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假話說了一千遍,不管能不能成得了真,至少說這句話的人是快要相信了。 但這點微末的鴕鳥心態與僥幸心理,就如同一朵被吹出來的泡沫般,看著是光彩又美麗,明亮又陽光,但其實脆弱得經不起外界任何人一丁點的推敲,只消遭宣宗皇帝問了這么一句,鐘意給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暗示便驟然解開了,她微微垂下頭,神色木然道:“不知陛下想與臣女談什么?” “隨便談談,談什么都可以,”裴度在心里認命道,左右今天看這樣子,自己睡是怎么也不可能睡得著了,干脆就借機把適才憋在心里的一些話一并不吐不快吧,“遭了這么大一回罪,你心里總得反思一番,長點教訓吧?” “說說看,今日之事,你認為歸根結底是因為什么?日后又打算如何做才能避開?” 鐘意怔了怔,輕輕地冷笑了一聲,眉目冰冷地回道:“瘋狗當街咬人,難道陛下也要讓那些被咬了的人去問問那條瘋狗自己做錯了什么么?” ——鐘意從沒想過剛剛救下自己的宣宗皇帝竟然會問自己這個問題,難道在他心里,今日之罪,還有鐘意自己咎由自取的成分在里面么? 她為什么要反思?她要反思什么?她得如何反思,才能避得開定西侯世子那般的畜生、瘋子呢? 裴度聽了鐘意的反問卻是一愣,既而無言地看了鐘意一眼,無奈道:“朕當然不是讓你反思這個,朕是想問你……好吧,朕直接說算了,滄浪亭偏僻,你今日為何來此處?” “還正好被定西侯世子堵了個正著,你心里便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么?” 鐘意眼睫微垂,無聲地掐緊了自己的手心,她想過啊,她當然想過,她怎么可能不去想……但是,她想出來的答案,是可以與宣宗皇帝說的么? 鐘意自認為自己今日已經足夠小心了,跟在人群里循規蹈矩,心知燕平王妃與佳蕙郡主都不怎么待見自己,都不敢往人群的前頭湊,但午宴后,佳蕙郡主等幾個貴女聚在一處說小話,鐘意被尷尬地冷置在了一旁,本來只是覺得在屋里待得壓抑,想出來外面透口氣,然后便又遇著了一位自稱道“燕平王妃有請”的燕平王府家婢。 有了上回在林府的前車之鑒,鐘意自然是本能地先去懷疑這位到底是不是真的“燕平王妃派來有請”的,本還意欲搪塞推辭一番,誰知恰逢佳蕙郡主出來路過,順道便吩咐了那位婢女去小廚房端份銀耳蓮子羹來,鐘意見對方與佳蕙郡主一問一答、有說有笑的,自然不敢再妄加揣測,帶上還晴便跟著過去了。 其實走到滄浪亭那里時,鐘意心里便有所懷疑,無他,只因這邊安靜得有些太過了?!B個仆婦丫鬟們來回走動交談的聲響都沒有,靜寂之下,甚至連潺潺水流劃過河床底卵石的聲響都依稀可以聽得到。 且這里靠近凌河,河溪一側是鐘意當下與宣宗皇帝正處于的添音臺,另一側便是之前被定西侯世子堵個正著的假山處,按理來說,假山那邊更偏僻荒蕪,燕平王妃縱然真心想尋個安靜處找鐘意說話,那也得是選添音臺,而非假山處吧? 但鐘意那時也只是心里略略生疑,沒有來得及多做準備,便已經被那“家婢”引導到了定西侯世子面前。 事到如今,鐘意也反應過來了,定西侯世子當時竟然能帶著七八個家仆闖進內宅,還敢叫囂著要在今天燕平王妃的生辰宴上強要了鐘意,就算后者是因為他愚蠢到無知無畏、故而到了膽大包天的地步,那前者呢,那些定西侯府的家仆是怎么跟著他進來的? 一個人闖進內宅還可以借口是摸迷了路,七八個外男還可以這么說么?燕平王府的小廝、護衛們都是吃干飯、作擺設的么?這么些個大男人闖進來,就不怕自家的夫人小姐哪個遭了沖撞? 唯一有一個解釋,可以讓這一切瞬間變得完全合情合理起來:定西侯世子在燕平王府里有一個“同謀”,且這“同謀”的身份還必然不會太低。 而鐘意現在除了佳蕙郡主,還能去懷疑誰? ——倘若帶著鐘意到假山處的家婢不是燕平王府的,那佳蕙郡主為何會與她有說有笑、言笑晏晏?倘若那把鐘意帶到定西侯世子面前的家婢真是燕平王府的,那么問題來了,燕平王府的仆婦丫鬟們為何要替定西侯世子做事?是誰在背后支使著她們的? 燕平王府里如今就三位主子:燕平王遠在北邊,燕平王妃再是不喜愛鐘意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絕到如此地步,燕平王世子就更不可能做下這等事情了,除了佳蕙郡主故意如此,難不成這一切還是什么一點也不美妙的“巧合”么? 鐘意心思郁結,那壓抑的心緒更有一種執拗的憤意,她垂著頭咬牙半晌,仰起臉來,直視著宣宗皇帝的雙眼,直直道:“不敢欺瞞陛下,臣女今日是被一位與佳蕙郡主相談甚歡的青衣女婢,以‘燕平王妃有請’之名,被人故意引到這邊來的……不知陛下是想讓臣女反思‘佳蕙郡主’,還是反思王妃娘娘?” 裴度一愣,下意識地接口道:“叔母應當不會作出此等事來,佳蕙……” “是啊,王妃娘娘再不喜歡臣女,臣女也是她自己當眾親口定下的未來兒媳之一,她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兒,那又會是誰做的呢?”鐘意譏誚地反問道,“陛下心里難道就沒有懷疑過么?這么多外男,是怎么過了內宅與外院那道門,到了凌河這邊的僻靜處的?” “若是沒有燕平王府內部之人接應,他定西侯府莫不是手段通天,連燕平王府的后院都可以隨進隨出?” 裴度皺緊了眉頭,半天沒有回聲。 鐘意也不知道還有什么好說的,如果故意弄出這件惡心事來的人是佳蕙郡主,鐘意想,她還能如何反思?除了忍氣吞聲、敬而遠之之外,她難道還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報復回去不成? 就算真的要下黑手報復,鐘意也不可能現在當著宣宗皇帝的面。 本以為這個話頭到此便可以順勢打住了,不成想,宣宗皇帝聽了鐘意的回答沉凝半晌,竟然復又開口問她:“倘若這件事真的與佳蕙郡主有關,你又當如何?” 鐘意愕然,甚至覺得宣宗皇帝這問題問得有些可笑了,她冷笑一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反問道:“陛下想聽實話么?” 裴度微微頷首,理所應當道:“自然,不然朕問你作什么?” “若是陛下今日真有心為臣女掩蓋下此事,臣女自然是感激不盡,”話說到這個份上,鐘意再也不敢有方才剛進添音臺時的莫名心動與自作多情了,她先公事公辦地對宣宗皇帝例行表示了一番自己的感謝,既而面無表情道,“不過定西侯世子在燕平王府無故失蹤,同時一道消失了音訊的除了與定西侯世子一起出來的八個人,還有四個燕平王府中的……所以,其實臣女也不用想什么、更不用作什么?!?/br> “無論這件事是誰與定西侯世子一道‘合謀’的,等到定西侯世子無故失蹤的消息傳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到時候,想必定西侯會比臣女更加激烈地想把今日那位‘同謀’找出來……所以,臣女還用如何呢?” “你若是這樣想,倒也不算錯?!迸岫嚷犕昴癯了剂税胩?,如此評價了一句,繼而又搖了搖頭,不甚贊許道,“只是終究消極頹喪了些,萬事萬仇都等著旁人替你動手,說得好聽點,你這叫‘人在做、天在看,只要活得久,總能等到惡人遭報應’?!?/br> “說得不好聽些,你這不是任打任罵、逆來順受,無論旁人對你做過什么,都一概冷淡處理、消極應對,只安慰著自己總有一天對方會栽在更厲害的人手上倒大霉么?……一次兩次便也罷了,總是如此,未免有自欺欺人之嫌?!?/br> “不然陛下還想臣女如何呢?”鐘意心頭一直隱隱壓抑著的火氣被宣宗皇帝的這一句“自欺欺人”徹底勾了起來,咬牙冷笑道,“是啊,可我除了自欺欺人,自我催眠之外,還能如何作呢?” “她是郡主,臣女又是什么?陛下若真心想讓臣女不這么‘自欺欺人’,那倒也簡單,”鐘意霍地一下走到三步外宣宗皇帝身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無聲冷笑道,“……不如陛下就替臣女做這一回主吧!” 裴度伸手先扶了鐘意起來,鐘意心里就沒指望過在自己與佳蕙郡主之間,對方會站在自己這邊,心中并無期待,自然也不會堅持跪著,順勢便又起來了。 但出乎鐘意意料的是,宣宗皇帝這回猶豫了很久很久,久到鐘意都差點快要以為自己當真提了一個什么令對方十分棘手的難題一般。 然而不等鐘意心底生出什么不合時宜的微末期待來,宣宗皇帝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緩緩道:“朕可以救你一次、兩次,但不可能救你一輩子……遇著了事,你總不可能一直指望著旁人來替你出頭,求人終不如求己,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完全護著你一輩子,你總是得要學著自己慢慢立起來的?!?/br> “陛下這話說得輕巧,但臣女又得是如何作才能算是‘立起來’了呢?”鐘意冷笑著反問道,“尋個人用同樣的方式對著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地來一遍么?對不住,臣女嫌這事兒惡心,做不出來同樣的?!?/br> “或者是干脆找把刀,拿著去把她砍了么?那臣女最后又能落著什么好去呢?還不是再賠她一條命,同歸于盡了。臣女尚且還想有自己的日子過活,倒也不舍得主動去送死?!?/br> “除此之外,旁的什么報復,又有什么意義呢?能落到她身上的,終究是不痛不癢的,難以抵消臣女今日所受,萬分之一?!?/br> 裴度被鐘意駁斥得啞口無言,再次無言半晌,忍不住擰緊了眉頭喃喃地自言自語道:“佳蕙的性子何時變得如此孤拐,她原不至于如此的,現在怎么連半點與人好好相處的度量都沒有了……” “這難道也要怪臣女么?”鐘意聽得冷笑連連,忍不住出聲打斷道,“臣女第一次見佳蕙郡主,便正是在小北山,當時的情形陛下也不是沒見著,臣女自認從頭到尾對郡主殿下沒有半句不敬之言、半點懷恨之意,然而郡主又是如何對臣女的呢?” “郡主殿下不分青紅皂白字字咄咄逼人、句句步步緊逼,難道也要臣女再反思一下是否其中有自己的不當之處,長以經驗教訓么?” “朕知道,”裴度被鐘意連連漲起的怒火逼得連連退步,下意識地軟下音調來安撫鐘意道,“朕知道這事你很委屈,與佳蕙的事兒,更不是你的錯?!?/br> “朕會讓人將此事從頭到尾徹查個一清二楚,倘若佳蕙真在其中有關礙,朕會與你一個交代……” 話至此處,裴度忍不住低低地嘆了口氣,面色復雜地許諾道:“到時候,朕定會給她一個足以‘銘記于心’的教訓的?!?/br> 鐘意心里卻并無任何期待,緣由就如她先前所言那般,宣宗皇帝能給佳蕙郡主的“教訓”, 再怎么,都不可能與她今日所遭受的無妄之災有半分的可比性。 但鐘意也知道,自己單單是這么想,便已然是對宣宗皇帝十分的“不尊敬”了,畢竟,人家堂堂帝王之尊,都金口玉言許下如此承諾了,自己怎么著也該順坡下驢、感恩戴德一番才是。 但鐘意心里一時就是“感恩”不起來。 或許她就是個這么“不知好歹”的人吧,人家好心好意幫了她,她心里還非要嫌棄幫的不夠多,確實是有些厚顏無恥了。 “但即便如此,朕還是先前那句話,”裴度猶豫了半晌,見鐘意面上暫時沒有明顯的怒色,頗為小心的溫聲建議道,“你總是要學著自己慢慢立起來的,不能什么事都想著求別人,誰又能真的庇護一輩子呢?” “還有,你也得學著聰敏些,不要老是冒冒失失的,今天這一回尚且不說,就說上次在正陽大街,若是當時朕不在,你的處境會有多危險,你自己后來有沒有仔細想過?”裴度說著說著便又擰起了眉頭來,頗覺不滿道,“你也不能老是只聽著別人捧你,朕說你一句什么不好的,你反要擺上半天的臉色……” “‘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聽過沒有?總是一味聽旁人的好話,你能有什么長進?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在自己遇到危險之前便警覺避開呢……” 鐘意張了張嘴,她是不知道這位宣宗皇帝是如何看出來她只“一味聽旁人的好話”的,但對方后面的字字句句,她又確實覺得無法反駁,一時啞然半晌,偏過臉去,喃喃地自言自語道:“或許臣女就是生性愚鈍,蠢得令人發指吧……” “那倒也沒有,”這回裴度倒是想也沒想便直接一口否決了,然后正想開口隨便夸上鐘意兩句,待看過去,卻發現對方的雙肩有著輕微隱忍的抖動,裴度怔了怔,從懷里掏出一塊帕子來,特意放軟再放軟了語氣,用平生從未有過的溫柔態度道,“別哭了……誰又是生來便聰慧無比、什么都會的呢?還不都是一點一點學的,你本也不差什么?!?/br> “我當然不差什么,”許是對方太過溫柔的語調給了鐘意某種錯覺,讓鐘意在那一剎那似乎是全然忘記了自己身邊站著的是一位皇帝,直接奪過對方手上的帕子,哽咽著大言不慚道,“我不過是學得晚了些,基礎弱了點,真等到日后,還未必誰比誰差呢……” “這便對了,”裴度卻也絲毫沒有被冒犯到的意思,反而十分贊賞鐘意的這股心勁兒,高興著應道,“你能如此想,便已勝過這世上許多人了?!?/br> 第39章 心動 聽得宣宗皇帝如此說,鐘意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攥緊了手心的帕子,草草擦拭了兩下淚,小心翼翼地朝著宣宗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復又抿著唇找補道:“方才臣女一時激憤,言語忘形,有冒犯處,還望陛下大人有大量,不與臣女計較……” ——鐘意也是發熱的腦子一冷靜下來才陡然驚覺:她方才究竟都做了什么?對著宣宗皇帝怒火連連,還敢出言打斷對方說到一半的話,又是哭又搶帕子的,這是作什么呢…… 鐘意慣常并不是一個這么沖動的人,她連忍林氏都能忍了那么久,怎么偏偏就在今天對著自己尚且算是“好言好語”的宣宗皇帝面前卻片刻都忍不下去了呢?因對方的質問和詰責而生出的怒意就如同一捆被澆上了熱油的干柴般,火勢一經燃起,便徹底一發不可收拾了。 鐘意隱隱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情緒是有些不大對的,畢竟,面前立著的不是什么可以任由自己宣泄情緒的貼心人,而是當今的陛下,一位地位尊崇的皇帝。 ——二人之間,身份有如云泥之別,并不能因為對方接二連三地救過自己,自己心中便可以生出什么不該有的妄想妄念來。 鐘意暗暗地告誡自己:不期不失,絕不可再如上一世般癡心妄想、自取其辱,終至自掘墳墓了。 “朕有什么好與你計較的?你又沒有說錯什么,”裴度卻覺得鐘意這話說得很奇怪,一臉莫名道,“當然,朕方才與你說的話也自是有朕的道理在的?!?/br> “想法不同的人在一起,就得要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如此才方可明‘辯’是非,這有什么不對的么?朕不覺得你方才的話哪里有什么可稱得上是‘冒犯’的,相反,真要是論起來,朕倒是得自己方才的幾句想當然之言向你賠句不是……” “怎么,”裴度說著說著,突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逗鐘意道,“方才與朕嗆聲時尚不害怕,現在說完了反倒是又心虛了?你啊……怎么每次反應都好像要比旁人慢上半拍一般?!?/br> 裴度一邊忍著臉上莫名的笑意,一邊輕輕地拍了鐘意的腦袋一下,心情突然變得大好起來,指了指立在添音臺正中的鳳尾箜篌,對著鐘意輕笑道:“不是說自己不比旁人差的么?那好,就從今日朕教你的這首曲子開始來證明吧?!?/br> “今天就好好地坐在這里練,練到熟悉得閉上眼睛就能彈出來為止……來?!?/br> 鐘意于是便被宣宗皇帝趕鴨子上架地重新落座在箜篌旁,起手便先高了三個音,裴度聽得失笑,轉身在邊上的樂器架上取了一管六孔洞簫下來,試了試音,然后便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鐘意和著他的簫聲來。 裴度一連帶著鐘意把一首《孔雀東南飛》吹了三遍,鐘意總算是能不怎么出錯地完整彈下來了,裴度放下唇邊的六孔洞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繼續彈,不要停?!?/br> 然后轉身便埋頭在書案間寫寫畫畫地忙碌了起來,鐘意把這首曲子一口氣彈了個七八遍, 思緒繁雜的內心才總算是一點一點沉靜了下來,摒除雜念,平穩心境,真正地讓自己沉浸到樂聲里去。 正埋首在書案間忙忙碌碌的裴度甩了甩筆,側耳靜聽了段樂聲,唇角無聲地揚了起來。 外間傳來有人行走時衣衫摩挲的悉索聲,鐘意手下不停,聞聲望去,卻見一名宮人已躬著身悄然退下,獨留了還晴一個人傻愣愣地呆站在門口,因著視角的限制,連坐在另一頭書案后的宣宗皇帝都沒看到,只瞅著鐘意看直了眼。 鐘意手下不停,蜿蜒而下,轉了一個音節,側頭朝向還晴所站著的地方,眼波流轉,巧笑倩然,靜靜地望著她道:“你適才到哪里去了?可叫我一陣好等?!?/br> 還晴一愣,心道我之前被人打暈捉去了,難道五姑娘不知道么?繼而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既然能被那群來歷不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黑衣人們放出來,帶到五姑娘這里,可見五姑娘必然是知道的……但五姑娘倘若已經知道自己被人打暈帶走的事兒,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地問這一句呢? 還晴想到什么,雙腿一軟便直直地朝著鐘意的方向跪了下去,額上滲出一層急出來的熱汗,似乎是感受到了生死關頭所帶來的的威脅,平生從未有過的靈光勁兒突然在此時降臨了還晴那個榆木腦袋。 還晴結結巴巴地回道:“姑,姑娘,奴婢適才貪玩,閑不住偷偷出去轉了一圈,留得姑娘一人在此處……奴婢錯了,奴婢真的知錯了,奴婢日后再也不敢如此地輕忽怠慢了……” “是么?”鐘意臉上輕淺的笑容都沒有怎么變化,一揚手,最后一個婉轉的尾音隨之撒開,曲終,落定,鐘意靜靜地望著跪在地上的還晴,淡淡道,“知錯便好,日后萬不可再如此頑皮了?!?/br> 還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千恩萬謝地叩首稱是,鐘意微微搖了搖頭,揚手想再重新從頭來一遍,卻聽得宣宗皇帝輕咳一聲,打斷了她,朝著她微微點頭示意道:“可以了。叔母那邊要開晚宴了,既然你這跑出去的丫鬟也已經找回來了,那你們現在就先過去吧?!?/br> 鐘意依言起身,福了福身子朝宣宗皇帝行禮罷,便跟著宣宗皇帝喚來引路的宮人一步步走出了添音臺。 走下最后一階的時候,鐘意的心頭突然浮起一抹難以描述的壓抑與低落,這股失落的情緒是如此的明顯而難以抑制,因為她很難不意識到:今日在添音臺里的距離,可能是她至此一生,離宣宗皇帝最近的時候了。 對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在鐘意的腦海里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如此地鮮活而生動,讓鐘意很難去忽略掉自己適才在不經意間漏掉半拍的心跳。 但那是不應該的。 甚至可以說是十分之“不合時宜”的。 鐘意想,自己總不能揪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死命地賴上了,總得再顧念顧念人家“稻草”愿不愿意被她揪著吧。 所以,“稻草”到底是愿不愿意呢……鐘意不由躊躇了,宣宗皇帝倘若有意,緣何能表現得那般“坦坦蕩蕩”?但他倘若無意,又為何屢屢對著鐘意作出那般讓人曖昧迷惑的舉動…… 鐘意胡思亂想了大半天,最后不得不苦笑地總結道:所謂的“曖昧迷惑”,可能只是她一個人的曖昧迷惑,風不動而樹欲搖,那怎么可能搖得起來。 更何況,自己是馬上要出閣的女子了,鐘意一時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來:想那么多亂七八糟作什么用?自己怎么能偏偏把最最重要的這一點給忘了呢。 身為燕平王府未過門的側室,她心中竟然敢對宣宗皇帝生出這般的癡念……簡直既是對燕平王世子的不忠,亦是要陷宣宗皇帝于不義。 鐘意自嘲地笑了笑,暗道:因自己這張臉生出的是非還不夠多么?這樣的念頭,是嫌大家都過得太輕松和睦了些、生怕鬧不出事端來不是?還是趕緊把那根尚未發芽的幼苗辣手摧折,然后揉巴揉巴,有多深埋多深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