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罪孽與懲罰
程智雅發來的那條短信好像一把鑰匙打開了童遇安體內封鎖悲觀的門扉。這時,她勢必要從不同角度打量內心的陳列。當原以為恐懼從而扼殺的猜想經人翻鑄成為事實,擺在眼前。那一刻,原來她并不排斥,她只是一瞬間憬然有悟。 “到底還是……”童遇安心中忽然冒出了這一句話。就連她自己也無法解釋為何如此。 “浪費我表情?!蹦莻€靚麗的女人裹緊身上的大衣,嗔聲自語了一句。她抬頭,瞅著童遇安。開始時,她表情呆愣,旋即驚惶起來,轉身就要推開咖啡館的門,童遇安朝她說話了。 “不必替他掩飾,你走吧?!?/br> “哐”的一聲從紅酒瓶里消失,林止將瓶子就口,大口大口喝下,喉結上下蠕動著。他將瓶子摔在木質地板上,支離破碎。 林止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將手臂放在眼睛上面。 童遇安推門而入,林止沒有發現,他的睡臉十分愜意。 童遇安從他的外套里拿出一包東西,弄破,掂起米粒般的水晶放進一杯咖啡里。 童遇安用鞋跟磕了一下地板,林止隨之睜開眼睛。 “姐?” “醒啦?” 童遇安坐在他身邊,端詳著手里的咖啡。 林止坐起身來,抬眼望了望落地窗外的雪景。他瞟向童遇安,眼神略微茫然。 童遇安說:“林止,如果jiejie給你生個小外甥,你會是一個好舅舅嗎?” 林止臉色大變,他感覺體內的血液一瞬間凝固了。 他盯著童遇安的眼睛,問:“什么意思?” “我懷孕了?!?/br> “瘋了?!?/br> “我mama要當外婆了,你說她該有多高興?” “你要給祁樹生孩子?” “我生我自己的孩子。孩子可以姓童,可以姓云,也可以姓林,就是不姓祁?!蓖霭驳穆曇舻?,不緊不慢地說道。 沉默片刻,林止的臉色緩和下來。他說:“好啊,你生。孩子姓林,名字我取,我往死里疼他?!?/br> 童遇安的眼光瞟向林止,凝目而視,平靜著,探詢著。 “你想給他取什么名字?”她問。 林止說:“一個擁有你回憶的名字,一個讓你欺負慘了的名字,一個可憐的名字?!?/br> 室外雪花飛舞,室內寂然無聲。 陰郁氣氛悄然而來,兩人久久地對視著。 半響,童遇安轉移視線,搖晃幾下手里的咖啡,放到嘴邊。 與此同時,林止的眼角余光瞥見自己的外套。他的心臟瞬間抽了一下,旋即打掉童遇安就要喝下的咖啡。 棕色的液體灑了一地。 緊接著。 啪! 童遇安扇了林止一巴掌。 “多久了?” 林止側著臉,沒有說話,臉色煞白。 “戒不戒?”童遇安問道,聲音一如既往地鎮靜。 林止慢慢地將目光投向童遇安,眼睛里沒有絲毫情緒,搖搖頭。 他說:“就這樣吧。讓我活著的時候,過得好一點。我一直都是懦弱的人,沒有了給我勇氣的那個人,我就是生活的膽小鬼,我勉強不了自己?!?/br> 此時的林止很安靜,他不再對她流露出厭煩的神情與聲音。他十分沉默,他連她也屏蔽了在他的生命之外。 他就像小時候她愛不離手的玩偶。臟了,她洗干凈;破了,她縫補;壞了,她舍不得遺棄,反而更加珍惜。 即便如此,她的細心呵護,終究無法改變她終將失去它的結局。 他與她的玩偶形式上很相似。但是,他不是誰的玩偶,他是她活生生的弟弟。 毒品是什么? 一種將人體未使用的能量強行激發出來的慢性毒藥。從痛苦中得到短暫快感,事后,飽受副作用的折磨,接著,繼續使用。當毒素深入骨髓時,再從無盡痛苦中將自己推向地獄。最終,毀滅。 他深知那門內陰森恐怖的境遇,仍然義無反顧地向前走。 不知過去了多久,童遇安再問他一次:“戒不戒?” 林止仍是搖頭。 童遇安拿著剩下那些,奪門而出。林止反射性地站了起來,緊追在她身后。 “你干什么?!” “戒不戒?!” 兩人一個搶奪,一個反抗。童遇安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時之間竟能跟林止抗衡。 “姐,求求你,別管我?!?/br> “除非我死?!?/br> “你別逼我!” “戒不戒?!” 話音剛落,一顆顆透明結晶的東西在搶奪中灑落一地。 林止眼色驟變,兩手掐著童遇安的肩頭,猛地將她推到吧臺前面。她的后背猛烈一撞,痛楚傳來。 兩人面對面,林止盯著童遇安的眼睛,那眼神彷佛在訴說自己無法饒恕的罪狀。 是的,他真的這樣說了。 “你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被愛。當初我們明明可以離開你,可是,你也不過是一個膽小鬼,你說害怕,你求我們,我們都走不了了。后來,所有的不幸都因為你發生了。你知道嗎?我恨你!很多年了!你跟祁樹開始,何嘗不是將他一步步摧毀。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女人!你這樣的人存在著就會給人帶來傷害……你怎么可以活得這么若無其事?!” 有一陣子的時間,童遇安屏蔽了一切信息。她渾身僵硬,完全沒有知覺。 她就這樣看著林止。他知道,她凝視的只是一片虛空。 林止放開了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 童遇安回過神來,搖晃跌撞地過去推搡林止的肩頭。后者狠狠將她倒推一把,她的額頭就這樣撞上了卡座的桌腳。 “安兒!” 祁樹來到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他什么都來不及思考,一腳便將就要站起來的林止狠狠踹倒在地。 接著,祁樹扶起童遇安,察看到她紅腫了的額頭。他那黑亮的眼睛瞬時蓄滿恨意。他瞟向倒在地上的林止,眼光也捕捉到什么東西。他探步過去,童遇安立即拽住他的手臂。 祁樹回頭,童遇安對他說:“祁樹,帶我去你家?!?/br> “好。你等會兒?!逼顦涿嗣念^。 童遇安面無血色,說:“不,現在就走?!?/br> 祁樹沒有回話,他轉頭,定睛凝視地面一隅,右手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 這時童遇安已經拖著祁樹往外走。 祁樹說:“童遇安,你也縱容我一次吧?!?/br> 童遇安被鎖在休息室里。 祁樹不知道用什么東西從外面鎖了休息室的門,但他忘記了,房間里有后門。 童遇安推開落地窗跑了出來,繞過庭院,回到咖啡館門前。 祁樹的車已經揚長而去。 一個小時前,她將祁樹送回家后,便開車回到咖啡館,至于他為什么突然出現,她無從得知,她分明沒有在他面前流露出半絲異色。 寒風低空吹拂大地,童遇安感覺背脊骨陣陣冰涼。她朝馬路那頭奔去,攔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南區派出所,快點?!?/br> 童遇安的身體因為寒冷而輕輕顫抖著,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指正在抓緊裙角。 “祁樹,你敢送他進去,我絕不原諒你,絕不.....”童遇在心中說道。 “你送我進去了,哪怕我只關一天,也足以讓你追悔莫及?!绷种棺谲噹笞?,淡淡說道。 祁樹內心的激憤并未溢于言表,臉色平靜得詭異。 半響,林止又說了一句:“得到了,怎么就不懂得好好珍惜?” 祁樹冷笑一聲,淡淡道:“怎么,你這是害怕再進去一次?” 林止勾了勾嘴角,說:“我害怕的時候就是你失去的開始?!?/br> 祁樹打轉方向盤,車子很快駛進了市里的文化廣場。 雪花一片一片從夜空中灑下,四周蒼茫皚然。 在積雪覆蓋的廣場上,失去冷靜的兩個男人瘋了似的地廝打在一起。一個憤恨至極,一個渾渾噩噩,兩者的拳頭狠狠地沖擊在對方身上。 “怎么不送我進去?你不敢。對你來說,再也沒有什么比童遇安恨你更可怕的事情了。遇見她,你也是可憐人?!?/br> 林止的聲音不大,帶著哂笑,令祁樹的耳膜陣陣刺痛。 憤怒,猙獰,壓抑三種情緒交集令祁樹眼睛充起了恐怖的血色。 如果他懂事一點,童遇安的臉就不會毀掉。明明得到了她最好的關愛,卻絲毫不懂得珍惜,竟然沾上那東西。 祁樹一拳揮在林止的臉上,借著慣性壓在他身上,對他痛毆一番。 林止終于想要反擊時,祁樹站起身來,一腳接著一腳地猛踹他的身體。 在他們不留意的遠處,有個女人向他們飛奔而來。摔倒,站起來,雙腿發軟,步子踉蹌,但她仍是不停地跑著。 五米,四米...... 終于,童遇安使出全力將祁樹推倒在地。 倒在雪地上的祁樹把目光投向童遇安,她沒有看他一眼,一直注視著林止。 林止仰望夜空,身上鋪蓋上一層雪花,臉頰腫得瘆人,變成了紫紅色,嘴巴四周滲著血,凝固了。 童遇安輕踹林止的小腿,對他說:“起來,回家?!?/br> 林止沒有絲毫反應。倒是祁樹抽動了一下破損的嘴角。那模樣像是笑了,笑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祁樹慢慢地起身,蹲在童遇安身前。他用袖子擦干她腿上的雪水,嘴巴對著她那紅腫的膝蓋不斷地呼出口中的暖氣。 四周闃無人聲,雪花漫天飛舞,寒風在耳邊呼嘯不止。 祁樹站起身來,童遇安舉起右手往他的臉頰用力一揮。 “你有什么資格打他?”她說。 祁樹緩緩地把臉擺正看著她,她又是用力一揮。最后,她統共打了他四個耳光。 這時祁樹的臉已經跟林止的一樣難看。 童遇安的視線落到林止身上,林止撐著雪地想站起身來。應該是沒力氣了,他花了好一陣子才顫抖著雙腿重新站在雪地上。然后,與她擦肩而過,徑直往前走。 祁樹疲憊地把下巴搭在童遇安肩上,雙臂把她收緊了,視線從她的后背向下移。 他看見一片深褐色的雪地,血液水流似的順著她的腿部不斷地往下流。 緊接著,童遇安從他懷里往下滑。 祁樹將人抱到車上時,童遇安已經輕微暈厥,額上冷汗淋漓,臉色慘白。他一只手開車一只手攥著她,不停地跟她說話讓她保持意識。 所幸,從廣場到醫院原本只需十分鐘的車程,他一路疾馳,僅用五分鐘就到了。 醫生經過檢查確診:宮外孕,輸卵管破裂導致急性大出血,需要馬上手術。 祁樹從手術同意書簽了字,不久后童遇安就被推進了手術室。 童遇安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中午。 祁樹吻著童遇安的手,低聲對她說:“沒事了……” 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睛一直看著她。 一直,一直以來,他都在看著她。 他嘴唇干凅,唇角青腫,臉上紅腫未消,整個人憔悴得可怕。 祁樹給她倒了杯水,童遇安的臉色依然蒼白。昨晚的手術切除了她左小側的輸卵管,醫生說了以后懷孕的幾率相對減少一半。 童遇安用干澀的嗓音說:“你先喝?!?/br> 祁樹照做,再喂她喝了幾口。 兩人陷入了沉默,誰也不知道該開口說些什么,語言此時已經十分空白無力。 這時,林止來了。 兩人的沉默瞬間演變成三人尷尬的寂靜。 這是一間私人病房,銀白色的陽光從落地窗外投入。 童遇安抬眼看看林止,又看看身邊的祁樹。 沉默、不語。 直到護士進來給童遇安換點滴瓶才打破了這一氛圍。之后,童遇安讓祁樹回家休息,林止留在這兒陪她。 醫院共有四棟住院樓,樓與樓之間有走廊相連。 午后溫暖的陽光射過來,祁樹行走在寬大的走廊上。 因為備受打擊,他的神色十分木然。他的雙腿鈍得跟石頭一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他的心在絞痛,身體也在向他傳來陣陣劇痛。 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他和童遇安差一點就可以一起為人父母。那個孩子是他們的未來,是永遠連接他們的紐帶。 原本他可以跟那個孩子一起給她一個如同她的原生家庭一般的家。 現在。 沒有了。 為什么? 罪孽與懲罰。頃刻之間,這個念頭掠過他的腦際,過去的記憶清晰地涌現在眼前。 那年夏天的焦灼味道如同此間濃郁的空氣,絲絲縷縷地貫穿他的腦海,令他無法呼吸。 “哥,救我……” 耳邊傳來了某個人的聲音。 他停住腳步,回首環顧四周,誰都不認識,沒有人呼喚他。 俄而,他竟然笑了起來。慢慢地,他感到眼前一陣眩暈,天空,地面,空氣都在他五感中旋轉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