌尖一卷,低著嗓音喊出她的名字:“不用擔心,任何事我都會幫你的,所以多開心一些,嗯?” 繾綣口吻,莫名的纏綿悱惻意味,叫姜琴娘怔然,白如軟玉的耳朵尖轟得就紅了。 她心有慌亂,可更多的是無措。 她不曉得,是不是自己會錯意了,還是楚辭只是那么隨口一說? 不過,任何一種情況,姜琴娘都不喜歡。 和她心緒波動不休相反的,是她面容沉靜。 她認真想了想:“先生,你當知道我克夫,還……” 楚辭揚手,道了句:“大夫人,我先去修書請方書鏡,此事耽擱不得?!?/br> 話音還未落下,他人已經轉身出了院子,半點不給姜琴娘拒絕的機會。 姜琴娘手里轉著繡花針,皺著眉頭甚是為難。 她不想得罪楚辭,若是玩笑話,那也就罷了,可若真是她想的那樣…… 她也接受不來! “扶風先生真是……”她苦笑了聲,到底心還是亂了。 兩三日的功夫,轉眼就逝。 臨到開堂的辰時末,姜琴娘和赤朱踏進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