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何綿綿的房子。 她在何綿綿的房子里,偌大彭城里頭她唯一的棲身之所。 剛剛的都是夢境。 每天一回的夢。 如今,都不再稀奇。 梁月只閉著眼,告訴自己那都是夢,那都是夢。 梁月躺在床上,身體直挺挺地在被子底下,雙手放在身側,她感受到背脊上的濕潤和冰涼,她應該起來,卻不想起,夢里的場景還籠罩在思緒里,漸漸變得模糊,像潮水一樣慢慢褪去,像冰珠子一樣慢慢融化掉。 那是夢。 梁月在心底里再次這樣對自己說,終于扶著床沿直起身來,又抱著被子坐了一會兒,才下床去,走下樓將濕了的睡衣換掉。 彭城地處南方,冬日里沒有暖氣,空調倒是能開暖風,只是梁月忘記了。 不只是空調,連陽臺窗也忘了關,夜風吹起來,卷著窗簾,冷得透骨。 梁月披了一件羊羔毛的外套,走到陽臺前的工作臺上,從擱在桌面的包里摸出一盒煙,又翻出打火機。 火焰伴隨著啪嗒一聲燃起來,細長的女士香煙燃起來,梁月抬手抽了一口,這才坐下,手腕搭在工作臺的邊沿上,閉著眼吐出一股煙霧,薄荷的香味混入絲絲的玫瑰香。 梁月抬手摸了摸書桌上那瓶玫瑰花,花瓣滑膩,綿軟帶著濕潤,像夢里一樣。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共九枝玫瑰花。 梁月抬眼數了數,一共九枝,正如夢境。 梁月忍不住低頭笑了笑,應該是夢里像現實一樣。 蔣泊舟昨天差助理送花來她樓下,門禁攔著沒讓人進來,門衛代簽的。 梁月的目光在桌面掃了兩圈,終于看到自己那部手機,被壓在旅游雜志下面,只露出了一個角。 她想看看現在幾點了,右手伸過去,卻又還是縮回來,只抬手吸了口煙,揚起下巴,讓吐出來的煙圈落在自己的臉上,尼古丁燃燒的味道混著玫瑰花的香氣,撞在她的五官上。煙圈破碎,四散而去。 這招她在還沒學會抽煙的時候就見過。從蔣泊舟身上。多久之前?高三之前那個暑假還是中段那個寒假?快忘了。只剩下場景仍在眼前。 火星在煙頭閃爍著,煙圈從他的雙唇間魔法一樣涌出來,撞在他的五官上,碎成一片。煙霧散去,她看清他的雙眼,深眸如海,海里有浩瀚星辰,迷住了她的眼,迷住了她的心。 久得像上輩子一樣。梁月嘆了口氣,黑夜里,她沖著上方還沒消散開去的煙霧笑起來。 手機亮起來,靜了音,沒有鈴聲。 煙叼在唇間,梁月摸過手機來,未知號碼,頂多不過勸人貸款買房,梁月接了電話。 那聲音如同夢中傳來。 “阿月,你在哪兒?” 梁月深深吸了一口煙,叫煙氣在胸膛中回蕩。 “家里?!庇盅a上一句,“怎么了,有什么事嗎?” 那邊是長久的靜默。她這個字面上的發問者也覺得這問題無稽,尤其是對著蔣泊舟的時候。還能怎么了?這伎倆他也曾慣用,或者直接說慣用。 我在忙。在開會。在開車。然后呢?不打電話。不接電話。不回信息。再然后呢? 吵架然后分手,心照不宣然后分手,和平協商然后分手。再玩兒也玩兒不出花來。 蔣泊舟出的下一張牌,沒按照梁月的想法來。 他說:“你下樓,我在樓下?!?/br> 她答:“好?!?/br> 單元樓的玻璃門,刷卡推開外頭就是個小花園,綠植之間回廊盤繞,一出去,梁月就看見蔣泊舟站在廊下。 回廊下燈光昏暗,蔣泊舟指間火星明滅。 梁月從煙盒里頭又摸出一根煙,叼在唇間,伸手進衣兜摸出一個打火機。 第一下,拇指從上頭滑下,帶著手腕都是一抖。 腳下站定,她左手捻了捻扶正那根唇邊的煙,擋著風,右手手指扣緊打火機,火苗竄起,終于點著了那根煙。 蔣泊舟聽見了聲響,扭頭過來,看見是她,整個身體都跟著轉過來,面向她。 他轉過來,腳下卻沒有再動。 她想起彭大小吃街那晚,眼前又是一場復刻的對峙,蔣泊舟的耐心只怕已經用到盡頭。 她吐出胸中煙霧,走過去。她抬頭看著蔣泊舟,看見他五官幽暗,眼睛卻明亮。 “這么晚了,怎么還過來?”她表情冷淡,像沒事人一樣,指尖煙霧繚繞,顯得她手指更加修長迷人。 蔣泊舟沒說話,只是站著,低頭看著她,嘴角深深抿緊。 她就著指尖的濾嘴又吸了一口煙,低著頭吐出煙霧。 兩個人都沒說話,只剩下縷縷煙氣在兩人之間旋轉著上升,她的煙中帶著他的香水味,基調是厚重的麝香,混著木質調。 她指間的煙已經燒到末尾,被她用拇指和食指捻著,捏在指尖。 “想你了,所以過來了。你這幾天沒有找過我,也沒有接過我的電話?!?/br> 他倒底還是先行低頭,走進她伸手將她摟住,也不怕火星與煙霧橫隔其間,低頭問她:“想我了嗎?” 她捏著煙頭的手指動了動,視線沒挪開那一點點的煙頭,“還行?!?/br> 蔣泊舟笑:“什么叫‘還行’?過年沒有陪你,不開心了?生氣了?離陸和淵結婚還有幾天,我帶你去津口玩幾天怎么樣?你不是說過喜歡聽老何說相聲,我們去津口?;貋碇?,我們去耶城再玩幾天,那里……” “我忙我的,你也忙你的,你不需要這么守著我。合則聚不合則散。我不是你那些十八二十的女友,要天天膩歪在一起。你守著我寵著我沒有必要?!?/br> 蔣泊舟一瞬怔愣住,額角青筋跳了跳,卻又是討好地笑起來,“我說溜回彭城來陪你你又不要,現在又來生我的氣,你這個小朋友怎么這么霸道?” 蔣泊舟伏身過去,靠近梁月。梁月偏頭躲開,他的吻落空,連她的臉頰都沒有碰到。 梁月只覺得太陽xue突突地跳,多日的疲倦混著夢醒之后的虛無涌上來,“你聽不懂人話嗎?需要我再重復嗎?我說不要你守著我寵著我,我不是你那些十八二十的女友……” 蔣泊舟伸手貼近她的臉頰,拇指頂住她的下頜骨,讓她抬起頭來,眼睛對上他的,一字一頓,“那你說,我們現在這是算什么關系?” 梁月沒反抗他的動作,反而依靠著他的手指,笑得明艷招搖,“炮.友?床.伴?性.伴侶?你更喜歡哪一種說法?” 蔣泊舟盯著她微微揚起的嘴角,忍不住笑起來,舌尖在自己的唇角一勾,“所以你就自己定了機票要走?” 蔣泊舟向來聰明,梁月冷他這么幾天,他怎么可能不察覺。察覺了自然要查,想要查,自然查得到。梁月怎么不了解他。 “你覺得我們什么都不算,就可以一句話都沒問過我,自己定了機票就要走?是尹闕找過你是嗎?他跟你說什么了?他說什么了你就信!” 蔣泊舟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手捏著梁月的下頜骨,越收越緊。 梁月眼睛里氤氳一片,此刻的表情溫順純良得要緊,她似乎是真的疑惑,眉心微微皺起來,下唇努起來,下巴上浮現出細碎的褶皺。 “蔣泊舟你這人怎么能做到這么混?怎么能這么貪心無恥?” “我貪心?我滿心滿眼都是你,只圍著你轉,低聲下氣求你留下來,是你……” “我說沒說過我不當三兒?” 蔣泊舟一愣,登時明白過來,捏著梁月下巴的手也松開了。 梁月冷冷看著他:“現在你跟我親也親了,睡也睡了,玩不了十年前柏拉圖那一套。你要跟薄絳在一起的話,我可以走,好聚好散,你為什么要瞞我?我要求已經這么少,只有這一個。你是不是不左擁右抱就會死?” “我沒有?!笔Y泊舟臉色煞白,后槽牙對著壓了一下,“我跟她什么都沒有。從來沒有再好過。她來彭城是姑姑接她過來的,大年夜姑姑還說帶她去蔣家吃晚飯,我沒肯,讓司機把她直接送回了薄家,我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br> 梁月一個字沒說,手里捏著的煙頭丟到底下踩滅,蔣泊舟想伸手去拉她的手,卻被她手一甩躲開。 蔣泊舟雙手握緊,下頜線浮現又消散,終究還是壓著性子,開口的聲音軟了下來,帶著懇求討好的態度。 “從你回國之后,我身邊沒有過別人。我知道以前是我不好,我有前科,我該早早告訴你薄絳的事情,我這不是怕你不開心?!?/br> 梁月沒說話,蔣泊舟往前一步,伸手握住梁月的手肘,她抬手來推,卻沒能攔住蔣泊舟,還是被他摟在雙臂之間。 他陪著笑哄道:“別生氣了,以后我去哪里,見誰,跟誰說過什么,都跟你報備,我乖乖當個妻管嚴,好不好?” 梁月忽地想起梁劍津對蔣泊舟的批語:一生順遂,無風無浪,無需低頭。 蔣泊舟想抱她,仿佛人在懷里,就能永遠擁有??蓱阎腥藚s低著頭,聲音冷冷,“我的機票在正月十九?!?/br> 他牙都咬緊,直叫牙根都酸軟生疼。 梁月說:“正月十九,綿綿的婚禮之后我就走。房子已經退回給何綿綿了?!?/br> 蔣泊舟皺眉看她,幾乎覺得此時的梁月陌生得可怕?!澳憔瓦@么想走?就這么一丁點兒都不愿意信我?我跟薄絳真的沒有再好過,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蔣家和薄家的關系,我不可能跟她一面都不見,可是天地良心,你回來之后我但凡對你有二心我立刻被雷劈死?!?/br> 梁月耐心盡失,半刻都不愿意跟他再糾纏,撐著他的手臂要后退離開,可他卻不肯放。她眉頭擰起來,“你這樣有意思嗎?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就不能好聚好散嗎?” 梁月咬牙,手腳并用推開他,轉身就往玻璃門那邊走。蔣泊舟兩三步追上來,硬是從后面把她抱住鎖住不讓走,下巴抵在她鎖骨處,雙臂將人勒緊,半分不肯放。 “再信我一次。求你了,就最后一次?!笔Y泊舟聲音都帶顫,“是我混蛋,我不該瞞你,信我最后一次。求你別走?!?/br> 梁月放棄掙扎,抬頭嘆出一口氣來。她忍不住想,如果她除卻自己的盔甲,真真正正地在他的面前,露出所有的喜怒哀樂。想到這里,梁月便打住了念頭,沒有這樣的如果,有的話,他們才是真的連開始都不會開始。 夢境仿佛跟現實重疊在一起。梁月想起夢里蔣泊舟站在她面前笑,一遍遍告訴她:“你這么喜歡我,那我追你還有什么意思?” 冬日風冷,吹得人太陽xue發緊。 梁月抬手覆蓋在蔣泊舟的手背上,“憑什么我總要這么聽話?十年前你混你浪,我就從來不纏著你不問為什么,十年后你要我留在彭城,我也留了。憑什么?憑什么要我受委屈?你連讓我開心都做不到,這么不好玩,我為什么要非你不可?” 蔣泊舟啞口無言,愣了半晌,禁錮著梁月的雙臂終于松開。 蔣泊舟冷笑,“你這是厭倦我了?覺得不夠好玩,不夠開心,不夠刺激了?” 梁月轉身回來,抬頭看向他的眼睛,“是啊,我覺得不夠好玩了,難不成要等你厭煩了,我才能走嗎?你當你自己是什么?” 蔣泊舟往后退一步,眉頭擰在一起,看著她,仿佛看著一個陌生人,甚至是一個怪物。許久,他的眉頭松開了,一聲笑從他的胸膛里爆出來。 梁月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他,不再從容,不再春風得意,她的刀子,好像終于扎進了他的胸膛一樣。 “好。真好。是,是我錯了。是我蛇心吞象不知好歹。是我厚顏無恥,追在你屁股后頭滿街跑?!笔Y泊舟舔舔嘴唇,點頭笑起來:“梁月,真有你的?!?/br> 第44章 第44朵玫瑰(9k2/2) 梁月再一次邁出家門時,自己都已經不知道離初八那天見蔣泊舟過去了多久,何綿綿打電話來時,才告訴她: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夜,年都算過去了。梁月手機日歷上的提醒,在那通電話之后才響起來。 陸和淵跟何綿綿的婚前派對。 梁月這才算是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