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等你
醫生前腳離開病房,童遇安后腳來到。 祁樹穿著寬大的病號服,右臉上貼著醫用紗布,打著石膏的右腿抬起,懸吊在病床上方。 梁嶼說,送醫院時,他人已經沒有意識,燒傷面積達百分之六十五,右小腿也骨折了,今天才從重癥病房轉回普通病房。 祁樹仰面躺在床上,視線落在童遇安身上,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縮一下。 童遇安今天穿得很嚴實,脖子上圍了一條圍巾,身上套著一件白色風衣,沒有穿裙子,頭發扎了起來。 兩人對視片刻,祁樹移開視線,把臉轉向窗外。夜空青黑沉寂。 童遇安坐在床邊的凳子上,她把手伸進被子里,掰開他的拳頭。 “別把血逼到輸液管里去?!?/br> 童遇安不知不覺地說出這句話,記憶一瞬間閃過,接著有些恍惚。 祁樹臉上木無表情,從她手中抽離自己的手。 童遇安聞到祁樹身上濃烈的藥水味,不禁想起梁嶼最后跟她說的那些話。 “他什么也沒說,但我知道,他很想你,他瘋了似的想你。不管怎樣,去見他一面吧,除了你,還有誰會去看他?” 很長很久的時間里,兩人誰也沒有說話。 童遇安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祁樹,他人消瘦了,臉色奇差無比。 他沒有看她一眼,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疲憊。她甚至有種錯覺——因為她。 終于,童遇安打破了沉默,輕聲道:“你好好休息,我走了?!?/br> 末了,童遇安站起身來,舉步往門外走。 祁樹的心一沉,盯著她的背影,瞳孔幽深,深不見底。 童遇安反鎖房門,轉過身來,與他四目相對。 隔了片刻,童遇安詢問道:“不留我?” 祁樹身體緊縮,體內肺腑翻涌,耳邊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跳。他的底線、尊嚴、甚至靈魂都被這個女人折磨得支離破碎。 一切都是于事無補,他沒有改變的余地。沒有。 童遇安回到他身邊,輕輕地脫去他的病號服。 觸目所及,盡是纏滿身體的醫用繃帶,好些地方滲出了血水。她想如果沒有這層繃帶,她也許會被血rou模糊的樣子嚇到。 “疼嗎?”童遇安輕聲問道。 祁樹搖頭,搖罷又緩緩點頭。 童遇安輕撫著他的頭發。他的眼睛紅紅的,充血了。 滿室寂靜中,祁樹嘴巴動了,他用沙啞的、孱弱的聲音叫了一聲——“安兒?!?/br> 童遇安漾出溫和的微笑,輕輕地應聲:“嗯?” 病房只開了床邊的熒光燈,暗黃色的光線比較綿密和緩。 她整張臉的輪廓變得柔和,優美的體態清晰地呈現在他眼前,剔透的膚質在燈光的照映之下無比柔媚。 祁樹抬起他輕輕顫抖的右手,觸撫她的臉頰,聲音嘶啞地對她說:“很漂亮?!?/br> 他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到頭來,對她說的最多的也就是這三個字。 就這么簡單的三個字,童遇安聽懂了。她不想否認,她聽出了他的思念,聽出了他的寂寥。 他這人,不曾說過“孤獨”,但卻在身體的外圍籠罩了一層薄膜,從未有人融入其中。數年間,但凡靠近他,身體便有如傷寒了一般。 頃刻之間,林止的聲音浮現在她的腦海里。 “你跟祁樹開始,何嘗不是將他一步步摧毀?!?/br> 童遇安淡淡一笑,“是嗎?” “以后,我會很丑?!逼顦涞蛦〉?,握起她的手放到蒼白的唇邊親吻。 童遇安輕輕地笑了一下,說:“不丑?!?/br> 祁樹頓了兩秒鐘,極輕地彎了一下嘴角。 童遇安問:“想我吻你嗎?” 祁樹沒有應聲,只是一味地看著她。 童遇安親吻他的額頭,他的眼睛眨了一下。她親吻他的眼睛,而后,慢慢地向下。 她的香氣包圍著他。他那雙修長精實的腿也纏滿了繃帶。 其實,他現在看起來有點像木乃伊。 童遇安坐回凳子上,和他對視了一陣子,朝他低下了頭。 慢慢地…… 血液灼燒著躥上頭腦,他的呼吸變得沉重,這幅殘破的軀體傾盡所有的力量感受她的溫暖。 童遇安拉起祁樹的手,他把五指嵌入她的手指間。 她頓了片刻,祁樹的手不像從前那般有力,甚至可以稱之為無力,這跟他現在虛弱的身體有關。 祁樹似有所覺,正不斷地用力握緊她。她有些難過。 第一次,她握著他的手是那么地緊。 十指緊扣的力量像是將他體內最后一絲活力硬拽出來了一般。 那一刻,一絲思緒涌上心頭,他意識到:雪已經停了,融化了。 童遇安給他收拾干凈,再幫他穿好衣服。 然后,她朝他俯下身去,跟他接了好長時間的吻。她無疑是溫柔的,這是她前所未有的憐愛。 他靜靜地感受著她的溫存,一種類乎悲哀的幸福感溢滿胸臆。 童遇安輕聲對他說:“休息吧?!?/br> 祁樹看著她。她的臉與他的靠得很近,兩人呼吸相聞。 “聽話?!蓖霭裁哪?,語聲十分哄人。 祁樹低聲問:“可以把你的圍巾送我嗎?” 他好像一個孩子,一個懂事隱忍的孩子。她看著他,捕捉到了許多影子。 童遇安默然,半響,搖搖頭,道:“我冷?!?/br> 那晚,等到祁樹進睡了,童遇安猶豫了半響,終是取下脖子上的黑色圍巾,輕放在他的枕畔。 那一剎,回頭細看,她意識到,自己始終懷有對他的惻隱之心。 童遇安的手就要觸上門把時,身后傳來祁樹的聲音。 他問:“安兒,還來看我嗎?” 不是問她,明天來嗎?下個禮拜來嗎?而是問她,還來嗎?他不要確定的時間,只要她說來,他就一直等。她說不來,他就不等了。 童遇安轉過身來,低聲道:“你要不要保重身體?要不要聽醫生的話?” 祁樹沒有回答,再問一遍:“你還來嗎?” 童遇安說:“你這是耍賴?!?/br> 祁樹笑了,笑得彷佛下一秒就要落淚。 兩人沉默片刻,童遇安說:“我還來?!?/br> 祁樹重新閉上眼睛,以沙啞的嗓音答道: “我等你?!?/br> 緊接著,門關上了。 他們的故事從兩個人的病房開始。 同樣的,從兩個人的病房結束。 童遇安突然想走路回家,如此想著,便跟司機師傅說了聲抱歉。 繁華的街道華燈璀璨,人聲鼎沸。 童遇安一邊避開與熙攘人流摩肩擦踵,一邊向前行走。 站在某個十字路口等待紅燈亮起。 一輛公交車駛過,迎面而來的寒風十分刺骨。 身邊有人嘟囔了一句:“好冷?!?/br> 童遇安把手放進風衣的口袋里。 深吸一口氣。 筋疲力盡的她胸口涌上了什么暖融融的東西。 她抬頭仰望天空,漆黑的夜空迢遙無垠,她看見一朵狀似兔子的紫色星云。 那一瞬間,心與記憶激蕩起來,她驀然意識到,身在此間才是久違的、真實的自己。 沉寂的病房里,祁樹突然睜開眼睛。 他聽見有人開門,他朝門口看去。 童遇安來了。 她沒有說謊,她真的來了。 那一刻,他看見了秋天的光芒,室內籠罩在夕陽光照中,窗外的銀杏樹片片金黃。 “哥哥,我來看你啦?!?/br> 童遇安溫軟透亮的聲音抹煞了一室寂寥。 祁樹笑了,眼淚奪眶而出。 “你怎么哭了?是不是腿太疼了?” 七歲的童遇安蹬蹬瞪地跑到祁樹的病床邊,抬手擦拭他的眼淚,一臉擔心地問道。 祁樹看著她那雙充滿求知欲的眼睛,喉嚨哽咽,說了這么一句:“小孩,我很想你?!?/br> “哈?” 扎著兩條辮子的童遇安詫異地皺起眉頭,一副不相信他這鬼話的表情,詭異地轉動起眼珠子。但是很快,她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祁樹也笑了。 “哥哥,請你吃雪糕,我可是為了你特意去買的?!?/br> “說謊,明明是自己想吃?!?/br> 眼睛水汪汪的童遇安好氣地嗤了一聲,說:“要不要這么誠實?” 祁樹點頭,“要的?!?/br> 夕陽愈發淡薄,光芒逐漸淡去。 時間回溯到了十幾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