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后宮中,康敏公主出嫁后,駱太后更是整日里吃齋禮佛再不理外事,而永和宮里住著的那兩位,李選侍在她年滿二十歲之后,求到鐘意面前,被宣宗皇帝以“未曾得蒙召幸的宮女”律例處,滿二十后即放其歸家、自行婚配。邵寶林卻不愿意走,最后輾轉曲折,求到了慈寧宮里,陪在駱太后身邊做了一個執掌佛經事的女官。 前朝無大事,后宮無閑人。宣宗皇帝北巡這一路上帶著鐘意和孩子游山玩水,玩的倒也算是盡心盡興,出了豫州府,愈往北走,山川風貌愈是迥然不同,與洛陽城的“青山綠水河洛地*”不同,北邊的樹,要更巍峨些,連葉子都暗沉沉的,無形中便多了分肅殺沉寂的意味,云暗天低,沉沉地壓在人心頭。 一路走走停停,等到了幽薊十六州一帶,天邊偶還有黑乎乎一團的大家伙刷地一聲飛過去,看得鐘意瞠目結舌,皇長子裴瓊更是不住地跟在后面追著拍手歡呼,驚喜的叫道:“大鳥!好大的鳥兒??!父皇快來看??!好大的鳥兒!” 宣宗皇帝含笑望著這對大驚小怪的母子倆,鐘意至少還是個有些見識的大人,知道那東西并不會是真正的鳥兒,但也忍不住好奇地問宣宗皇帝道:“陛下,那是什么呀?” “朕是不是跟你說過,到了塞北,要親手給你捉一對大雁來,”宣宗皇帝笑著附到鐘意耳邊,低低道,“……哪兒都不傷著,好好地帶回來,我們養一輩子?!?/br> 鐘意眼睛亮亮地望著宣宗皇帝。 宣宗皇帝含笑不語,只輕輕拽了下在地上亂跑亂跳的皇長子裴瓊一把,笑著與他們母子二人解釋道:“這是巨鷂……那里面坐著有人,是幽薊十六州這等邊防重鎮用來巡視四境之外諸雜異動的。瓊兒也想上去看一看嗎?” “要去要去!”皇長子裴瓊激動地拍手歡呼,雖然這四歲大的孩子腦子里可能連坐上巨鷂飛那么高的基本概念都沒有,但只要一想到能上那鳥兒身上去,跟著一起呼啦啦地飛來飛去,這小人兒就高興的不得了了。 “現在不行哦,”宣宗皇帝惡劣地勾了勾唇角,故意逗弄他兒子道,“這邊的巨鷂都是有正經用處的,再往北走走,等過了陰山一界,到了敕勒川那邊,父皇就帶著你上去玩一趟?!?/br> “要去!”皇長子裴瓊瞪大的雙眼,用他那濃眉大眼直愣愣地瞧著宣宗皇帝,頑固地重復道,“現在去,現在就要去!” 宣宗皇帝被自己兒子在這頑固呆萌的小模樣逗得哈哈大笑,越是看著皇長子裴瓊不滿意地發脾氣,越是忍不住惡劣地想去逗他……父子倆簡直幼稚到了一個層次上,鐘意在邊上瞧得略無語,但仍還是有些回不過神來般怔怔地自言自語道:“這么大啊,竟然還能飛得起來……臣妾還真從不知道,這世上還有這等精巧巨務……往常更是連聽都沒有聽說過的……” “你沒見過巨鷂也是正常,這東西本就只在北邊用,用來警示被皇祖父打碎了骨頭的塞外諸胡的,南邊可從來不用這個,洛陽不說,就連江南那邊的人都未必見過,東南一帶原便由海禁封鎖,連船塢航事都停滯不前,更不用說這巨鷂了,”宣宗皇帝笑著揉了揉鐘意的額發,想到了什么,又突然忍不住笑開道,“而且,你也不是當真一點都沒有聽說過的……還記得朕當初給你的那塊扳指么?” 鐘意想到了什么,眼前一亮,靈光一閃,驚訝道:“是琉璃金?” “不錯,”宣宗皇帝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模樣,諄諄解釋道,“琉璃金質地極強,產量極低,自皇祖父朝間起,并定下律旨不許其在民間流通,只做軍中之用……而琉璃金在軍中最大的用處之一,就是作這巨鷂飛天的起源動力?!?/br> 不期然的,鐘意腦海里浮現了當年在林府住的那一晚上,林照神思癡迷著對著自己感慨的那句:“但你想啊,等它遇著真正能把它用起來的東西時,那帶出來的架勢得有多大啊……” 等過了陰山,到達敕勒川下,北巡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停留在塞外行宮的四周駐扎起營帳時,鐘意也終于真正體會了一回那曾讓林照神迷心往的“大架勢”。 為了照顧鐘意的身子,也是出于更安全起見,宣宗皇帝并沒有讓那只巨鷂飛得太高,只慢慢悠悠地繞著北部草原轉了一小圈。但這種自高處向下俯瞰,日月江河盡皆收入眼底、天下四方似乎盡在目之所及、觸手可摘之處的感覺……還真是讓鐘意新奇到不行,手緊緊地拽住宣宗皇帝的袖角,整個人激動興奮到難以自拔。 宣宗皇帝溫柔地將她攬在懷中抱住,在敕勒川一望無際的藍天白云下,在滿目蔥蘢之色的茫茫大草原之上,有一行排成“人”字的大雁飛過時,宣宗皇帝低下頭,輕輕吻住了懷中人的唇畔。 他們順理成章地在巨鷂上有了一個吻,唇齒相接,相濡以沫,以天地江河作證,以日月山川為鑒,朝朝暮暮,君心我心。 “你若是喜歡的話,”一吻畢,宣宗皇帝雙眼亮晶晶地望著懷中的鐘意,莫名激動了起來,指著那行剛剛飛過的大雁道,“朕現在就能去叫了人來一起……到時候你看著朕親手把它們捉下來!” “還是不了吧,”鐘意笑盈盈地仰頭望著言語莫名幼稚了起來的宣宗皇帝,滿目柔情,緩緩道,“人既都成對成雙了,又何必再去為難了那些大雁呢?……陛下還是去互市上給臣妾買一對吧,反正都是大雁,倒也不差什么……陛下親自買的,那也算是親自送的啊?!?/br> 鐘意既都這般說了,宣宗皇帝也就只好悻悻然地放棄了,二人從巨鷂上下來,回到塞外行宮,剛剛坐定沒多久,便聽有宮人來報,說是敕勒川殘部之大單于邁得木里棋聽聞“君父”親至,特在白寨設下盛宴,懇請“君父”親赴。 ——這一句“君父”可是有說頭的,雖然邁得木里棋怎么看怎么都要比宣宗皇帝年長上許多,但這事兒要論起來,得從成宗朝間說起。 當年最早是敕勒川大單于呼和韓先聚集西北十二盟,打算南下自徐北攻近大莊,掠奪大莊資源以撫慰敕勒川內部紛爭,結果被其時尚任“大將軍王”的武宗皇帝悍然攜兵北上橫掃三百余里。 呼和韓賠了夫人又折兵,不僅麾下三大悍將盡皆喪于大莊之手,最后在白寨與武宗皇帝背水一戰時,更是將最后的數萬人馬一戰損失殆盡……最后如喪家之犬般惶惶不可終日地逃回敕勒川內,結果被自己的親兄弟給亂刀砍死…… 呼和韓死后,敕勒川殘部如一盤散沙,再經不起大莊的半點打擊,額爾德木齊振臂一呼,自說自話地給自己寫了“紫券”繼書,成了敕勒川內的新一任“大單于”,然后識相的不行,直接開門跪地相迎大莊北上的兵將,與武宗皇帝簽訂了“白寨里條約”,割讓了白寨以南的所有土地,賠償大莊百萬兩金銀,并帶領整個敕勒川府首稱臣,以大莊附屬國稱之。 自這往后,敕勒川每一任新單于即位,皆要有洛陽那邊的正式冊封為鑒,洛陽敕封與曾經塞外諸胡一曾簽訂過的紫券并重……這般算下來,敕勒川內的大單于,無論年紀長幼、輩分大小,都皆要稱呼大莊的皇帝一句“君父”了。 塞外諸胡當年曾經是被武宗皇帝以鐵血手腕悍然清洗過的,時隔近五十年整,敕勒川內仍緩不過聲勢來,但到底年份經的越久,有些過往的沉痛教訓便忘記得越快……邁得木里棋是當年開門相迎、割地賠款的額爾德木圖齊的后人,也完完本本地繼承了他祖先的柔jian狡詐,此番宣宗皇帝北巡塞外,也是專有震懾他們之意,此番邁得木里棋既然主動來請了,宣宗皇帝略作收拾,便帶了鐘意一同過去赴宴。 宴席上觥籌交錯,不過吃吃喝喝的那一套,也沒有什么好說的,鐘意記掛著留在塞外行宮的兒子裴瓊,也沒怎么盡興地享受那些歌舞聲樂,見大莊這邊的人都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邁得木里棋無奈,只好中途叫歌女舞妓都先下去了,笑著側過身來與宣宗皇帝道:“君父身邊既有了那等美色,自然是看不上這些庸脂俗粉的……我們塞外人素來都欣賞能歌善舞的好姑娘,不知這位娘娘今日可否過來與我們開一開眼呢?” 見眾人聞聲皆將目光向自己投來,正神游天外的鐘意這才回過神來,發覺對方指的竟是自己。 鐘意下意識的向身邊的宣宗皇帝看了過去。 宣宗皇帝冷冷一笑,毫不客氣地回了邁得木里棋一句:“這是朕的妻子,你既叫朕一聲君父,便也該稱她一句母親……你既有此意,不妨先叫你的親生母親出來與大家開一開眼?” 邁得木里棋大窘,但叫眾人最后都不禁吃了一驚的是,邁得木里棋窘迫罷,竟然還真叫了一位白發蒼蒼的胡人老太出來,當眾跳了一曲胡旋舞,然后呵呵笑著對宣宗皇帝道:“君父莫怪,母親她年紀大了,笑得有些不盡人意……不知這位母親?” “老人家跳的也已經很不錯了,”宣宗皇帝也跟著呵呵笑著贊賞了句,然后話鋒一轉,面無表情道,“不過這是你們這邊人的風俗了,在我們大莊,如果自己的妻女被人要求當眾起舞,便是對主人家的一種挑釁與羞辱,得要拔出劍來一對一的當場生死決斗才行……” 宣宗皇帝一邊說著,一邊揚手抽出了侍立在他身后的傅長瀝腰間的潺水劍,嘴角噙著一抹冷笑道:“這把潺水劍,當年跟著外祖父時,亦是在你們這邊大放異彩過的,朕武藝平平,自然比不得外祖父當年,邁得木里棋,你可要與朕來領教一二?” 邁得木里棋聽得唰地一下變了臉色,既是對宣宗皇帝言語間隱晦暗示的當年白寨之戰時敕勒川慘敗而感到的屈辱,亦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宣宗皇帝竟會如此鄭重其事,只為了一個女人而在兩邊邦交融洽場合大動干戈……但無論如何,邁得木里棋今日是絕對也不想因為這等瑣事而平白無故地得罪宣宗皇帝的。 邁得木里棋忙不迭地連連擺手,做出一副被嚇得惶然變色的模樣來,顫顫巍巍地解釋道:“不不不,君父有所不知,其實按我們草原上的規矩,請一位漂亮的女郎跳舞,這是對她美貌的贊揚,絕無冒犯、褻瀆之意,絕無冒犯、褻瀆之意??!……君父息怒、君父息怒,是兒臣話有不周了!” 邁得木里棋一邊說著,一邊起身,朝著宣宗皇帝與鐘意的方向哐哐哐實打實地磕了好幾個頭來。 ——都是千年的狐貍了,彼此間也不用裝什么聊齋了……草原上有什么風俗,宣宗皇帝本人也并不是不知道,但大莊那邊又是什么民俗,宣宗皇帝也不信邁得木里棋本人會不知道……只是對方既已如此作出如此模樣來了,宣宗皇帝冷冷地盯了人半晌,輕嗤一聲,將手從按著的劍上挪開了。 不過經了這么一打岔,之后場上的氛圍就再也調和不起來了,兩邊草草收場,各自散下,鐘意回了塞北行宮守著孩子,另一頭,宣宗皇帝則召了三位親近心腹來,連夜點燈分析起如今敕勒川內的形勢來。 ——“這明顯是在試探陛下對他們那邊的態度,”傅長瀝望了望皆是凝眉沉默的剩下三人,只得先一步開口打破沉默,拋磚引玉道,“拿意嬪娘娘做引子,也不過是想看陛下如今待敕勒川那邊究竟是想拉攏懷柔,還是仍警惕備至?!?/br> “不止,”宣宗皇帝面無表情的搖了搖頭,眉頭緊蹙道,“他既能叫了自己母親出來跳舞,最后還當眾下跪……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經絕對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試探態度‘可以說明的了?!?/br> “柔順備至,必還懷有旁的狼子野心?!?/br> “很簡單,”趙顯亦面無表情地開口道,“他那是想求人,或者說,他們如今正是有求于大莊?!?/br> “此話何解?”馮毅忙不迭的跟上,伸手捅了捅趙顯,直白道,“你若是知道什么,那現在就直接說了吧!這回我們都信你的,快說吧!” “依我愚見,”趙顯頓了頓,言簡意賅地概括道,“他們這是想打柯爾騰?!?/br> 此言一出,殿內剩下三人皆是一怔,繼而又各自沉默了下來。 猶豫片刻后,還是馮毅先一步打破了沉默,悄咪咪地朝著傅長瀝的方向多看了兩眼,然后極為中肯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倘若真是如趙小公子所言,敕勒川如今是想打柯爾騰了,故而才先來想試探試探我們這邊的意見……于我們來說,倒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br> ——五十年前武宗皇帝率兵打遍塞外諸胡無敵手,最后連敕勒川這個塞外雜胡的老窩都被大莊打碎了脊梁,跪地稱臣,割讓賠款……可以說,大莊整個北部的邊疆地圖中,只西北缺了柯爾騰那一塊,如鯁在喉。 而這一切,不是因為大莊打不下柯爾騰,而是因為當年呼和韓率西北十二盟南下,只有柯爾騰的王女率其部與大莊秘密結盟,之后呼和韓被武宗皇帝反打的退讓三百余里,也是看在結盟的份上,獨獨沒有動柯爾騰那邊。 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當年武宗皇帝不對柯爾騰動手,除了最早結盟的情分外,還有郇渏初昔年娶了那柯爾騰王女的關系在……可如今這些故人皆已逝去了,就算能往上三代數一數祖輩的情分,那也早都被哲宗皇帝昔年弄的那一手“夜門之變”給全都攪和沒了,如今再來看大莊北部形勢,柯爾騰若被除去,也算是了結了大莊的一心腹余患。 故而站在馮毅的立場上,是覺得敕勒川這些人里,邁得木里棋是沒顏色了些,去試探誰不好偏偏要去試探陛下心尖尖上的意嬪娘娘……但若是拋開那些風月故事,站在整個大莊的視野上,若是讓邁得木里棋真吃下了柯爾騰,那便連柯爾騰也一道隨著敕勒川對大莊俯首稱臣了……這可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傅長瀝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卻又覺得以長寧侯府與郇相府的關系……他的立場,在如今這個問題上是不好開口說什么的。 “柯爾騰與敕勒川無仇無怨,邁得木里棋無緣無故便興兵起事,卻也并非正義之師,”宣宗皇帝皺緊了眉頭,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不甚贊同道,“若他們只是想打探朕的立場便罷了,若是還想從朕手里借兵……此等狼子野心之人,那便還是算了吧?!?/br> 趙顯張了張嘴,似乎是有什么話想說,卻又迫于形勢止住了。 宣宗皇帝見了,便揮揮手屏退了三人,等馮毅與傅長瀝走罷,最后又開口留下了趙顯,直言不諱的問道:“你還有什么想法,便直接說吧?!?/br> “邁得木里棋其人,應盡早除之,”宣宗皇帝既都讓趙顯直說了,趙顯便也就毫不委婉地干脆說了,“是個禍患,留不得?!?/br> ——柯爾騰王部如何,趙顯其實并不清楚,但他知道,上輩子邁得木里棋想揮兵柯爾騰,向洛陽求援出兵,當時的宣宗皇帝便就沒有理會他們,但也不曾阻止,只是作壁上觀,默許了兩方各自相斗。 最后柯爾騰被敕勒川里的鬣狗狠狠咬下,后來等到宣宗皇帝駕崩,洛陽因儲位之選爭執不下,最后甚至鬧得山河分裂……而那些對著大莊蠢蠢欲動、垂涎已久的西洋人,便正是趁此機會從敕勒川借道,經被邁得木里棋統治下的柯爾騰入境,悄無聲息的攻入了大莊青州北部……后來三帝臨朝,各不相服,大莊內部分裂,洋人們便趁機在大莊四處侵占搜刮……最后那些年,國勢衰微,民不聊生,山河破碎,連趙顯本人也不過只是帶兵苦苦支撐著這王朝茍延殘喘下一段時日罷了。 而趙顯知道,等到上輩子最后連他都死了,大莊這氣數便也是真的徹底盡了。 ——不然也不會叫趙顯碰上那等奇遇,能再重走一遍,及時挽救那大廈于未傾之時。 “是只殺他一個?”宣宗皇帝試探著擰眉問道,“……還是連整個敕勒川都留不得了?” “我不知道,我現在能告訴陛下的,便只有‘先殺了邁得木里棋‘、‘不要讓敕勒川殘部吞下柯爾騰‘這兩句?!壁w顯被宣宗皇帝追問得有些煩躁了起來,他自日后而歸,但能看到的也甚是有限,并不是什么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的……趙顯也并不清楚,到底是邁得木里棋此人的問題更大些,還是現在的整個敕勒川都已經淪為了西洋人的走狗了。 事實上,現在趙顯整日里打交道的這些人,與他上輩子掌權后整日里打交道的那些人,早便已經換了一批人了……很多事情,趙顯也是在頭腦發懵地摸著石頭過河做,就更別說能給宣宗皇帝什么十分確定無疑的建議了。 第77章 偏移的軌跡 “朕至今仍還記得,當初在西山別院時,朕曾問過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做這些事又有什么目的,”宣宗皇帝揉著額角緩緩道,“你告訴朕,你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如今所做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因為你打從心底地效忠于整個大莊?!?/br> “時至如今,還為你這一句,朕便再聽了你這一回吧?!?/br> 趙顯聽了便微微松了一口氣,心知只要這位主兒心中下定了決議,那邁得木里棋便再沒有幾天好日子可蹦達的了…… 說起來,這位宣宗皇帝也是挺可憐的:他曾祖父是中興之主,在位期間勤勉刻苦,為祖孫后輩留下了殷實家底,偏偏他皇祖父是個窮兵黷武的性子,打遍四境之內無敵手,還專心鉆研各種熱武器的改良制造……而他皇祖父命好,當時身邊能有個郇渏初,國庫賬本上那么大的缺口,都能讓郇渏初絞盡腦汁用各類變法新政生生地給弄平了。 本來若是能一直如此、平穩運行便也就罷了,偏偏他皇祖父駕崩后,等到他父皇即位,又是個“逢郇必反”的瘋魔性子,生生把原本向著盈余方向發展的國庫給再次折騰散了,他父皇短命死的早,倒是落了個清凈,結果給接受皇帝留下了個爛攤子來……宣宗皇帝勤勤懇懇干了大半輩子,最后慘就慘在連個兒子都沒留下,等到后世蓋棺定論,怕不是這亡國之君的名頭,還得再算到他的身上。 想想也還真是挺夠可憐的。 趙顯一邊這般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著,一邊悠悠然告退了聲地退出了行宮,結果剛走了兩步,腿上一沉,卻是有個胖乎乎的小崽子不看路,直接給撞到了他腿上來。 “大哥哥,”皇長子裴瓊抬起頭來,好奇地指了指趙顯臉上的面具,疑惑的問,“你臉上的這是什么呀?” 趙顯頓了頓,突然覺得方才的自己更可笑……那個狗皇帝有什么好值得他同情的。 “這個啊……”趙顯伸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琉璃金制的黑色面具,裝作一副正想要把它取下來的模樣,看底下那小崽子呆呆地仰頭望著、一臉期待,趙顯又臨時改變了主意,對著自己臉上摸來摸去,然后故作疑惑地喃喃感慨著,“怎么辦,長在臉上了啊……” 皇長子裴瓊聽得也著急了起來,一邊拿手拍著趙顯的腿,一邊焦急的叫喚著:“叫太醫??!得叫太醫!” 趙顯看著這小崽子傻乎乎的一臉認真模樣,心里簡直要樂瘋了。 ——不過皇長子裴瓊這動靜,也總算是把里邊的宣宗皇帝給吵出來了。 “瓊兒,怎么了?”宣宗皇帝出得門來,皺眉朝趙顯覷了一眼,明顯是很疑惑他怎么還沒有走。 “父皇!”裴瓊是個實打實的“有了新人便忘了舊人”見異思遷性子,一看宣宗皇帝出來了,再半點顧不得這位剛剛見到過的“大哥哥”了,一把撲到宣宗皇帝懷里,露出手中剛摘的小花給宣宗皇帝看,“花花!父皇看,瓊兒這里有花花!” 鐘意緊趕慢趕的追了過來,一看這一幕,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扶著腰指著裴瓊上氣不接下氣道:“那是你娘我今天辛辛苦苦在外面選了好半天才剪下來插在瓶里的……這連半天都還沒有留住呢!我還怪道這是遭了哪家的采花大盜!原來是瓊兒你這個辣手摧花的小賊??!” 皇長子裴瓊藏在他父皇身后捂住眼睛咯吱咯吱地笑個不停,鐘意又好氣又好笑,也是徹底拿這個破壞狂皮小子沒有辦法了。 “不氣不氣,”宣宗皇帝忙替自己兒子給他娘順氣道,“你要是喜歡,明個兒朕叫宮人再出去弄……這也是瓊兒對朕的一片心意嘛?!?/br> “臣妾本是想明個兒照著畫下來,到時候再拿回去給外祖母看呢,如今倒好了,全沒了!”鐘意嗔怒地瞪了這對狼狽為jian、彼此袒護的父子倆一眼,氣不打一處來道,“他如今敢這樣,還是被陛下你這個做父皇的給慣的……可不能記掛著陛下嘛!你們父子倆這樣好,倒顯得臣妾成了個招人嫌的惡婆娘了!” “怎么會呢,嫌棄誰都不會嫌棄我們最最溫柔善良、美麗大度、善解人意、體貼周到的瓊兒他娘的,”宣宗皇帝忍著笑與鐘意插科打諢著,末了還反帶了躲在自己身后的兒子一把,“是吧,瓊兒?” “不嫌棄阿娘啊,不嫌棄的,”皇長子裴瓊見自己父皇朝母妃走了過去,把自己暴露了出來,只得放下捂住自己眼睛的兩只手,背在身后,一本正經地與鐘意道,“不嫌棄啊,瓊兒真的不嫌棄的?!?/br> ——鐘意對著這小子,簡直是氣也不是,惱也不是,只能被生生磨得沒了脾氣。 宣宗皇帝走過去,背上背一個,手上牽一個,一家人就這么漸漸走遠了。 一直等到附近再沒了動靜,趙顯才緩緩的吐出一口氣來,從剛才慌不擇路躲進去的暗格內緩緩走了出來。 走到方才三個人笑鬧的地方,趙顯蹲下身來,將皇長子裴瓊其時抓在手里、后來又抓不穩、散散地掉在地上幾朵小花一一撿拾起來,捏在手里。 然后捂住眼睛,復又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來。 —————————————————————————————————————————— 翌日,邁得木里棋復又派人來請,說是敕勒川內如今正在籌備秋游節,有諸多勇猛戰士屆時會當眾比試一番,特請宣宗皇帝一行過去觀戰。 不過這戰觀著觀著嘛,就有那么些不是滋味了起來。 最開始的時候,是有一個連勝十場贏得昏了頭了的青吉臺壯士在臺上哼哼唧唧的大放厥詞道:“我的曾祖父可是哈旦巴特爾!當年青吉臺的王儲,敕勒川內公認的三大英豪!” “三大英豪?”趙顯心情不爽,便毫不客氣地低聲回懟了一句,“死在大莊境內的三大英豪?哦,好像還是死在我們大莊的一家旅店里……那可真是挺‘英豪‘的??!” 哈丹巴特爾是在彭城之戰輸給其時尚且還未封長寧侯的傅懷信后,慌不擇路躲到大莊境內,改頭換面,結果不成想,卻因對地豆過敏,在一家破敗的小旅店里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活生生自己把自己給噎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