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原諒
林思家向來討厭母親總是一副靜若止水的模樣,而現在,她覺得自己之所以沒有崩潰,也是因為,mama很平靜。她慘不忍睹——她彷佛感受不到。她眼睛里有淚。那是林思家第一次看見mama的眼淚。然而mama似乎并不痛苦,那淚光閃爍,有如一道類乎向往的光芒。 那天晚上,童謠做了截肢手術。 主要的受傷部位是腰部和腿部,腰部只是碰傷,整條左腿肢體壞死,無法修復,大骨和小骨都已碎裂。 “需要截肢?!?/br> 云影艱難地對他們說出了這幾個字。 整個空間陷入一片寂靜中,好似槍射過后的昏沉。 林思家癱坐在地上,眼看著虛空,一動未動,像是剛從噩夢中驚醒,又像流離在一個陌生的國度。 ——“小孩子,任何時候,都不可以任性地亂跑亂走?!边@句話如同永恒,緊貼在鼓膜上,滲透了五臟六腑。 是她任性,是她闖了紅燈,是mama把她拉回來,是mama替她擋了那輛車。 然而這沉默,只持續了兩秒鐘。 童樂的嘴唇抽搐了一下,說:“救她,無論如何?!?/br> 溫予扶起林思家,緊緊抱著。 手術途中,大家都在走廊上等待。很安靜。 溫予帶林思家去廁所換衣服和清洗沾在身上的血跡。 林遠來到醫院,一言不發地坐在候診椅上。 被林倬抱在懷里的林止雙眼紅腫,看著爸爸低著頭,手指來回撫摸下唇。 不知為何,這樣的爸爸他如何也不敢靠近。 突然間,林遠看到兩只的緊握在一起的小手,抬起視線,只見坐在對面的林澤和童遇安正定定看他。 林遠忽而慘然一笑,說:“安兒,來姑父這里?!?/br> 童遇安呆滯的臉更呆了,和林澤對視,后者眼里有鼓勵,她靜靜地走到姑父身前。 林遠發覺童遇安的長外套里面是一身黑色的舞蹈服,聲音低啞地問道:“跳舞了嗎?” 童遇安抿著嘴,點點頭。 林遠輕撫著童遇安的頭發,說:“安兒有點像姑姑小時候?!?/br> 童遇安感覺姑父的手在發抖,只那么兩秒鐘,她感覺自己抽光了力氣。姑父的神情真的很平靜,他似乎不難過,不哭,甚至笑了。難道他不知道姑姑正在搶救嗎? “姑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也常跳舞,她有一雙漂亮的腿,旋轉跳躍的時候,身體好像在發光。太美了,姑父一不小心就著迷了?!?/br> “她看人的時候,不愛笑,看漫畫書的時候,笑得很開心。有一年,她和我哥打賭輸了,幫我補習了一個暑假,我笨,跟不上她的思路,她很兇。有一次,我忍不住哭了,心里覺得很丟臉,眼淚反而掉得厲害。她也沒理我。因為她不會哄人。然后,她一邊看漫畫書,一邊笑。我在一旁,一邊看著她笑,一邊哭……后來,她不兇了,我也不哭了,我們就長大了……” 林遠的聲音沉著而低沉,帶有蒼涼之氣,彷佛一個垂暮之年的男人偶然向晚輩回顧一生。 童遇安一字一句聽進去了,心里仿佛塞滿了石頭。 這時,林思家回來了。 林遠走近女兒,一個耳光扇了下去。 “啪”的一聲,震顫了空氣。童遇安就站在林思家身邊,她甚至聽見那掌風的聲音,震耳欲聾。 “jiejie!” “家家!” 所有人都驚醒似的沖過去護住林思家,只有林倬走近弟弟,抽了他一個耳光,然后兩手用力按著他的頭,說:“她是誰?她是你女兒!” 林遠看著哥哥,眼眶紅了,只沉默了兩秒,便失去力氣似的滑坐在地上。 一陣令人無法呼吸的寂沉。 林思家走出包圍圈,來到爸爸身邊。林遠抱著女兒,緊緊抱著。 根據交警的事后調查,認為是林思家覺得道路上暫無車輛行駛,安全沒問題,就闖了紅燈。寶馬車從另一個路口拐過來,屬于正常行駛的無過錯方。 “你們闖紅燈,不管是誰的錯,我撞了你,我有保險賠錢,你撞了我,賠的就是命,說實話,要不是那位mama拉了女兒一把,照這孩子的身子骨,我身上就背負了一條人命。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誰也不想,不管怎樣,我愿意承擔一定的責任賠償?!?/br> 機動車司機到醫院時這樣說道。而事情已經發生,童謠的身體能否健康,心理能否承受,遠比賠償重要得多。 童謠醒來后,開口說了兩個字:“家家?!?/br> 童樂心口一陣刺痛,輕聲對她說:“家家沒事?!?/br> 童謠說:“讓她進來?!?/br> 童樂點點頭,走出病房,說了情況。 林遠能感受到女兒渾身一震,他仍在抱著她,也放輕了力度。 “去看看mama吧?!?/br> 林遠這樣說,用他沙啞孱弱的聲音。 林思家看著爸爸,面無血色,嘴里囁嚅著:“爸爸陪我一起……” 林遠頓了一會兒,說:“聽話?!?/br> 聽話。 這兩個字千斤重從她頭上砸下來,瞬間,她支離破碎。 林思家緊閉雙眼,緩了幾秒鐘,走進病房。 她聞到濃重的藥水味,方覺自己尚在呼吸。她看到mama躺在病床上,她已經盡量不看那凹陷下去的床單,仍然數到了床單有幾道褶皺,好似銘刻在她的心頭。 mama不常笑,而現在,她在微笑,溫柔而慈愛,好像父親的懷抱、好像神明的親吻。 那是她見過,最美的笑容。 終于,林思家走近了。 童謠看著女兒蒼白的臉,輕聲問道:“吃飯了嗎?” 林思家看著mama慘白的臉,這種黯淡的白瞬間取代了那腥甜的紅色。她輕輕搖頭。她也不擅長說謊。 “不管怎樣,要吃飯?!?/br> 林思家輕輕點點頭,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緊攥著的拳頭。 一陣沉默。 “家家?!?/br> 聽到mama的呼喚,林思家抬起視線,看到mama濕潤了的眼眶。 “mama原諒你了,你也原諒mama,好嗎?” “以后,我們一家人開開心心的?!?/br> 童謠這樣對女兒說道。 林思家按著胸口,渾身顫抖,終于哭了出來。 她埋臉在那凹陷的床單上,泣不成聲。 那是林思家有生以來最為慘厲的哭聲。那是一筆成長的賬單,一筆一畫都滲進了血。 林遠聽著那哭聲,站起身,離開了。 是真的離開了。 他一件衣服,一分錢都沒有帶走,從那時起,如同人間蒸發般消失在大家的生活中。 那天,童謠等女兒平復情緒,讓她把爸爸叫進來,mama有話要對爸爸說??墒?,她再也找不到爸爸。 林倬和童樂想方設法地尋找林遠。就在林遠離開的第三天,童謠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她說:“不要找了,他會回來的?!?/br> 從那以后,他們真的不找了。 童謠住院期間,童樂去了一趟德國,在大學同學的幫助下,替童謠訂做了一條智能假肢。 兩個月后,童謠出院。 那以后,生活回歸正軌,又一年過去了。 “謠謠,小影,你們去哪?” 溫予朝正拾級而下的兩姑嫂問道。 云影說:“逛街,快,一起?!?/br> 溫予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說:“我剛回來?!?/br> 童謠問:“買了什么?” 溫予說:“花旗參,冬蟲草?!?/br> 云影笑謔:“這么補,怎么,再生一個?” 溫予笑出一聲:“不敢。阿倬昨天逗兒子,說要給他弄個弟弟meimei。他批評我們,沒人性?!?/br> 聞言,童謠和云影哧哧地笑。 云影繼續問道:“那這個做給誰吃?” 溫予說:“阿倬,他最近有點虛,沒什么力氣?!?/br> “喔,這樣啊……” 云影憋笑,和童謠對視。 溫予一呆,臉紅了,低聲嘟囔著:“什么???你們想到哪里去了?我說的是他最近辦案子太辛苦了,累了,想給他補補?!?/br> 童謠和云影異口同聲地回她一句:“拜托,我么也沒亂想誒?!?/br> 溫予:“……” 這時,三個孩子放學回家。 童遇安沖林澤喊:“腦子長在你這里,你說你沒有偷看,我怎么知道,你說是真的,還是假的?” 林澤站定,說:“我的嘴巴絕對忠誠我的心,我的心對你也是絕對的真誠,所以,我說的都是真話。而且,你手那么快,我哪里來得及看???” 童遇安明了似的點點頭:“哦,這樣啊,意思是我沒收起來,你就要一睹為快?!” “當然不是!” 夾在中間的林止終于受不了,出聲制止:“停,停,停。不就是差點看了你的日記嘛,多大點事,你也看一眼他的隱私,不就好了?!?/br> 童遇安站直身子,好奇地問道:“是什么?!” “看好啦?!绷种箯椓藗€響指,轉身欲拉林澤的褲頭,后者奮力掙扎。 “放手!你別亂動,信不信我呼你?!” “哥,別這樣嘛,大人們都說了,她以后是你老婆,給她看一眼,她解氣,你也不吃虧……” “安兒!你是女孩子,你那么興奮干什么?!回來!” 這時,剛一走下樓梯的童樂沖女兒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