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他能清楚地在夢中知道這是一個夢,是因為他所夢見的,是他死后的場景。 他回到了鎬城,站在鎬城的街上,卻能聽見四面八方的人的說話聲,他們說的全是官府公文上寫的,他通敵賣國,在陣前被自己的副將揭破后,畏罪自殺一事,十個里面,卻是有八個半都不信。 “那淮陽侯打了多少年的戰了,要叛國早叛了,等著這一場做什么?” “你說淮陽侯叛國?這是驢我呢?他要是叛國了,咱們還有這好日子過?那些吸血蟲一般的韃靼人早就殺到咱們鎬城來了吧?切,說閑話也過過腦子!” “淮陽侯他叛國為的啥呀?他都是攝政王了,去那草原上稱大王,還不如回來搶了咱大令朝的皇帝來當呢?!?/br> “侯爺那樣的人,咋可能叛國呢!” “誒,我可是親眼見過淮陽侯的,他帶著他夫人來我家七舅公的小攤上吃過湯圓,你說他叛國,不可能,他夫人都在鎬城待著,他可寶貝他夫人了,我兩只眼睛瞧得真真的,要真有這心,還不悄摸把夫人先帶褲腰帶上??!” …… 一句句真心實意的話傳入他的耳中,邵猷忍不住勾了嘴角,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徹底的舒心——他的付出,不是全都被白費了。 有這么多人,在所謂的“證據”面前,依舊相信他。 即使他們平時各種喜愛傳播有關他的小道消息,據說還專用他來嚇唬家中愛哭的孩子,恐嚇那些大齡未嫁娶的兒女,幾乎少有對他的溢美之詞。 邵猷臉上掛著笑,正想多聽一聽,魂魄就不由自主地飄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淮陽侯府,驚濤閣,臥房。 他帶軍出征時還是陰雨綿綿的六月天,眼下已快到了雪花飄飄的時節,臥房里卻一反常態地沒有燒地龍,冷得像是一個冰窖。 窗開著,窗前還坐了一個人。 邵猷皺了眉頭,飄上前去,想提醒她該添些衣裳,免得凍傷了。 而他近了,才發現珈以穿的是一身粗布麻衣,身上釵環皆無,只用一根銀簪束著頭發。她靠在窗前,面前的小案前擺著的卻是他出征前看的輿圖。 邵猷猛地抬頭去看她的臉,努力在腦海里回想他出征前,她的模樣。 他出征前那幾月,她比往常更加柔順,偶爾還會膩著他,甚至有次他半夜驚醒,都發現她在愣愣地盯著他瞧,出神地在想些什么。他原來只當自己終于打動了她的心,后來想她也許那時就在謀劃了,故而才心虛,但現在…… 他居然覺得,她是因為艱難抉擇而在備受煎熬。 邵猷想搖頭甩開這自作多情的念頭,可眼前人瘦得可見骨頭的模樣又在不斷慫恿著他往這方面想——這幅模樣,定然不是一日兩日熬出來的。 他這舉棋不定還沒搖擺完,忽聽見外面有丫鬟報了一聲“夫人,都準備好了?!?/br> 珈以應了聲,站起身來搖晃了下沒站穩,邵猷趕緊伸出手去扶她,扶空了才意識到自己眼下的狀況,又忍不住去想那丫鬟的話。 都準備好了,是準備好什么了? 答案來得很快。 他看見珈以走進一間庫房,看見了地上的火盆與紙錢,也看見了桌上擺著的牌位,他還看見珈以跪在蒲團上,一張張紙錢扔進火里,聽見她很低很低的說話。 “阿爹,阿娘,還有各位兄長,珈以幫你們報仇了?!?/br> 話音落下,她眼里早已成串成串的淚珠滾下來,幾乎要將那火盆都給熄滅,她笑得凄涼又無力,“女兒無能,被私情所絆,原還想留他一命,誰知……” “他待我那般好,我卻如此背叛他,想來,他心里應該恨毒了我?!?/br> 周遭無人,珈以忽地就瘋狂起來,將手里的紙錢盡數砸進了火里,“他恨我,他恨我他為什么不回來殺了我!他為什么要死,我都還活著,這個負了他的一顆真心,背叛了他,害得他死得如此狼狽的毒婦都還活著,他憑什么去死!” 火盆受到她的余力的攻擊,已經有火苗躥了出來,舔上了一旁的帷帳。 邵猷從未見過珈以在他面前有這般模樣,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火燒起來,一路都快要燒到她身上,而她卻恍然未覺,就再顧不上多想什么,一次次地想要撲過去拉開她,將她推離這個快要著火了的屋子。 可他碰不到她,就是碰不到她,眼睜睜看著她的衣角著了火。 “不要——” 邵猷驚呼一聲從夢中醒來,掀開被子立即就要下床。而他剛走到門邊打開房門,就聽見院子外傳來一道稍顯尖利的女聲,“小姐被夢魘驚醒都哭嚎了一炷香的時辰了,你不讓我稟告侯爺,若出了問題,莫不成你能擔責?” 豆黃的話才剛說完,面前的門就被人慌張打開,有個人影從她身邊快步走過。 邵猷快步走到觀潮閣,進門就聽見了珈以的哭嚎,“疼,唔,好疼……” 她的聲音輕軟,即使哭起來也不是孩子的尖利,而帶著無盡的委屈,好似心中的感覺沉郁而言語難以企及,輕易便帶著人也染了她的情緒。 邵猷進門時,她剩下的那三個丫鬟都被她帶哭了,豆子更是跪在她的腳踏前,想伸手摸她又不敢,只能一句句問,“小姐你到底哪里疼?你告訴豆子好不好?” 她還沒問出來,嚎啕大哭的珈以突然止了聲,睜著淚眼看向門口,然后翻身下床,像個小炮彈似的炸進了邵猷懷里,抱著他繼續哭,“我好疼啊?!?/br> 很委屈很委屈的聲音,“紅紅,燙,好疼?!?/br> 她不停地在說“好疼”,而邵猷卻知道,她如今根本沒有痛覺。 紅,燙,那場火,那場火燒到了她,所以她說,好疼。 邵猷一瞬間分不清夢境與現實,他彎下腰抱住了珈以,將她舉得高高的,然后空出一只手去擦她的眼淚,告訴她,“沒有紅紅的,我抱著你呢,你現在不會覺得燙,也不會覺得疼的。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br> 重生以來,除了那句夢囈,這是他對珈以說的最溫柔的話。 珈以停了哭,低下頭看他。 她的眼瞳烏黑,一雙眼睛被眼淚洗得愈發干凈,干凈得邵猷不敢看她。 因為方才那個夢里,他居然恍惚產生了一種錯覺,覺得珈以上一世或許是心悅他的,但她誤以為他是她的滅族仇人,以為他們之間隔著血海深仇,所以她不得不殺了他,卻也因此將自己折磨得瘦骨嶙峋。 而明明,他那時是有一線生機的,放棄的人是他自己。 心思稍稍轉開,邵猷就覺得頸側一熱,卻是珈以俯下身來,抱住了他,“好?!?/br> 有我在,我會保護你的。 好。 邵猷留下來陪著珈以睡了一夜。他把人輕輕攬在懷里,和她講了一個故事,講一只老虎遇見了兔子,它愛上了那只兔子,但兔子卻覺得它吃掉了自己的親人,最后兔子想辦法將老虎推進了獵人的陷阱里,自己也過得很不開心。 故事講到一半,懷里的人已經安靜睡著了。 邵猷卻堅持講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不知在問誰,“你說,那只愚蠢的兔子,它有可能會喜歡大老虎嗎?” 珈以自然是不會回答他的。 一個夢境自然不能證明全部,她要的只是那根引線,引起邵猷的思考,讓他去疑惑:為什么她會覺得他們之間有血海深仇?為什么璋南縣主來得那么巧,正好救下了他,而手里卻偏偏有她背叛他的證據?又是為什么,她會將自己撞傻。 那些事情都是切切實實發生的,只有今晚這夢,是她虛構的。 這晚過后,邵猷明顯感覺到,那個小傻子待他親近了許多。 他的窗臺上三不五時就出現些小玩意兒,有時是孩子喜歡玩的各種布偶,有時是一朵野花,有時是一根羽毛,有時是半塊糕點,有時又只是一塊形狀奇特些的石頭,然后有一次,他看見了一輛丑兮兮的木頭車。 就是他之前趁著她睡著拆掉的那輛,小傻子不知道怎么弄的,將它拼了回去,七零八落的,連站都站不穩,像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兒。 可邵猷還是將東西都收到了一個八寶盒里。 冬去春來,邵猷窗臺上收到的“禮物”終于從丑兮兮的雪塊、枯枝、燈穗、爆竹碎屑或是各種食物變成了種類更豐富的小草、野花、污水、蝴蝶等等等等。 又等到那么一日,邵猷看見窗框上那只半死不活的青蟲,終于覺得,這傻子再這樣瘋長下去,怕是要再也救不回來了。 畢竟她上一世聰明的時候,眼皮子都那么淺,還就認準了那個窮書生。 他決定,是時候把傻子放出去見見世面了。 正好,圣人最近在籌備著去春獵。 作者有話要說: 恩,珈以要給油爺解開心結了……不然就像她想的,油爺會愛得很累。 這趨勢發展下去,我只提醒你們,該準備好牙刷牙膏和漱口杯了~~~ 第36章 背叛他的愛人(7) 淮陽侯府上有個小傻子,且很得淮陽侯寵愛的事,其實好多人家都已知曉。 先不說圣人萬壽節上他和十一公主搶那只祥瑞兔子的那一出,就光是之前被仗責五十拉出去發賣的那一大批人,就足夠這些官宦人家查出原委來。 但淮陽侯會把人帶到春獵上來,就少有人料到了。 所以看到淮陽侯身后跟了個小姑娘,他走兩步還要頗不放心地回頭去看那個小姑娘時,會場上眾多跟著父兄來見識場面的姑娘都驚呆了眼。 大令朝官宦人家中的青年才俊是不少,可大部分都是靠著祖上蔭蔽得來的官職,日常出彩的也只是吟詩作對、舞文弄墨等文人把戲,與邵猷這靠自己拼殺出來的軍功,以弱冠之齡得封侯爵,握著半個兵符還領了吏部的職的,實在少有。 早些時候,也不是沒有人家意圖結親的,可邵猷上無父母,旁無族人,光溜溜一孤桿司令,他一個“不”字說出來,圣人衡量著那還在北境的十五萬大軍,也不敢多苛求他什么,竟也就任由他這個光棍打到了如今。 而據珈以所了解的,十年后還硬扛著要追邵猷的,也只有那被硬逼著成了婚不到一年就成功守了寡的璋南縣主一人了。 據那縣主說的,她可是瞧上邵猷十三年了……也就是說,如今已經瞧上了。 珈以悄摸著感受周圍的目光,假裝好奇地抬頭,去找璋南縣主。 找到很簡單,視線最灼熱的那道便行,可她目光瞧過去,就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介于欣賞男人的眼光太過相似,她們撞衫了。 俗話說,撞衫不可怕,誰丑誰尷尬。 基本上,珈以不會是尷尬的那個,包括她人設暫時是個小傻子的情況下。 扶珈以這張臉是能夠到讓身側百花齊放的淮陽侯一見鐘情的層次的,五官單單看都已是精雕細琢,大眼深邃,睫毛濃長,鼻梁高挺,一張弧度勾人小嘴紅艷艷的,再加她蒼南血統勾出來的異域風情,便是她如今年齡尚小,也能艷壓群芳。 而璋南縣主雖也能算是個美人,那卻是用妝容華服堆砌出來的,往珈以這樣天然去雕飾的小美人兒身側一站,高下立見,平白也丑了幾分。 上一世,珈以也沒少用“我美我囂張”的態度氣瘋過璋南縣主。 想到這女人連看個活人都看不住,珈以心中不忿,突然朝她的方向齜了齜牙。 璋南縣主自小被她的公主母親嬌慣,哪里受過這種挑釁,一拍桌子就要站起身來,手已經按上了腰上的鞭子。 珈以動作敏捷地上前一步牢牢抱住了邵猷的腰,完全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才怯生生地往璋南縣主那看了眼,告訴他,“兇,怕?!?/br> 邵猷看了眼璋南縣主,奇妙的,即使前世是這個女人救了他一命,他也很難對她有什么好感,只是忍了沒指責她手上的動作,拍了下珈以的背,就這么掛著個人,和圣人打了招呼請罪,連坐席也未入便告退了。 身后有人在竊竊私語,說淮陽侯已仗著勞苦功高,有些囂張跋扈了。 珈以聽在耳朵里,抱著邵猷的腰讓他帶著自己前行時順便思索了下,用過午膳趁著邵猷要午休的機會,帶著豆子就偷溜了出去。 于是邵猷剛午歇醒來,就得到了他家小傻子被人打了的消息。 他急匆匆趕去,還未至營帳,就聽見了里面傳來的低泣聲,“……兒臣并不知曉她在馬下,當時一心想著為皇外祖獵只貂回來暖手,哪里料到這小傻子會沖到馬下來,一時情急,這才拿鞭子傷了她??扇舨皇沁@樣,她怕是傷得更重……” 璋南縣主未說完的聲音被帳外的唱報聲打斷,她轉過頭去,想急切地讓心上人瞧瞧她如今梨花帶雨,滿腹委屈的模樣,卻不想邵猷急匆匆進來與圣人行了禮,立即就蹲下身去察看那一言不發的小傻子。 珈以把手攤開了給他看,手心血rou模糊都是血,她說,“好臟臟?!?/br> 她看邵猷的眼神里有一絲絲的畏懼,像是怕他要嫌棄她弄臟了自己,就要將她丟棄一般。她的另一只手估計也用來擦血了,滿手都是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