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憑什么就該我的寶兒去死?就因為他是你的兒子嗎?”絡清撇開頭, 不再看牧奪多。 牧奪多心中也跟著一痛,緊緊握著絡清的手道:“是我的錯……” “既知是你的錯,那你怎么還有臉跟我說起此事?”絡清欲掙開手,沒掙開,牧奪多握的緊緊的,好似怕她跑了一般。 她索性不掙扎了,只是匪夷所思的看著牧奪多:“你便一定要提起此事,讓我傷個透才肯罷休?” 牧奪多看著她的表情,恨,怨,不甘雜糅凝聚成不堪入目之姿,牧奪多不由嘆了口氣:“你便這么憋在心中,把身體憋壞了怎么辦?” 絡清嗤笑一聲:“是嗎?我看是你想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因著此事恨天祿吧?” 牧奪多見她便是此刻,一如往昔那般敏銳,便坦然道:“這亦是一個原因。寶兒已逝,天祿便萬萬不能有失?!?/br> 絡清看著他的表情,好似突然失去了力氣一般,不復之前那般歇斯底里,表情又恢復到了之前那般端莊大方:“這才是你?!崩硇缘綐O致,所有行為的出發點皆是因為利益和更大的利益。 牧奪多見她恢復過來了,反而有些遺憾,但面上不顯,只是問道:“清兒可曾想過,為寶兒報仇?” 絡清輕抽出手,理了理鬢發,輕笑一聲,幾多嫵媚:“如此,我亦當找大汗,與天祿何干?”她輕聲道:“難道還要怨他有個這么為他著想的好哥哥嗎?” 她輕輕瞥了眼牧奪多,揉了揉手腕,接著道:“天祿命好,寶兒比不上,不怪他?!彼哉Z輕柔,卻猶帶著銀針一針針扎到牧奪多身上。 但這絲毫破不了他的防,只是定定的看著絡清,似要看出她內心所思所想一般。 絡清看著自己圓潤的指甲,道:“我又豈是那是非不分的婦人?劊子手僅你我二人罷了。何須牽扯到別人身上?!?/br> 牧奪多似是確認了絡清的想法,方開口道:“清兒,我知我欠你良多,對不起你太多太多,但大金……”他沉聲道:“決不能因著你我而中道崩殂?!?/br> 絡清嘴角浮起一抹笑來,似是嘲諷,有似自嘲:“是極,倒是大汗高看于我,我何曾能做到這種地步?倒讓你平白擔心了?!?/br> 話中有嘲諷之意,牧奪多佯做未聞,耐心道:“寶兒心性未定,年紀尚幼,便是等他長大,亦不知會變成何等模樣,而天祿已然成年,身負牧地烈部落和吉爾黑部落兩族血脈,乃是父親悉心培育出來的人選,又是我手把手的教養長大……” 絡清聞聽他這有條不紊的解釋,心中便浮躁了幾分,打斷他道:“這些話,十余年前你便與我說過了?!闭f到此她話音一變,恨道:“我便是聽信了你這巧言令色之言!”她似在心里憋了很久一口氣道:“天祿不過是大了寶兒五歲,便是已然成年了?寶兒那般聰明伶俐……”她說不下去了,可憐她的寶兒,生在這個家里,還未長大,便已夭折。 牧奪多垂下眼,遮住了自己眼中神色,他何嘗不痛心呢?那也是他第一個兒子!他一手養大的兒子!聰慧過人,冰雪聰明,活潑可愛,如此這般,他難道不難過嗎? 但他是大汗,他必須做出決定來! 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年寒冬,天祿領兵出征,出征前還與寶兒約好了回來讓他做大將軍。 因此寶兒便纏著他,時常問叔叔何時歸來,滿心期待。 那時他與絡清仍是一對神仙眷侶,便一起哄著他,在殿內生火,教他讀書,偶爾他會撒嬌,喊著要叔叔,絡清最會哄他,三兩下便逗得他忘記了此事。 晚上他去見過朝臣,卻突然聽聞寶兒高燒不退,人亦不清醒,絡清便是有些慌亂,亦未亂了手腳,先是去神殿請大巫過來,又喚人里里外外的為寶兒擦身。 等他急急忙忙的趕到時,寶兒的高燒溫度已然被控制下來了。 便是有些驚慌,但他與絡清亦未當回事,比起其他孩童,寶兒十余年間未有過大病,偶有小病,亦是不會拖延到第二日,如此他們便覺得可能是冬天太過寒冷,寶兒不小心著涼了。 大巫半夜里趕來,開了劑藥方,如此,寶兒溫度便下去了。 折騰一宿,二人便去休息了片刻,卻不料,早晨高燒又起,大巫又至,面上便露出沉重之色來,復又開了一劑藥方,這次大巫親自去煎藥,親自喂于寶兒口中,不消一刻,溫度又降。 便是這般折騰,寶兒也是乖乖的吃藥,最是聽話不過,便是身體難受,也不會表現出來,還反過來安慰他們,等他病好了,再一起玩游戲。 但他卻沒有等到那一刻…… 溫度退了后,大巫臉色凝重,守著寶兒未走。果然,天色大亮時,寶兒高燒又起,在他們的驚慌震怒中,大巫不緊不慢的趕走了所有人,在寶兒床邊起了一卦。 他們在門口等了很久,他尤記得那時的忐忑不安,好似一個不祥的征兆。 眼看著太陽一點點朝著正中移動,里面卻沒有半點動靜。 他與絡清具是憂上心頭,卻不想大巫開門請他們進去后,說出了如此一番驚人之語。 “大金國運已興,但殿下與寶兒具是可興國運之人,寶兒愈大,便愈壓制殿下,兩者相爭,便是你死我活之局面,今日之高燒不退,乃是殿下那邊軍隊順利,將星大亮,一時壓制了寶兒,方顯出此景來?!?/br> 那時大巫還沒如今那邊年老,雙眼炯炯有神的盯著牧奪多,似在等一個決定。 “大巫,你這是什么意思?欲離間我們與天祿?”絡清身為母親的直覺讓她第一時間反問于他。 大巫行了一禮,卻不答話,只是順著自己的思緒道:“此番便看大汗與汗后如何抉擇了?!彼戳搜酃蛔痈邿粩嗟男⌒∩碛埃骸皩殐荷?,則殿下定不能從戰場上活著回來;寶兒死,則殿下未來之道路坦蕩無比,大金興矣!” 絡清握緊了牧奪多的手,咬牙道:“大巫卻決口不提寶兒之未來?大巫這心我看是完全偏到都天祿身上去了?!?/br> 大巫輕嘆一聲:“若殿下死,寶兒生,則大金亦興矣!只是……”他微微遲疑片刻:“此言或不該我來說,但袁吉哈爾大汗臨終前的遺愿,大汗可是忘記了?“ 絡清握著牧奪多的手,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掌心:“大巫亦是忘記父親的前言了?若大汗膝下未有如都天祿那般出色的兒子,則,兄終弟及。然寶兒之聰慧,眾所皆知!怎能如此斷言?” 牧奪多反手抱緊她,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哄她道:“清兒別哭,此事怎能憑大巫一面之詞?我們且得好好思索一番。再說,寶兒這高燒說不定只是反復呢?” 輕聲安慰了絡清,牧奪多方看向大巫,厲聲道:“大巫,謹言慎行,莫不還要我教于你?” 大巫便行禮不言。 如此便過去了三天,寶兒高燒反反復復,一直未好,大巫幾乎是住在了宮殿內。 最終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牧奪多收到了來自前線的急報,都天祿身受重傷,病危! 牧奪多拿著這封急報看了整整兩個時辰,方拿著它去了寶兒的殿內。 絡清正摟著寶兒輕聲說著些什么,這段時間內,她幾乎是寸步不離寶兒,便是瑣事,皆是她一手cao辦。 牧奪多知道她在警惕著所有人,包括他。 見著牧奪多臉色沉沉的模樣,絡清便咬了咬牙,跟寶兒耳語兩句,方跟著牧奪多去了偏殿。 未等牧奪多開口,便抽出了他手中的急報,急報上字亦不多,僅僅一行字,她卻也看了許久,捏的急報幾乎變形。 方從嘴中低聲說出一句:“我不許!我不許!牧奪多!你休想對我的寶兒做什么!聽到了沒有?” 護仔的母獅須發怒張,面上狂怒,足以讓任何人不敢上前。 除了牧奪多,他亦是雙眼紅彤彤一片,卻一把抱住了絡清,兩人幾乎是失聲痛哭,便是如此,絡清亦反反復復重復著此言:“不行!絕對不行!” 直至大巫慢悠悠的咳嗽了一聲,才讓絡清瞬間把目光釘在了他身上,幾乎欲沖上前。 所幸有牧奪多抱著她,不斷用手安撫她的背,柔聲道:“別這樣,清兒,你冷靜些?!?/br> 絡清方慢慢平息了下來,但仍是死死盯著大巫,似只要他有動作,便欲飛奔上前。 大巫咳嗽了幾聲,方道:“看來殿下已經收到消息了?殿下可有所決斷?” 見著他們沉默不語,大巫嘆了口氣,勸道:“此事不可拖延,遲則生變,殿下,便是再難,亦當做出決斷來,不然若是二者皆折損其中……大金危矣?!?/br> 他說的不急,也不緊張,好似不是在說兩個位高權重之人,只是在說兩個平凡人一般。 但確也如此,人一死,便萬事具消,縱是他生前最是高貴不已,死后也只是那一抹孤魂罷了。 大巫那時不似如今這般老練,不知這樣的話只會激發對方心里的憤怒和逆反之心,所以被絡清拿茶杯扔了個正著也是無可避免。 大巫頭上青腫了一塊,但面上卻仍是十分平靜,只是幽幽嘆了口氣,在牧奪多危險的目光下搖了搖頭,閉口不語。 牧奪多方再度將絡清摟回懷里,輕聲哄著她。 這一哄就哄了許久,直讓大巫走出了宮殿,回避了一番。 至于寶兒的宮殿……他若是敢往里走,估計絡清能當場發飆。 永遠不要低估一個母親的決心。大巫捂著頭吸著冷氣這般想到。 牧奪多決口不提此事,只是溫柔的安撫她,絲毫不顯急躁。 絡清靠在他懷中,淚水漣漣,睫毛輕顫,抬眼看他時,雜糅著信任與懇求。 他至今尤記得那個眼神,那是絡清最后一次對他如此敞開心扉,盼著他伸出手,救一救他們的孩子。 牧奪多這樣一個威風凜凜的漢子,在她這個眼神中潰不成軍,便是因為他愛她,愛他們的寶兒,如此才痛徹心扉。 便是有再多動搖,再多不舍,他心中早有決斷,如此便更是不舍,更是痛苦。 因為他清楚,他會失去他的愛人,失去他的寶兒,失去他的家庭。 牧奪多幼年從軍,前半生幾乎是跟著父親在戰場軍營上轉輾,看過了太多生離死別。 這讓他下定決心,定要一統中原,中止這連綿紛爭,讓大金的百姓不再顛肺流離。 之后的半生,縱是艱難無比,夜不能寐,一點點打磨掉自己的銳意,他仍未止步,帶著吉爾黑部落周旋于各部落,方至如今力壓群雄之局面。 又豈能因著兒女私情,幼兒性命,心中不忍而停下腳步呢? 都天祿是最好的選擇,也必須是最好的選擇,他們不需要多余的選擇。 他用權勢與驕縱方養出了天祿的滿身傲骨,永遠揚起的頭顱,他將永遠不會屈服,永遠都凌駕于眾人之上。 這便是他選定的繼承人,他還有足夠多的時間慢慢將他雕琢成下一任大汗該有的樣子。 寶兒不是不夠好,只是生不逢時,他與父親謀劃了數十年,又豈能因著他而廢掉都天祿? 絡清看著牧奪多的眼神,她太了解他了,他根本沒做過選擇!他早就下定了決心! 她止住了淚水,退出了牧奪多的懷抱,慢慢靠到了門上,眼神陌生:“你還是個人嗎?牧奪多!” 牧奪多看了眼空蕩蕩的懷抱,慢慢收回了有些僵硬的手,語調柔和道:“清兒,寶兒還小……” 絡清聲音微微顫抖,不由自主的提高了音量:“所以你就想讓他去死?牧奪多!那是你親兒子!如此你也下的去手?” 牧奪多微微一動,欲靠近他,絡清的眼神讓他停在原地,不敢輕舉妄動:“我怎么能下的了手!我與你一般愛寶兒!”他情緒激動的說完此言,才輕聲道:“只是大巫所言,你亦聽聞……” 絡清幾乎是嘶吼出聲:“讓他去死!讓都天祿去死!”她喘了口氣,目光死死的盯著牧奪多:“憑什么是我的寶兒去死?你寵了都天祿十年還不夠嗎?” 牧奪多面上露出深刻的疲憊之意,高大的身軀也微微佝僂了起來:“清兒,你清醒點,理智點。不是只有你愛我們的兒子,我也愛他!” 他眼眶泛紅:“我也不想如此……” 絡清看著他這番表現,只覺得作嘔,搖了搖頭道:“牧奪多!除非踏著我的尸體!不然你休想對寶兒做什么!” 她目光中堅定不已,看著牧奪多慢慢冷下臉,聲音卻慢慢低了下去:“反正……都天祿也受了傷,我便等著就是!” 牧奪多眼睛微微瞇著,垂下的手指剛要有所動作,卻突而聽聞一聲清脆的童音:“叔叔受傷了嗎?” 兩人一震,卻見關著的側殿殿門被推開了少許,寶兒不知何時站在陰影處看著他們,面上仍是一貫的好奇,見他們不答話,他低聲咳嗽了兩聲,重復道:”叔叔怎么了?” 牧奪多手指微顫,冰冷的心在他鮮活的臉龐前流淌出潺潺血液來。 痛徹心扉。 絡清微微一愣之后,飛奔到他身前,一把摟住寶兒,死死的抱緊他,將他護在自己懷中。 淚如雨下,仍要裝作無事般,輕聲哄他:“叔叔沒事,寶兒回房間睡覺去好不好?”她都顧不上擦去淚水,重復道:“寶兒最乖了,聽話?!?/br> 寶兒頭上有些濕潤,他伸手抹去絡清臉上的淚水,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難過來:“寶兒都聽見了。是不是因為寶兒,叔叔才受傷了?” “胡說!誰在你耳邊說的這些話?”絡清驚聲道,但似是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后半句話又變得柔聲細語了起來,輕輕碰了碰寶兒的額頭,卻是一喜:“寶兒,你的高燒退了?可還有哪里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