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習慣的落空
晚上,童遇安和林思家依常一同沐浴。渾圓的缸體溫潤如玉,兩個纖瘦的小姑娘并肩坐在背靠處你一言我一語地交流著。到后來,回頭細看,所謂回憶最安逸的角落,就是坦誠相對的溫熱的沐浴空間。 童遇安告訴了林思家關于那個哥哥的所有事情。 林思家聽完,反應很淡。顯然,并不愿意深入了解無緣無故的人。 她看著童遇安一副憂慮重重的樣子,這丫頭是在擔心那個誰嗎?一股煩躁的情緒漫溢心底。她環抱著膝蓋,淡淡地說:“世界上可憐的人又不止他一個人,關心則亂?!?/br> 這就是林思家,偶然蹦出一兩句與年齡不符的令人驚奇的話語。她的特質在于她的固執。所謂固執,就是冷淡,同時擁有難以動搖的意志力。不管做什么都那么自然地散發出一種有如成年人的清新脫俗的氣質。 即便偶爾個人感觸與她的截然不同,童遇安也從不質疑與否定林思家。無關害怕,因為,無論林思家做什么,說什么,她的內心深處總是能夠發出有如追隨自家思維一樣的篤定感。 于是,童遇安嘗試解釋:“不是這樣的……” “嗯?”林思家以不無詫異的眼光射向她。 “跟你說?!蓖霭采钗豢跉?,臉頰發熱,“我覺得他長得很像林澤?!?/br> “什么?!” “就是這樣,我有認真看過他?!?/br> 吃完晚飯,童遇安和林思家兩姐弟坐在廳的沙發上看動畫片,時而笑聲朗朗。 云影下樓,只見女兒左邊坐著林止,右邊坐著林思家,一如既往的排位,卻少了坐她腳邊的林澤。她正要說話,看見林倬他們,便走了過去。 林倬在幫童樂處理左手拇指的傷口。 云影皺著眉頭盯著飯桌上一堆沾血的紙巾,“怎么弄的?” 林倬悠悠地替他回答:“可能是水果不夠甜,想用血給我們加點甜度?!?/br> 溫予噗嗤一笑,掐了一把丈夫的脖頸。 童樂悻悻地瞪了林倬一眼。 云影在童樂身邊坐下,用叉子叉起一塊蘋果,說:“說什么呢?明明是水果不夠吃,想割rou給我們填肚子?!?/br> 話音剛落,廳里隨之傳來孩子們的爆笑聲。當然是因為動畫片。 “……” 云影問:“阿澤呢?” “在家呢,有同學來他玩?!睖赜栌脦в懈叟_口音的普通話說道。 包扎好之后,林倬問:“疼嗎?” 童樂說:“有點。那孩子內外都是傷,該有多疼?” 溫予說:“那孩子的名字叫祁樹?!?/br> 云影,童樂均是一愣,同時向他們夫妻倆投去探詢的目光。他們今晚主要是說那個孩子的事情。 “祈望他有如大樹一樣任風吹雨打,任嚴寒酷暑,頑強挺立。我起的名字。真不是什么好意頭,他果真應驗了,任風吹雨打,任嚴寒酷暑,當年的我真的蠢透了。他是我jiejie的兒子,我的親侄子?!?/br> 林倬沉默著,握住溫予的手輕撫她的手指,后者眼眶微紅。 童樂夫妻倆雖然大為驚訝,表情卻是平靜的。 之后,經過溫予詳述,他們知解了那孩子的身世。 溫予的jiejie因為某些原因在大二那年懷了祁樹,因為父母信教,加上溫予的jiejie身體不大好,不適宜打胎。最終,溫予的jiejie偷偷把孩子生了下來。原本父母已經替孩子找到了條件很好的養父母,一對無法生育的英國夫婦。恰逢當時,溫予的最好的朋友車禍離世。為了撫慰朋友的父母,溫予便不顧父母的勸阻,執意要將孩子交由朋友的父母撫養,讓孩子成為朋友的延續。 孩子就這樣到了祁家。據了解,孩子的祖父母一直很寵愛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孫兒,就是因為相信他們的人品,溫予才會毫不猶豫地把孩子交由他們養育。變故發生在孩子五歲那年,孩子的爺爺摔傷了腦袋,精神出了問題,時而糊涂,時而瘋癲。這樣一來,受苦的就是孩子和他奶奶。三天一毒打,兩天一大鬧,就是爺孫兩人的日常。他奶奶舍不得將丈夫送往精神病院,后來,他奶奶懂得了在他爺爺發作前就帶著孩子逃跑,有時候三天三夜都得在外面流浪。最后一次,也就是今年春節,孩子和他奶奶被他爺爺追得走投無路,最后跑到了山上。警察找到他們已經是兩天之后,當時孩子的奶奶已經死了,孩子凍得幾乎沒命,一直抱著奶奶不肯撒手。 后來,社區的片警曾出面要將他爺爺送到精神病院里去,孩子死活不肯。后來,他爺爺對他的毆打依然不斷,甚至斷言他害死了他奶奶。他爺爺是精神病人,殺人不償命,沒人敢攔,也就沒人相助。 最后,孩子便遇見了他們。 聽完,四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溫予淚流不止,愧疚之情溢于言表,內心更是承受著莫大的罪惡感。 “我甚至忘記了他的存在,他本來可以生活得很幸福,有很愛他的父母,有很好的成長環境,都是因為我的選擇,是我將他害得那么慘……”溫予低垂著頭,哽咽著說道。 林倬將妻子攬入懷里,撫摸著她的頭發,低聲安慰著:“不是的,誰都沒有想過會是那樣的結果……” 云影低聲道:“你確實有一定的責任,但是,他所經歷的已經發生,誰也無法改變。你能做的,就是讓孩子以后的生活得到更好的保障?!?/br> 溫予從丈夫胸膛前抬頭,依然低著頭,用手擦拭溢出的淚水,說:“我想告訴他,我是他小姨,我有責任照顧他。他吵著要出院,還說要把醫藥費還給我們,都是因為他覺得我們是陌生人,他沒有理由接受我們的幫助?!?/br> 童樂說:“要他一時之間接受那么多信息,對他來說,有點殘忍。不妨等他身體好轉些許,或者用一種委婉的,溫和的說法告訴他?!?/br> 林倬用拇指擦拭妻子的眼淚,說:“他們說的有道理。小予,我們慢慢來,他不是那種軟弱的孩子,他一定會好起來的?!?/br> 溫予想了想,點點頭。 “要出院,要還錢,何嘗不是自尊心在作祟。死尸都抱過了,還有什么不能接受?”云影想。 另一邊,林思家看了一眼童遇安腳邊的位置,終于發覺身邊少了點什么,從她的肩上抬起頭來,問:“阿澤呢?” 童遇安凝視虛空,沒反應。 林思家嘆息一聲,在她眼前彈了個響指,她回過神來,搖頭說:“不知道?!?/br> 童遇安向前傾身,林止安枕在她肩上的腦袋隨即一個落空,醞釀的睡意瞬間沒了。他打了個哈欠,抬手抹了把口水。 林思家捕捉到童遇安伸手輕拍身前的空氣,手一頓,反應過來,傾身拿起茶幾上的牛奶。 “我mama說,習慣之所以可怕在于它失去那一瞬間的落空?!绷炙技乙愿袊@的語氣開口說道。 童遇安眨眨眼睛,沒有說話。 林思家轉身,跪坐在沙發上,探出身子沖著飯廳喊道:“伯父,我弟呢?” “在家里?!?/br> 飯廳里傳來低沉的回答。 “哦?!?/br> 林思家轉身坐好,將腦袋擱在童遇安的肩膀上。 童遇安眼睛盯著電視,其實什么都沒有看,她呆呆地啜吸著牛奶,一點味道也嘗不出。 在那紛雜的思緒深處,她看見一個男孩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眺望窗外的月亮。沒有人陪伴他左右,室內只有死寂。她的意識墜入了更為隱蔽的角落,頃刻之間,她看到他的眼角落下一滴眼淚,她胸口一緊,閉上了眼睛。 當她的心緒完全被他牽絆之后,他的身影一直徘徊在她的腦海中,如何也驅散不了,為此,她輾轉難眠,直到了隔天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