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邁得木里棋險些氣歪了嘴,面上卻還是得做出一副心悅誠服的樣子來,與宣宗皇帝彼此假惺惺的來往關懷了兩句,便陰著一張臉退走了。 等到邁得木里棋一走,傅長瀝先坐不住了,忍不住跳出來問宣宗皇帝道:“陛下,那那那汝究竟是何人?……呼和韓的后人,怎么會?呼和韓的后人當年不是都死絕了嗎!” ——當年白寨里之戰,呼和韓慘敗,逃回敕勒川后又遭逢親信背叛,額爾德木圖開城投誠前,先一步將呼和韓后人屠戮殆盡,也不知道他是想安大莊的心,還想安自己的心。 “他是俺答人,昔年的十二盟大單于呼和韓可不是個俺答人,”這件事趙顯倒是很清楚,后是那那汝入關名揚四方后,關于對方的身世,趙顯雖然沒有特意去查過,但也聽了不少東胡人的吹噓,不耐煩地提醒傅長瀝道,“昔年呼和韓麾下三大將:青吉臺王儲哈旦巴特爾,死在大莊一破旅店里,呼和韓的結拜安答烏恩其,被武宗皇帝砍了腦袋掛在彭臺城墻上,還有一個是怎么死的?”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是呼和韓最得意看重的兒子,旭日干,”傅長瀝呆呆回憶道,“旭日干娶了俺答族的王女阿茹娜……而俺答王哈赤忱又因宣同府之戰損兵折將,為了能帶領余部在草原上生活下去,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妻室,只為了能正大光明地求娶呼和韓的大女兒,二人從親家做成了翁婿,極其令人不齒,后來……” “后來旭日干是死在為母報仇的阿茹娜妃手里的!阿茹娜妃當年竟還懷有遺腹子?” “是不是旭日干的遺腹子誰又知道,”趙顯冷笑道,“只是阿茹娜妃當年痛殺親夫,大莊這邊是輕輕放過了她去,敕勒川那邊卻容不得她再好活?!?/br> “她后來生下了一個女兒,在草原上流離輾轉,敕勒川里沒有人承認那個女孩兒是呼和韓的后人,反是后來那那汝橫空出世之后,俺答族人為了往他臉上貼金,倒是四處宣揚,他是呼和韓的后人了!” “那陛下您當時說您曾經見過他?”傅長瀝好不容易捋順完這層關系之后又迷惑了,震驚的望著宣宗皇帝道,“可是陛下您之前沒來過北邊???” “朕是沒來過北邊,但不來北邊,并不意味著就見不了那那汝了,”關于那那汝這個人,宣宗皇帝也是越想越頭疼,殺不得動不得、留不得又恨不得,臉色極為難看道,“當年北部臣服,有大批昆侖奴被大莊商人倒手賣入洛陽四邊……當年西山截道上的慘案,正是那那汝所做下的!” “如果不是因為他是呼和韓的后人,當年外祖父便親手殺了他去,怎會容得他在父皇面前一番狡言詭辯,最后又被放回了敕勒川去!” “西山截道,小姑,小姑的死?”傅長瀝怎么也不能把這樣風牛馬不相干的兩件事聯系到一起了,錯愕不已道,“可,可這是為什么???” 趙顯卻是一下子就聽懂了,忽地一下就踢翻了椅子站了起來,整個人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如今趙顯才算明白,為何當年那那汝領兵入關后,誰也不打,先逮著自己不要命般瘋狂揍了一頓…… 因為當時世人皆知,當年趙將軍沖入皇宮保衛其時差點被西洋人帶走的北朝小皇帝時,進去干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劍捅死臨朝攝政的傅太妃。 世人皆把這看作是趙將軍狼子野心的一大佐證,那北朝小皇帝當時更是被嚇得顫顫巍巍地捧著玉璽走到趙顯身前來,欲哭無淚道:“大莊氣數已盡,這天下,將軍自取之……” 而只有趙顯自己知道,他殺傅太妃,并不是想殺雞儆猴,也無意震懾小皇帝什么,只是報仇罷了。 而趙顯這下子也算是徹底想明白了,為何那那汝帶著俺答人入關后要讓人炸了北邙山上的皇帝陵,且旁人的都還好,偏偏哲宗皇帝的墓被炸得徹底粉骨碎身了去…… “他是,”趙顯一寸一寸地回過頭來,難以置信的望著宣宗皇帝道,“他是……?” 宣宗皇帝黑著張臉,緩緩地點了點頭。 傅長瀝望著兩人完全一頭霧水。 馮毅更是在場唯一一個一點兒也不在狀態的人。 “陛下……?”傅長瀝坐不住喃喃開口道。 “小姨是難產去的,”宣宗皇帝揉著額角,痛不欲生地重復道,“小姨是難產去的?!?/br> 傅長瀝全身一僵,不由渾身發冷。 ——不錯,當年事后復盤,收殮尸首時便可知道,傅裊當時是難產血崩而亡……可西山截道上那么多人,最后全都死了,為什么??? 當年那群“馬匪”,根本不是沖著傅裊來的,或者說,根本不是為著要殺傅裊來的! 他們是想帶人走,大的死了,帶不走,索性活口全滅掉,只一心想把小的帶走! 傅長瀝這時候才明白過來,當年祖父為何哀嘆了一句:“無論如何,也得要把孩子留下來!” ——可是以當時的情況,又有誰會帶孩子走呢? “那那汝當時并沒有跑多遠,便被外祖父帶人捉住了,反是后來搜山尋人耗的功夫更多些?!毙诨实廴嘀~角,含糊解釋道,“且當時因為那那汝的身份特殊,父皇有心用他來牽制邁得木里棋那邊,想放他回北邊,而外祖父又一力想要他以命抵命?!?/br> “兩邊僵持不下,反倒讓某些陰溝中的老鼠得了利去……這事兒算起來真是叫人惡心?!?/br> 馮毅在一邊聽得瞠目結舌,再聯系洛陽城中之前的某些傳聞后……頓時嚇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了。 趙顯張了張嘴,眼眶驟然紅了,忍不住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這也太可笑了……這簡直比長寧侯府都是一群蠢蛋瞎子還可笑!” 傅長瀝張了張嘴,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么為好,只能默默地轉移了話題,問宣宗皇帝道:“那如今敕勒川這邊……” “有什么影響嗎?”宣宗皇帝面無表情地反問道,“邁得木里棋狼子野心,那那汝就好到哪里去了嗎?” “朕已無意再縱容敕勒川坐大,經柯爾騰一事,必要將他們徹底打散分裂……你們把嘴巴都給朕閉緊了,這件事,到底為止?!?/br> “當年小姨沒有跟他走,侯府后來又把孩子留了下來……那這個孩子,便從始至終,都與他半點關系也沒有!當年父皇在時,外祖父尚且沒能允許他帶著孩子走,如今朕在了,就更不會了!” “說說邁得木里棋那邊的事兒吧,”宣宗皇帝黑著臉轉移了話題,“柯爾騰那邊……怕是朕之后得微服潛行過去一趟?!?/br> 眾人便又就著這個話題商討了些許,等到后來散罷,宣宗皇帝又獨留趙顯一人,皺著眉頭問他道:“你又是為什么,今日屢屢挑釁那那汝,還非要殺了他去嗎?” “我,他,”趙顯現在整個人仍還處于混亂之中沒有怎么回過神來,聞得宣宗皇帝此問,竟下意識地脫口答道,“他后來炸了你們老裴家在北邙山的帝陵!” 作者有話要說: 簡單復盤下時間線。 那那汝生活所迫被倒賣到洛陽,遇到傅裊,倆人那啥……但是女身份貴男身份低,那族人又來找,那就想帶傅回族人那邊,傅拒絕了,那不死心,傅生產時又跑來勸,結果碰上傅難產掛了,一時發狂弄死了所有人,想偷了娃就跑,結果娃沒偷到,自己先被老丈人按住了。 那的身份很特殊,長寧侯恨他帶壞自己女兒又殘暴殺了那么多人,想要他死在洛陽,哲宗卻和他達成了共識,想用他的特殊身份來牽制北邊,后來就是兩邊扯皮娃跟誰,侯府扯贏了,那含恨被驅逐出境,然后這時候所有人的關注點都被這搶娃事件吸引了,結果娃反而被人給換了……就很,窒息。 看不看得懂將就看吧,下回不設置這么復雜的劇情了,明天見郇相解陵山之謎,這文的所有線頭就都收完了,完結撒花,開始更番外。 預計更個阿意沒被抱錯的平行甜番,我還是喜歡男女主甜甜的談戀愛……(我和我最后的倔強,抱緊甜文絕對不放~) 第80章 湘浦草 宣宗皇帝聽得面色微微扭曲。 “其實也不是,”趙顯復又認真地想了想,然后頗為牙疼地總結道,“看那模樣,他應該是單純想炸了先帝的墓?!?/br> 宣宗皇帝抿了抿唇,心情一時也有些復雜,沉默半晌,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意味不明地感慨道:“當年父皇也是……” ——豺狼與虎,同而不和。 固然暫且能因為利益糾葛而擠在同一戰壕內,最后也總免不了同室cao戈的下場。 “你還知道些什么,不如說來一起聽聽?”此事念罷,宣宗皇帝想到了什么,復又饒有趣味地追問趙顯道,“那那汝竟能炸了在北邙山上的帝陵,那朕是個死人嗎?……阿意和瓊兒他們……” 宣宗皇帝想到了什么,臉色忽又難看了起來。 “陛下……”趙顯張了張嘴,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后只能破罐子破摔地含糊道,“反正就是您想的那個樣子,至于旁人那邊……陛下之后,出來臨朝的是后宮中的傅貴人?!?/br> “傅貴人?”宣宗皇帝聽得怔了怔,繼而明白了什么一般,喃喃地嘆息道,“外祖父他們還是走了么……” ——那自己那一輩子,最后去的時候,無疑是孤苦伶仃一個人了。 “安王和平王呢?”宣宗皇帝皺眉問道,“沒有一個能擔得起事來的嗎?” 安王和平王是哲宗皇帝留下的另外兩名皇子,宣宗皇帝登基后,便分別給這兩個弟弟賞賜了個郡王的封號。 “安王輕信jian佞,剛愎自用,好大喜功;平王唯唯諾諾,優柔寡斷,篤信婦人?!壁w顯一提起宣宗皇帝的這兩個弟弟就是滿肚子的火,上輩子就恨不得直接沖到王府里將他們拎出來各自狂毆一頓,倒一倒他們腦子里進的水。 重來一世后趙顯也仍咽不下胸口這股氣,平王年紀太小也便罷了,安王府的后院里卻是十天半個月就要鬧上一回鬼,直嚇得安王在宣帝六年時便戰戰兢兢地上書請赴封地了。 當時宣宗皇帝見了折子還暗自納悶了好半天,心道安王著還未加冠,怎么就急著要離開洛陽了……不過看在安王十分心誠的份上,宣宗皇帝便也就準了。 宣宗皇帝聽罷便長長地嘆了口氣,無奈道:“難道連他們的子孫后輩里,也沒有一個能堪得上大用的么?……朕那時候,又是怎么挑的人……” 提起這個趙顯頓時就更窩火了,安王和平王一個莽夫、一個懦夫也就罷了,關鍵是這兩個人,一個馬上風死在了女人身上,一個在行房時被西洋人堅船利炮沖進來的消息給嚇萎了…… 別說是子孫后輩里有沒有能堪得上大用的,他們倒是先給生出個子孫后輩來??! 兩個人里但凡能有一個爭氣點的,后來也不至于鬧得各種層出不窮、血脈不清的“小皇帝”被推著往前走,偽帝、偽政權如那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個話題聊得君臣兩人都很是郁悶,面面相覷大半晌,宣宗皇帝作了個“打住”的手勢,撫著額頭無奈道:“是朕錯了……朕就不該提這個的。算了算了,你下去吧,對了,你對柯爾騰那邊又了解多少?” 趙顯頓了頓,一時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夜門之變后郇渏初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后來陵山那一炸,又是不是出自于郇相的手筆…… 這些在后世全都是謎,趙顯也搞不清楚,為今之計,也就只能隱晦地提醒宣宗皇帝道:“陛下若是預計往柯爾騰去,何不順帶看看陵山那邊呢?” ——陵山所在,便正是位于大莊青州的最北部,與柯爾騰交界之處。 “陵山之謎,不過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局,”宣宗皇帝皺了皺眉,一提起陵山,心頭便霎時蒙上了一層難言的陰翳,神色難看道,“難道你也信那等荒誕不經的無稽之談?” “自來謠言惑世,一向是一半真一半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中真假叫人參悟不透了,便也就更叫人深信不疑了?!壁w顯挑了挑眉,他才不會怵宣宗皇帝的這點黑臉。 見宣宗皇帝面色不虞,他反而還十分暢快地勾起一抹隱約的笑意,悠悠然道:“陛下難道就不好奇,陵山里究竟是有著怎樣的東西,才會叫先帝他們為此前仆后繼、神魂顛倒?”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宣宗皇帝眉目微凝,沉沉問道。 “臣現在說了,就沒什么意思了,”趙顯撫著自己剛剛被收拾著纏好的右手腕,暢然笑道,“陛下親自過去看看吧,左右是計劃到柯爾騰去一趟的?!?/br> 趙顯躬身告退,宣宗皇帝沉著臉回了寢處,宮室內卻空無一人,母子倆俱是不在。 宣宗皇帝一時不由更郁悶了一些,抿了抿唇,不大高興地問行宮里的宮人道:“阿意與瓊兒他們呢?” 留在塞外行宮里的宮人對這位陛下都不甚了解,見狀忙低著頭顫顫巍巍回稟道:“今晚有秋游節盛筵,娘娘帶著小殿下往那邊去了……” 宣宗皇帝嘆了口氣,只得無奈地順著宮人的指示跟了過去。 而這時候的鐘意,正攬著自己的兒子遠遠地避開人群,窩在一個不甚顯眼的犄角旮旯里,一邊欣賞著不遠處篝火堆外的群舞,一邊尷尬而又不失禮貌地婉拒著那些時不時便往這里扔一束湘蒲草過來的胡人青年。 ——關鍵是這些異族的青年人往往是扔了就跑,連個拒絕的機會都不給鐘意留,鐘意只帶著兒子裴瓊過來了不到半刻鐘的時間,身邊的湘浦草已經快能夠把母子二人埋起來了。 且對于那些青年男子,鐘意只當對方不清楚自己身份,只能好氣又好笑地暗道一句“無知者無怪”,可這事態怎么越來越不對,怎么這一會兒,還有女孩子跑過來了……難道這些湘浦草,她們是扔給瓊兒的不成? 鐘意一時間是真實感到迷惑了起來。 “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一名三四十上下的異族男子走到鐘意母子倆身前,cao著一口十分清晰的洛陽官話,笑著與鐘意解釋道,“雖說湘浦草在敕勒川中有示愛之意,但同樣的,也有表達對美好、美麗的贊賞與向往之意?!?/br> ——這還是自鐘意一行過來后第一個主動走過來與她們母子倆搭話的胡人,皇長子裴瓊好奇地瞧了瞧來人,像是發現了什么十分新奇的東西一般,伸手就想去抓那異族男子臉上的胡須…… 鐘意嚇得趕忙將兒子拉到身后,訕訕笑著與對方解釋道:“小孩子不懂事,丈人勿怪?!?/br> “丈人官話說得好生流利,敕勒川這邊,個個都如您一般嗎?妾身卻是才疏學淺,聽不大懂丈人你們的家話?!?/br> 那異族男子很淺地笑了一下,面色淡淡道:“敕勒川乃大莊附屬,自來只有要求臣屬國學宗主國語言的,倒是鮮少有要宗主國反學四邊言語的,娘娘不會,也是自然?!?/br> “其實說來不怕娘娘笑話,就是敕勒川內,各族之間,言談來往,也各有諸多不同之處……這本就也沒什么好學的?!?/br> 聽對方開口叫破了自己的身份,鐘意趕忙起身向對方行了一禮,試探道:“妾身淺薄,居于內宅少見外人,不知丈人您是……?” “我也不是個什么大人物,不過是這敕勒川萬千子民中普普通通的一個罷了?!蹦钱愖迥凶右婄娨馍裆髦?,忙笑著與她擺了擺手,隨意道,“我是個俺答人,娘娘你知道俺答族么?” 看對方神色間隱隱有些期冀的模樣,鐘意卻不由尷尬地頓住了。 ——鐘意倒是知道俺答族,但提到俺答人,鐘意腦子里一時還真只能想起來一個:那就是六十年前領兵犯邊寧夏,越過太原,直擊宣同府要塞的俺答王哈赤忱。 當年宣同府一役,死了大莊三萬軍民,大同府外的十里平原上,險些要被那累累的白骨給鋪平了……鐘意自小在晉陽長大,不可能沒聽過身邊的長輩聊起此戰。 可這也實不適合二人當下攀談的場景。 似乎是瞧出了鐘意臉上的為難之色,那異族男子期冀的目光黯了黯,俯身將手里拿著的那一支湘浦草也放在了鐘意的裙邊,然后起身面色淡淡道:“大莊與敕勒川也和平有近半百之年了,有些往事,娘娘倒也不必太往心里去了?!?/br> 鐘意一怔,正想著得如何才能把那支湘浦草不傷情面地還回給對方,而那異族男子已經面色從容地轉移了話題,仿佛沒看到鐘意臉上的糾結之色般,笑著復又與鐘意提議道:“娘娘就一直站在這邊看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