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今年可真冷呢,往年這湖可都是不結冰,現在卻這么厚……不過女俠jiejie,你怎么知道這法子能抓魚的?而且你會烤魚,好厲害啊……” 一條烤好的魚遞到了云哥兒的手里。 他睜大了眼看去,珈以只朝他笑了下,“吃罷,小心燙?!?/br> 云哥兒道了謝,湊過去輕輕咬了口,眼睛都喜悅得瞇了起來,“好好吃!”他盡力想要用語言來將這種美味表達出來,“就和我阿娘做的桂花糖一樣好吃,果然長得漂亮的人做出來的東西都格外好吃嗎?” 這孩子真是一次比一次更會說話。 珈以陪著他在湖邊吃了三條烤魚,天上又飄飄搖搖地下了雪,云哥兒了這會兒又撿回了和珈以相處的熟悉感,摸著吃飽的小肚子,和珈以說起自己的煩惱。 “阿娘不喜歡二哥,她覺得二哥太急功近利了,可阿爹卻說二哥這樣才能光大嚴家,還催我向二哥學習,可我聽旁人說過我大哥,我更想成為他那樣的人?!?/br> 云哥兒戳著手里的枯柴,在地上無意識地畫著,“為什么我們不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卻要去滿足大人們的心愿呢?就因為我們小,不懂事嗎?”他的聲音很輕,卻很委屈,“可我再小,我也知道自己不喜歡什么呀?!?/br> 他蹲坐在地上,無比煩惱地想要堅持自己的模樣,和他大哥真的很像。 珈以沒回答他的疑惑,因為即使回答了,有嚴守耀那樣目的明確的父親在,云哥兒不管想做什么都做不了。 她握在云哥兒握著的那根枯柴上,用前頭燒出的焦炭,帶著他在地上畫了只簡筆畫的小魚,云哥兒認了出來,好奇地“噫”了聲。 珈以又帶著他去畫花草樹屋、云鳥虎兔。 云哥兒立時便忘了自己在煩惱什么,興高采烈地照著畫。 他的煩惱已不再是屬于孩子的,可他的快樂卻還是一團孩子氣。 第70章 魔教里的女俠(4) 珈以并沒有在嚴家久留,因為她不想和除云哥兒外的任何嚴家人打照面。 可她臨走,云哥兒便是一副依依不舍又強忍著不說的模樣,又乖又懂事,囑咐她在江湖一定要分外小心,別被旁人騙了。加上小家伙嘴甜會說話,那小模樣又長得好,她偶爾還是會去他院子里走一趟。 兩年里去了三趟,云哥兒每次見她,開心得跟過年似的。 可他眉目間藏著的憂愁卻越來越多。 珈以知道是嚴守耀在江湖中名望高到了巔峰,偏他行事又頗喜功勞臉面,輕易不愿讓旁人得了好處越過他去,漸漸就引來了各方的不滿與嫉恨,如今大抵是在品嘗到了從高處跌落,被旁人算計的煩躁與焦灼。 她甚至還知道,嚴守耀頂著“愛妻如命”的好名頭,偷偷在外養了個外室,生下的小兒子都已經三歲多了。 她無意間和滕星野說漏了這件事,后者睜大眼看她,差點將手里的烤雞給扔了出去,“葉珈以你不會吧?你別告訴我,因為這事兒,你還要給他個十年!” 珈以白了他一眼,從他懷里搶過烤雞撕了雞腿,輕描淡寫的語氣,“嚴守耀他又沒兒子再救我一命,且那小兒子根本不是他親生的,是他那院子的管家的?!?/br> 滕星野瞠目結舌。 他被這八卦消息驚得回不了神,珈以已經毫不手軟地開始吃第二個雞腿,“再說,就是我不能動手,旁人怕也不想他多活了?!?/br> 話雖是這么說,可珈以也沒想到嚴家的變故來得這么快。 十一月十七,她受到了下面遞來的情報,說是嚴二少在外面惹了事,仇家糾結了一伙兒江湖人在追殺他,而他一路往南,顯然是朝著鎮寧而去。 珈以略思索了一瞬,就將這事在大殿上稟給了滕蕭。 滕蕭走火入魔多年,體內經脈錯亂,神功卡在第八層始終不能寸進,倒是越發忌憚葉嚴倆家,略一沉吟就準了珈以的提議,卻又讓滕星野帶著人一同前往。 兩宿敵在大殿上對視了一眼,滿是嫌棄,應得不甘不愿。 而下了山離了教眾的視線,滕星野抹黑進了珈以的屋子,打頭第一句話便是,“這大魔頭疑神疑鬼的心更重了,竟連這點事都巴不得我們互相制掣?!?/br> 珈以內息紊亂,正凝神靜養,并未曾搭理他。 滕星野自拿了她桌上的糕點塞嘴里吃了,他幼年受苦,食不果腹,對吃食遠比旁人還要小氣幾分,西陵教里人人皆知他這脾性,卻是從不敢從他手里搶走吃食的,唯一例外,便也只有珈以。 可他到底是惦記著那日被搶了兩個雞腿的仇,愣是坐著把珈以的糕點都吃完了才起身,“屆時你往嚴家去,我便在外圍弄出些動靜來,讓旁人都知曉這嚴家是那魔頭屬意覆滅的,緩一緩他們的矛盾,免得讓那魔頭一人獨大?!?/br> 他這樣,基本就是壞了滕蕭埋下的這一大盤棋。 下山之前他可還沒這打算。 珈以不得不睜了眼,可她調著的氣息稍微一亂,就感覺到喉間一陣腥甜,她還沒來得及說話,就嘔出了一大口鮮血。 “你若如此,滕蕭必不會讓你好過?!?/br> “你瞞了我在偷偷練葉家心法?!” 兩人的話竟是同時響起,偏滕星野中氣十足,音調立時就蓋過了珈以去,好在他還知曉收斂,并未曾驚動外面守夜的教眾。 他滿面驚怒,珈以抹了把嘴角沾著的鮮血,卻沒怎么放在心上,“葉家獨我一人,我練自家心法,用上‘偷偷’一詞已是愧對祖宗了,你又為何指責?” 珈以微抬了眼看他,“莫不是怕我出了意外,你這神功就練不得了?” 她話里說打趣也有,說試探也有,滕星野憋了一肚子氣,氣得在原地打轉了幾圈,最后卻只能恨恨出聲,“你知曉我有多厭惡這西陵教,你還這般猜測我!” 若不是滕蕭在上頭盯著,他看不會多看這神功一眼。 可這話出口,他瞬間就明白了珈以的顧念——他為人子尚厭極這神功,她與西陵教有滅門之仇,又怎么看得上這功法,心里自然是念著家的。 但情感上再接受,他還是咬了牙,“你明知神功與你葉家心法相克,你兩者兼顧,走火入魔還是小事,若有差池,連命都要折在里頭?!?/br> 珈以卻沒他這般盛怒,只輕飄飄一句,“你知曉歷來圣女都短壽嗎?” 滕星野的火氣“蹭”地一下就被整盆水給澆滅了,只聽見耳邊珈以有些虛弱的聲音,“即使我不練葉家心法,單這圣女所練的‘神功’我便活不過四十去,最后幾年還少不得歪眼斜嘴,皮包骨頭?!?/br> “且葉家無論心法劍術都需豁達心境,尋常人練了,怕是難有功效?!?/br> “武學一道,自來要講究些緣法天賦,我早想勸你,不應深惡神功,浪費你難得的好天賦。世上便沒了西陵教,也會有旁的魔教,單是左護法那一身邪功,你若是不練好神功,怕還真拿他沒奈何。且你若舍了這神功,這曾擔過的魔教少主的名頭,怕也會讓你在江湖狼狽逃竄,尸骨無存,遑論你娘囑托于你的遺命?!?/br> 當年醫谷谷主之女被魔教掠奪,谷主避世不出,卻也未曾求了份清靜。 江湖爭斗不斷,醫谷之名在外,依舊有掙扎求生的人求上門去,滕星野的親娘心腸軟,又知曉他外祖的心愿便是懸壺濟世,見此場景怕是心中郁結難言。與他每每說起,便是盼著他日后長大,能護住外祖,護住醫谷。 這也是滕星野如今甘愿在滕蕭面前當孝子的重要原因。 他看著珈以,張了張嘴,似是有千言萬語難言。 “你我身入魔窟,日后若想青白于江湖,怕是難于登天,若想踐諾,還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你守好魔教,壓制他們不得作亂,我在這江湖中尋個好苗子,引他入正道,讓他在正道為尊,你二人相攜,江湖自當煥然一新?!?/br> 滕星野與她相交時便知曉她心有籌謀,卻不知她竟已將事情籌謀到數年之后,張了張嘴,半晌只擠出一句,“那你呢?” “我?” 室內昏暗,珈以靠在坐榻上,聽了這問話,只笑,皎若天上明月,朗若山間清風,來去自無蹤影,卻引得旁人惦念,“我報了仇,償了債,自是無事一身輕,瀟灑自如,留你們受苦,我自逍遙自在去?!?/br> 她說得,好似真得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便宜的模樣。 滕星野千言萬語翻騰在肚子里,末了也擠出幾個字,“這般也好?!?/br> 她這樣的性子,怕是不合適留在西陵教,也不能委屈自個在江湖中受奚落。 他這么說,珈以就又朝他笑了笑,說回那話題,“滕簫重利,你若是直接毀了他的好事,怕是也得不了好,不如取中,放出些風聲便足夠他們大做文章?!?/br> 滕星野垂眸略一思考,點頭認同。 緊趕慢趕地趕了十日,珈以他們匆匆進了鎮寧的當晚,正好看見嚴家方向火光沖天,外面喊打喊殺響成了一片,間或還有凄厲至極的尖叫聲。 珈以只來得及回頭看了眼,就打馬朝嚴家而去。 跟隨她而去的教眾自然是緊跟而上。 此刻,嚴家內,當家主母陳氏病弱蒼白的臉上滿是驚慌,她鎮不住已經慌亂逃竄的奴仆,只死死地盯著門口,手臂間緊緊摟著云哥兒,焦急萬分地等待。 而她的貼身婢子回來時,已是滿臉是血,腿軟得“撲通”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夫人,郎主帶二郎出去與那群賊人爭論,二郎當場被人射死,郎主不敵眾人受了傷,已帶著府上家丁,往城門方向而去了?!?/br> 陳氏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凈。 她雖得個江南第一美人的稱謂,卻是自小被金尊玉貴地養大的,此時美人最好婆娑纖弱之姿,她是個種翹楚,卻半點不知如何應對眼下境況。 將她的神智喚醒的,還是她懷中的小人。 云哥兒掙脫,看著他阿娘,一字一句清楚地問,“阿爹是拋棄我們了,對嗎?” 陳氏的眼淚立時就下來了,她心中已知曉今日被拋下的他們母子已是必死之局,卻仍堵著心中一口郁氣,不想讓兒子厭了他的父親,只伸手摸了下云哥兒的臉,強顏歡笑,“云哥兒你別瞎說,爹是去找人救咱們了?!?/br> 云哥兒已是九歲,已跟著習武,青泠泠的眼睛瞧著她,那其中意思分明。 他轉身就要去拿劍,小臉一派堅毅,卻并不反駁他阿娘,“二哥既死,父親又不在,我已是家中唯一男丁,阿娘有難,我為人子,自當保護阿娘……” 陳氏臉色霎時一變。 幼子這般小,離去的這個背影,卻讓她恍惚間好似看見了長子。 那時已是翩翩少年的長子也是這般跪在了她床前,她方從夢境中醒來,一句話未言,便聽得長子說了一句,“阿娘,你要打要罵,等我回來再受?!?/br> 陳氏悚然一驚,從這話音中聽到了不對,正要出聲喚人,長子卻已轉身離去。 不過兩日后,她就收到了長子死于游俠之手的消息。 郎主非要去報仇,可她卻幾度哭得暈厥過去,因她無論如何都不肯相信,自來與人為善,拿著劍信誓旦旦說要當大俠的長子,會這般與人械斗而殞身。 也是自那時開始,她整夜整夜不得安眠,閉上眼便是噩夢連連,夢見的都是她長子渾身是血站在她面前,一聲聲凄婉地喚她,好似萬般不甘愿,“阿娘……” 她為人母,已失去了長子,養廢了次子,唯余這個與長子相像的幼子。 陳氏驟然轉身,端起桌案上原來是備給她夜間安眠的藥碗,將里面的藥汁盡數倒在了握在手里的巾帕上——她夜間難安眠,又用藥多年,這藥已下得極重。 “云哥兒?!?/br> 陳氏喚了一聲,待云哥兒轉回頭,她伸手便扣住了他的脖頸,將未曾防備阿娘的云哥兒按到在地板上,另一只手就握著那巾帕,捂在了云哥兒的口鼻之上。 云哥兒瞪大了眼,眼中浸了淚,用盡全身力氣掙扎。 而久病的陳氏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勁,死死按住了他,硬是逼著他吸入了那藥汁,被嗆得滿面通紅,眼睛里漸漸失了神采,立時便要暈厥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只聽阿娘輕柔的聲音又在喚他。 “云哥兒,睡吧,睡著了醒來,不管有多難,都要活下去。阿娘知你心愿便是做一個行俠仗義的大俠,你長兄也是同樣的心愿……你若是想,便去吧,無論前路多難。云哥兒,別為阿娘報仇,阿娘只愿你好好活著?!?/br> 那聲音越飄越遠,漸漸便聽不分明了。 懷里的小兒徹底軟了身子。 陳氏猶不放心,又擰了巾帕里的藥汁硬給他灌了下去,才起身看向那嚇傻了的貼身婢子,招呼她過來,扶著云哥兒走到了床榻邊,按了暗格,將云哥兒藏進了地道中,又在他身側放了些清水與吃食,將房中的珠環銀兩取了些放他懷里。 若有時間,陳氏恨不得為他收拾出個大包袱。 可門外的喊殺聲已在不斷高昂,他們耐不住,馬上就要沖進來。 陳氏撐著身子收拾好痕跡,遮掩住暗道入口,又將那妝鏡中還剩大半的釵環收拾都倒給了那婢子,與她笑語,“趁如今還有一線生機,你趕緊先走?!?/br> 婢子一怔,眼里就滾了淚,“那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