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另一方面,她又不喜歡看到蘇重華親近繼母姜琴娘,若是過于孝順,就好像是對她、對逝去之人的背叛。 她知道自己這種想法不對,可感情的事哪里是能控制的。 就如同,她一邊依賴著姜琴娘對蘇家的付出,另一邊卻看不上她,任她如何恭敬都不會滿意一樣的。 “重華來,祖母跟你介紹先生認識?!惫攀铣K重華招手。 蘇重華猶豫了下,才松開姜琴娘的手,他似乎有些畏懼,戰戰兢兢的,不復剛才的活潑。 姜琴娘見蘇重華并不排斥楚辭,一大一小在你一言我一語的相互了解。 她索性折身出了膳廳,招來澄琉,吩咐她讓廚子多鹵一份雞腿。 既然是承諾了小孩兒,姜琴娘也從不失信,該如何就如何。 不多時,蘇重華熟悉了楚辭,不僅不怕生了,還被他說的一些有趣見聞迷住了,巴巴地靠他大腿邊,一口一個先生,喊得親熱。 一直到用膳,他才一步三回頭地坐到姜琴娘這邊來,嘴里還道:“先生,你明天就能教我習字么?” 楚辭坐在古氏的左手邊,舉止斯文,彬彬有禮:“明天不行,半月之后吧,你還小,我先教你其他的?!?/br> 蘇重華也不失望,他坐在自己專用的高椅子里,晃了晃小短腿,心里頭充滿期待。 姜琴娘幫他挪好高椅,欣慰道:“先生博學多才,重華一定要好生跟先生做學問,日后考取功名,光耀門楣?!?/br> 蘇重華重重點頭,繃著rourou小臉很有決心的道:“母親放心,我不會偷懶的?!?/br> 古氏笑的甚為開懷,她捻起帕子,輕輕揩了下濕潤的眼角,一時間倒想起了故去的兒子,心情復雜。 “先生,我孫兒可堪造就?”她殷切問道。 楚辭微微一笑,星目粲然若黑曜石:“本性純善,又孝順貼心,還勤奮進取,令公子日后前途無量?!?/br> 這樣的話,誰都喜歡聽,便是連姜琴娘眼底都透出歡喜來,古氏更是高興,她瞧著蘇重華,仿佛明個親孫兒就能中狀元了一般。 “用膳,用膳,先生莫要客氣?!惫攀下氏葎涌暾泻?。 一桌接風宴,很是豐盛,至少在楚辭看來,同他從前在京城用的都不逞多讓。 他當真也不客氣,撿著喜歡的用。 宴席才開,姜琴娘讓澄琉照顧著蘇重華,她則起身,略斂袖子,站到古氏身側,捻起一雙干凈的竹箸布起菜來。 她熟知古氏喜好,便依著她的習慣布。 楚辭用膳的動作微頓,食指略一動,手上的竹箸就轉了圈。 沉吟片刻,他勾起嘴角道:“大夫人乃大孝之人?!?/br> 伺候古氏,這些年來姜琴娘早做習慣了,她也不覺得有什么:“先生過獎,亡夫先去,孝順婆母,自然是我這做兒媳應該的?!?/br> 古氏用帕子揩了揩嘴角,淡淡的說:“你也去用吧?!?/br> 姜琴娘福身退下,將手里的竹箸遞給了白姑。 她重新落座,可也沒用任何一點,反而是夾了雞腿,分蘇重華和蘇瑤一人一個。 蘇瑤耳朵紅紅著,頭都快低到碗里去了,她很小聲地道謝:“多謝嫂嫂?!?/br> 蘇重華還小,姜琴娘遂拿了小叉子和銀剪子,將雞腿rou撕扯成小塊,整整齊齊地碼小盞里,方便他取用。 她這一番,先上伺候老的,跟著又要顧著小的,便是下仆都比她清閑。 楚辭眸光一閃,忽的就沒了胃口。 眼瞧著一桌人,前后用完膳 ,姜琴娘才得空胡亂扒了幾口飯,那菜也是撿自個面前的用,旁的美味菜肴,礙著規矩,根本不會取用。 用完膳,幾人移步花廳,閑聊了一盞茶的功夫,蘇重華小腦袋一點一點的就開始瞌睡。 姜琴娘抱著小孩兒,索性跟古氏說了聲,先行回院,蘇瑤連忙一并離開。 楚辭理所當然起身,跟著一起。 外頭天色暗了下來,暮色沉沉,澄琉在前打著燈籠,姜琴娘背著蘇重華,走得小心翼翼。 楚辭一路跟后面,蓋因勤勉樓和汀蘭閣離得近,故而兩人同路,至于蘇瑤的院子卻是走的另外方向。 才走到半路,姜琴娘已經開始喘氣,小孩五六歲了,背久了,又沉又酸手。 她正欲讓澄琉接一下,冷不防背上一輕,她再回頭,蘇重華已經在楚辭懷里。 楚辭朝她彎了下眼梢,眉心一豎紅紋褶褶生輝,在朦朧的夜色下,出奇得俊。 “我帶他回去,大夫人身子不適,當多休息少使力?!背o道。 姜琴娘覺得許是夜色原因,她竟從楚辭壓低了的嗓音里聽出了一絲溫柔體貼。 楚辭率先邁開步子,從她面前越過,蘇重華的小廝趕緊小跑著追了上去。 姜琴娘垂眸,她揉了揉手腕,適才抬腳。 到了兩院之間分叉小徑路口,姜琴娘見楚辭抱著人等在那,她快步上前:“回了院,先生將重華給小廝就可?!?/br> 楚辭點了點頭,他比姜琴娘高許多,這般凝視著她的時候,顯得既是認真又專注。 姜琴娘面皮一燙,不自覺往后退了半步:“扶風先生還有吩咐?” 楚辭伸手,送至她面前:“我觀大夫人并未用多少膳食,回去肚子應當要餓的,這個給大夫人墊墊?!?/br> 修長無繭,骨節勻稱的手,月華潑灑,就覆上一層柔柔點光,此刻溫熱的掌心上,安安靜靜躺著兩枚干紅棗。 那紅棗姜琴娘知道,起先福壽堂案幾果盤里擱著的,一個有雞蛋那么大,rou多核小,又糯又甜。 見姜琴娘愣愣看著,不說話也不接,楚辭手又往前送了送:“白日里大夫才說大夫人血氣不足,紅棗補氣血?!?/br> 姜琴娘倏的就笑了,又大又圓的點漆眼瞳映著面前的人,心上就劃過點滴暖意:“多謝先生關心,我會注意的?!?/br> 有時候她赤誠相待的家人,其實還不如陌生人來的真心。 素手輕抬,指尖微涼,捻起兩粒紅棗的同時,不經意就劃過他掌心,輕若浮羽,酥酥麻麻。 楚辭垂手,不自覺捏成了拳頭:“大夫人也應當要照顧好自己,不然總會讓……人擔心?!?/br> 姜琴娘并未注意到他話語中的停頓,她想起云鍛的死,好心情轉瞬就沒了,畢竟或許她根本就沒幾天自在了。 她自曬一笑,朝楚辭擺手:“先生早些回去吧?!?/br> 話畢,只留給楚辭一抹裙裾飄揚的背影。 第8章 二號馬甲 是夜,月華如水,清冷明輝。 勤勉樓西廂房,燭火亮澄,暈黃暖人,方格棱花窗牖投射出的剪影修長如竹,卓然出塵。 楚辭一身水汽,身著袖口衣領微微泛黃的中衣,中衣雖然舊,可卻干凈整潔,每一條縫隙都被銅壺熨燙過,半點皺褶都沒有。 鴉發半潤,垂墜及腰,發梢滴水,落在中衣上,就暈染出一圈水痕。 他端坐在外間的書案前,頓了頓,適才從袖袋里摸索出灰撲撲的錢袋子。 錢袋子同樣很舊,用的針腳都起了毛邊,口子上還有磨損的地方,可卻沉甸甸的,很有份量。 只見他扯開口繩,將錢袋倒過來,嘩啦一陣響,大大小小的碎銀滾落了滿書案。 楚辭長臂一展悉數攏住,又移來黃銅閑鶴銜芝燭臺,就著光亮,表情認真地將所有碎銀數了一遍,不多不少,統共九十兩。 末了,他又在袖袋里摸了摸,這回摸出二十四兩白銀。 這銀子是隨后姜琴娘差人送過來的,算他一整年的束脩。 楚辭從二十四兩里頭先撥出十兩湊那九十兩里,剛好整一百兩,剩下的十四兩,他拿剪子挨個分成一兩大小的碎銀。 最后,他瞧著一堆一百兩的,和十四堆一兩的銀子,抖了抖舊錢袋子,皺起了眉頭。 剛賺到手的銀子還沒捂熱,錢袋子里又一個銅板都不剩。 楚辭并未計較太久,他鋪開一方白紙,斂起袖子研了點墨,隨意取了支毫筆,蘸墨正要動筆,忽的想起什么,將毫筆轉到了左手。 左手運筆,他竟是動作自然流暢,使的和右手一樣便利。 紙箋雪白,墨跡濃黑,白紙黑字,就見上頭寫著—— “吾弟妹姜氏,復又一年,不知安好依舊?愚兄前頭下沙場,諸事順遂平安,奉上白銀一百兩,唯望弟妹及吾弟高堂手足萬安……” 最后落款“公輸山人”,再蓋上私印。 整篇信,字跡潦亂奔放,筆鋒金戈鋒銳,龍飛鳳舞,字里行間能瞧出很是匆忙的意味,充斥著一股子粗狂的不拘小節。 待墨跡干了,楚辭將寫好的信折疊封存,又找了早備好的荷包將那一百兩裝進去,至于剩下的十四兩,他則隨便尋了小一些的荷包放。 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將兩荷包收撿好,準備明日尋個空閑去驛站一趟。 銀錢都有了去路,即便是所剩無一,楚辭躺到床榻上的時候,還是為今年又了了一樁心事,心里微微松了口氣。 不期然他想起姜琴娘來,今日接風宴,她就沒停歇過,圍著一家老小打轉,分明府里有旁的下仆,然有些事,還是需要她去親力親為。 那般嬌嬌軟軟的女子,沒了男人可以依靠,風風雨雨都只能自己扛著,還需要照顧別人,世事艱難,心里該有多辛苦? 驟然而起的心疼緩緩蔓延,從四肢百骸流躥到心臟,盤旋一圈后,駐扎沉淀下來,就成無法遏制的悸動。 這樣的渴望,這樣的執念,像很多年前那般,他肖想的骨頭深處都疼了。 閉眼,一瞬間的黑暗,再睜眼,光暈淺淡,氤氳暮靄。 好似三月的早春薄霧里,朝顏嫩藤以纏綿悱惻的姿態纏繞著籬墻,蜿蜿蜒蜒,帶著新泥的芬芳,吐露勃勃生機。 他嘆喟一聲,耳邊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輕柔鸝音兒。 “刀劍無眼,沙場無情,萬望夫君戍守邊疆之際,也能以自身的安全為重,琴娘……還有高堂手足皆等著夫君平安歸來……” 那嗓音嬌膩的像是摻雜了金黃色的蜂蜜,尾音微翹,其中飽滿的期待,軟軟的都叫人半邊身子都酥了。 他輕輕勾起嘴角,權當這話是在對他叮囑。 然后,他低下頭來,曦光微暖中,面容嫩氣,身姿卻妙曼如妖的女子猶豫了瞬,爾后踮起腳尖,丹朱紅唇上微熹點綴,芬芳柔軟地印了上來。 柔軟! 甜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