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秦青羨按著眉心的動作微頓,緩緩松開手,睜眼看著面前淺笑著未央。 未央神色一如既往,不施脂粉,亦不能掩去她的傾城國色,在搖曳著的燭火下,她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讓人不敢直視的,除了她一貌傾城的臉,還有她決絕的話。 秦青羨慢慢伸出手,摸到桌上的銀質酒杯,一個“好”字在他喉間滾了又滾,卻始終吐不出扣。 而掌中的酒杯,此時也像有千斤重一般,讓他無法端起。 天邊冷月如霜,漫過窗臺,在他與未央之間劃出一道銀河。 他看著未央,未央仍端著酒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 他終于端起杯子,遙遙應著未央,仰脖,將杯中酒灌進喉嚨。 果子的清香與酒的辛辣在他口齒間暈開,他將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起身,向未央拱拱手,算作道別。 他大步走出屋,夜風迎面吹來,揚起他鬂間的發,他閉了閉眼,扶了扶額角,抬頭看著天邊冷月。 未央的酒,太烈了。 秦青羨笑了起來。 屋內,從夏看了一眼秦青羨孤寂身影,忍不住向未央道:“姑娘,您不去送送少將軍?” 未央笑了笑,說道:“不去了?!?/br> “他總要一個人走的?!?/br> 秦青羨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中,未央長嘆一聲,慢慢品著銀質酒杯中的果酒。 未央自斟自飲,木槿看了又看,聲音里有著幾分擔憂:“姑娘,果酒雖好,但不可多飲,您……” 看開些吧。 未央放下酒杯,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br> “給我煮碗醒酒湯來?!?/br> 木槿點頭,忙去廚房去熬未央要的醒酒湯。 不多會兒,木槿端著醒酒湯又進了屋。 矮桌上,酒宴已經撤下,換成了未央平日里最為喜歡的小點心與水果,未央有一下沒一下地吃著小點心,神情懶懶的,精致面容上,有著酒后的微紅,斜倚在繡著子午花的引枕上,微閉著眼,如失了興趣的貓兒一般。 木槿默了默,將醒酒湯送至未央面前。 未央喝了醒酒湯,這才有了幾分精神,對木槿道:“將府上所有的人都叫過來罷?!?/br> 木槿應下,召集府上所有的仆人與女官。 眾人聚集在未央面前,未央飲了一口茶,聲音清越:“我要去一趟北海,有愿意與我同去的人,便去木槿處報名,不愿意去的,可留在府上,也可以自行離去,我會將你們的身契還給你們,另外再給你們一筆安家費?!?/br> 外祖父行事謹慎,太子與何晏花費了那么長的時間都不曾找到外祖父,太子何晏尚且如此,她更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便找到外祖父。 她一去北海多年,路上需要人照顧,府上也需要留人看守,至于華京各處的鋪子與田產,更要交給可靠的人來打理。 在出發之前,她要安排好這一切。 未央聲音剛落,眾人便紛紛附和,有人說愿意與未央同去,有人說愿意留在府上,至于自行離去之人,則是少之又少——未央在外面的名聲雖不大好,但對忠心服侍她的下人卻是沒話說,無論是月錢還是吃穿用度,無一不比外面寬厚。 更何況,若離了未央,他們未必能找得到更為合適的去處,倒不如一直跟著未央。 眾人愿意跟著自己,沖散幾分與秦青羨永別的酸澀,未央讓木槿將眾人登記造冊,再讓從霜從夏從中選出適合與她同去北海,以及留守府上的人。 木槿心細謹慎,從霜寡言但心中有數,從夏嘴上雖然沒個把門,但對于府上大小事務一清二楚,三人協作,不過幾日,便將人員名單呈了上來。 未央接過名單,掃了一眼。 木槿立在一旁,又道:“從霜姑娘說姑娘遠行北海,護衛必不可少,便與我商議著,請些會武的人來保護姑娘?!?/br> 未央頷首,道:“這些你們自行安排便是,無需再向我匯報?!?/br> 木槿笑了笑,說道:“我也是這樣與從霜姑娘說的?!?/br> “這不,從霜姑娘前幾日便在人牙子處選了人,現在在府上的院子里等著姑娘,只待姑娘看一眼,挑些自己瞧著順眼的,來做姑娘的護衛?!?/br> 未央放下名單,起身道:“那便去看看罷?!?/br> 未央來到院中。 院子里站了五排年強力壯的男子,一排約有十人,穿著各色的打著補丁的衣服,大多低著頭,略顯拘謹地將手背在身后,只有一身著灰綠色衣裳的男子神色悠哉,好奇地張望著從長廊處走來的未央。 未央的目光落在男子身上。 他瞧上去不過十七八歲,生得虎背狼腰,眉清目秀,只是皮膚略黑,一瞧便是沒少在太陽下跑著的人。 他的背挺得筆直,立在一群低頭垂眸的男子人,有著一種鶴立雞群的英武之風。 未央挑了挑眉,問道:“你叫甚么名字?家是哪里的?怎么來我府上應征護衛?” 這樣的一個人,不去當兵,來她這做個護衛,委實可惜了。 少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道:“姑娘好,小的名喚杜萌,今年十七了,家是燕州邊境的?!?/br> “燕州這兩年不太平,天子又不打算跟蠻夷開戰,小的怕自己跟家人一樣死在蠻夷的鐵騎下,便南下從燕州來到華京城。只是這華京城的開銷太大了,小的沒來幾日,盤纏便用盡了,在街上聽說姑娘尋護衛,便來姑娘府上試一試?!?/br> 杜萌的口音是很典型的燕州話,一身彪悍之氣更是帶著燕地邊關特有的凌厲,再加上他年齡不大,并無市儈之氣,未央眉頭微動,問了杜萌幾句關于燕州的事情。 杜萌對答如流,一口大白牙與忽閃忽閃的清澈大眼睛,讓人心生歡喜。 未央便點了點頭,道:“你留下罷?!?/br> “好咧,多謝姑娘?!?/br> 杜萌忙從隊伍中走出來,立在一邊。 未央陸陸續續又選了數十人,走到最后一排男人面前。 這些男人與剛才的沒甚不同,未央收回目光,便準備讓木槿與人牙子結賬。 然而剛轉過身,忽又被一個男子吸引住了視線。 那是一個身著鐵銹紅衣服的男人,年齡不過二十來歲,容貌并不打眼,氣質更是平平無奇,唯一能讓人瞧上兩眼的,也就是他那身洗得發白的衣服,與左手虎口處的一道可怖刀疤。 未央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他左手的刀疤上,問道:“你曾在北海當過兵?” 北海多水戰,士兵與旁的地方不同,需要兩手持兵器,與敵寇作戰時,敵寇會優先攻擊士兵的左手,故而在北海當過兵的人,大多左手帶傷。 吳追點頭,道:“姑娘好眼力,小人的確在北海當過兵?!?/br> 未央上下打量著吳追,又問道:“大夏素來厚待將士,既是當過兵,當不至于淪落到給人看家護院的地步?!?/br> 吳追苦笑一聲,答道:“小人父親好賭,在小人當兵期間欠下巨債,將小人的meimei賣進了勾欄院。小人的秩俸全部湊在一起,也湊不夠meimei的贖身費,這才沒了辦法,來給姑娘做護衛?!?/br> 從夏拉了拉未央衣袖,小聲道:“姑娘,他這么可憐,就留下他吧?!?/br> 未央拍了拍從夏的手背。 在北海當過兵,想來也熟悉北海地形,能在她找外祖父的事情上給她很大的幫助。 未央道:“你還差多少錢?” 吳追看了看未央,小心翼翼道:“一百七十兩銀子?!?/br> 從夏呀了一聲,撅了噘嘴,道:“護衛一個月的月錢才三五兩銀子?!?/br> 吳追連忙道:“小人甚么都會干,趕馬,洗衣服,做飯,劈柴,一個人能頂好幾個人用——” “誰要你一個大男人給我們洗衣服?!?/br> 從夏噗嗤一笑,打斷了吳追的話。 吳追面色微尬,咬了咬牙,低聲說道:“小人可以簽死契,一輩子追隨姑娘,為姑娘鞍前馬后,出生入死?!?/br> 從夏微微一驚。 簽死契,便不是單純的雇傭關系了,而是未央的奴仆了。 從良家子應征入伍的士兵,到卑賤的奴仆,改變的不止是自己的身份,還有自己子孫三代人的身份——奴仆之后不得入仕。 可盡管如此,吳追的身價也不值一百七十兩銀子,小廝的價錢便宜,十來兩銀子便能買到一個不錯的,根本犯不著花十倍的高價買一個吳追。 下意識地,從夏看向未央。 未央秀眉微蹙,似乎頗為惋惜,看了看吳追,道:“罷了,你也留下罷?!?/br> 從夏彎了彎眼。 她就知道,她家姑娘的心腸最好了。 未央選中了人,讓木槿與人牙子結賬,又讓從霜拿了錢,與吳追一起去勾欄院贖吳追的meimei。 做完這一切,未央又向蕭家遞了帖子——說起來她與蕭家也算恢復了往來,況她尋找外祖父的事情,也需要告知蕭家一聲。 蕭家很快便回了帖子。 縣主在宮中陪伴公主,并不在府上,只說待蕭飛白打獵歸來,讓蕭飛白親自登門相送未央。、 未央收下帖子,讓木槿去備明日蕭飛白到來的宴席。 木槿應下,未央便去忙田產與鋪子的事情,待一切事情全部忙完,已是金烏西墜,月掛中天。 木槿捧來茶,未央喝著茶,從夏手指輕柔地給她揉捏著太陽xue。 從霜從外面走進來,對未央道:“吳追的meimei贖回來了?!?/br> 未央問道:“怎么去了這么久?” 從霜道:“老鴇不放人,在院子里拉扯了很久。我搬出蕭公子與何世子還有秦少將軍,老鴇才不情不愿地將人放了?!?/br> “哼?!睆南男∧槡夤墓牡?,罵了一句:“狗眼看人低的老鴇?!?/br> 未央沒太放在心上。 老鴇不舍得放人,無非是吳追的meimei生得好,為老鴇掙了不少錢。 做皮rou生意的,素來利字為先,老鴇當然舍不得這顆搖錢樹了。 從霜看了看未央,又道:“吳追的meimei現在正在外面,非要給姑娘磕個頭再走?!?/br> 木槿笑了笑,說道:“倒是一個知恩的孩子,姑娘不若見一見,也瞧瞧吳追的meimei生的甚么好模樣?!?/br> 未央頷首,道:“讓她進來吧?!?/br> 木槿從夏從霜三人之中,木槿是最為心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