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她驀地想起定海。 如果別的不再提,那夜的煙花,卻真的是絕美。 那年的定海,日子是個好日子,新歷跨年,12月31日。 那天的定海人潮涌動,他們聚在一塊,酒足飯飽,守候新的一年。 那天發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梁月終于決定跟蔣泊舟盡訴衷腸,一腔余勇交付,叫生死性命都愿由他來決斷。 又比如定海市的世紀碼頭上,跨年煙花耀眼,卻不及在漫天絢爛的火樹銀花下擁吻的蔣泊舟和薄絳,能夠徹底讓梁月一瞬心思如灰。 又比如,梁月抽完了人生第一支煙,喝下了人生第一杯龍舌蘭。 跟尹闕一起。 第二天她被尹闕牽著手從酒店房間走出來的時候,被陸和淵撞了個正著。尹闕說她現在是他的女朋友了,她看著陸和淵那復雜眼神,到最后也沒有說過一個字的反駁。 陸和淵今夜已經算是將臉皮撕破,何綿綿自然跟陸和淵吵了一架,想了許久,還是給梁月打了電話。跟何綿綿把當年的事情再行復述時,梁月也沒想到自己能那么冷靜。 那一瞬她才發現,原來真的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自己去把事情想一遍,要遠比被別人挑明戳破,要來的沒那么沉重。 當年在定海倒底發生了什么,也許無論是梁月還是蔣泊舟,抑或是陸和淵,都不能夠知道全部。每個人知道的,都不過是拼圖中的一星半點。 何綿綿知道的尤其少,連跨年她都是在酒店房間里頭度過的,低燒不斷,渾身無力,都賴前半夜喝的酒和吹的風。 最開始是何綿綿藝考結束,新年在即,蔣泊舟提出去定??缒?。他的家鄉,梁月自然不會反對,何綿綿滿心都是定海的跨年煙花,陸和淵自然向來順著何綿綿的心意。 當然,還有一個人,尹闕。 尹闕長什么樣子,梁月現在閉著眼睛都還能清清楚楚地描繪出來。她不到五歲,母親梁佩華托關系改了她的出生日期,硬是塞到跟尹闕一個小學讀書。 一個學校,一個班。從小學到高中,都是如此。無論她說什么,梁佩華只會告訴她,她要比尹闕好,要考得比他好,比賽要比他強,連辯論都得選反方辯題,要將他比下去。 后來還是父母在爭奪她的撫養權時,她偷聽到的,尹闕的父親和梁佩華有娃娃親的婚約,可惜男方悔婚,另覓佳人。她母親梁佩華一生要強,怎么能將這口氣白白吞下。 巧的是,尹闕跟蔣泊舟卻是早就相識,兩人雖是年齡上差了一歲,可兩家在彭城住對門,倒底沒妨礙兩家的孩子一起玩泥巴。大約蔣泊舟回彭城讀書,最開心的,莫過于尹闕。當初的尹闕和蔣泊舟,親密更甚于現在的陸和淵與蔣泊舟。 現在回想,若是沒有蔣泊舟,只怕梁月跟尹闕一句話都不會說。 那時在國外,汪釋跟梁月說,尹闕也出國了,還告訴她,在蔣泊舟面前,最好別提尹闕。此時的彭城,蔣泊舟身邊狐朋狗友不比當年少,卻當真沒了尹闕的身影。 細細想來,當年的定海,是他們五個人最后相聚的一次。 那年,五個人從彭城飛到定海,落了地,蔣泊舟忽地說蔣家有事,一下子就不見了身影。 可尹闕卻告訴她,蔣泊舟是為著個女孩子回定??缒甑?。 高中女友,也不知是不是初戀,姓薄,單名一個絳,赤紅色的絳。 梁月起初覺得她的名字很漂亮,最開始的印象也不過如此——蔣泊舟的女友們中的一個。 緩慢綿長的酸,從什么時候開始習慣的,梁月早不記得??烧娴目匆姳〗{那一刻,梁月才知道,原來她從來都沒有習慣那樣的酸,甚至說,痛。 親眼見過薄絳之后,她總在問問題,而尹闕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薄絳與蔣泊舟家世相仿,薄絳的父母與蔣泊舟的父母相識,薄絳和蔣泊舟很小的時候就認識,薄絳和蔣泊舟高中重逢,薄絳和蔣泊舟相知相戀,薄絳也說要來彭大讀大學…… 薄絳,薄絳,薄絳。 這個漂亮的名字刀子一樣,狠狠將傷口刻在她心上。 拋卻身邊數不盡換不完的女友,薄絳就是一個女版的蔣泊舟,家世、樣貌、才能、談吐……無處不耀眼,無處不令人神往。 薄絳才不是蔣泊舟的女友中的一個,蔣泊舟會拋下女友來陪梁月吃飯,飆車副駕駛更是獨獨留給了梁月。但蔣泊舟卻并沒有放下薄絳,反倒是讓梁月孤零零一人。 想起那些,梁月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其實又何必問?不過第一眼,梁月便知道一顆心被嫉妒和自卑抓撓得鮮血淋漓是個什么滋味。 疼,疼得入骨。疼到十年之后,傷口看似愈合,一旦觸碰,撕開便又是血rou模糊的一片。 身后蔣泊舟似乎要翻身,低頭在她的肩胛骨上拱了拱,這才面向另一邊,呼吸重新歸于平穩。 梁月坐起來,掀被下床,把蔣泊舟的睡袍套上。沒有拖鞋,木地板涼得讓人頭皮發麻,她仍舊往外頭走去。 主臥浴室里頭干干凈凈,一只漱口杯,一支牙刷,剃須刀漱口水放在柜子里,看不見半分別人的痕跡。 梁月伸手,指尖在碰到那牙刷手柄的一瞬收回。 一個念頭無可避免地襲來,將方才涌起來的半分欣喜都沖散——這間房子里只有蔣泊舟一個人,不過是因為蔣泊舟溫柔鄉眾多,也許這一座,獨為她梁月所設。 正如數不清金屋,藏著數不清的嬌。 她梁月不過其中一個。 梁月搖搖頭,將熱水器打開,草草沖了個熱水澡,將不悅與委屈稍稍沖刷,還是把蔣泊舟的睡袍穿上。樓下有她穿的拖鞋,衣褲散亂,她彎腰把衣服都撿起來,放在沙發一角。 她下意識地往自己的大衣里頭摸過去,手探進衣兜,只撈到打火機,這才意識到,煙早沒了。 蔣泊舟的煙辣,她并不喜歡??纱丝虩煱a上來,催著梁月又把蔣泊舟的煙盒翻出來,抽出一支來,坐在沙發扶手上,就低頭把煙點燃。 煙霧纏著指尖,被外頭陽臺吹進來的風打散。剛剛門都沒來得及帶上,風吹著落地紗,飄得有點惹人心癢。 梁月吐出一口煙霧,只聽見不知從哪里傳來得的震動聲響。 是沙發上的手機,她的。 梁月扭頭看了一眼墻上的鐘,這個點,誰那么有空? 她站起來走過去,從沙發上摸起面朝下的手機。她沒有存這個號碼,一串陌生的數字,她還以為是sao擾電話,又來催著她買房貸款。 電話沒停,帶著鍥而不舍。她這才接起來。 那聲音像是遠古傳來的,陌生,卻一瞬喚起她的回憶。 “阿月,你終于回來了?!?/br> 她下意識喊出那個名字,“尹闕?” 第16章 第16朵玫瑰 梁月一睜眼,看見的就是那盞綴滿黑白色吊飾的燈,掛在天花板上,垂下來,仿佛壓著這張雙人床。陽光從窗紗外頭透進來,打在黑白色的吊飾上頭,折射打到房間的雪白墻壁上,五彩斑斕的,萬花筒一樣。 她盯著那光亮,終于想起來自己現在在彭城,蔣泊舟的家,蔣泊舟的床上?,F在這頂令人倍感壓迫的黑白吊燈之下,小小天地,是她昨夜的棲身之所。 勉強棲身,算不得安穩,叫她緊張害怕,連夢中都不得安寧,擔心不小心會褪下盔甲。 外頭傳來淡淡的咖啡香。梁月翻身,伸手摸向身側,被窩里頭殘存的溫度早就揮發殆盡,叫她松了一口氣。 所幸,這不是她在彭城唯一的棲身之所。梁月如是想。 梁月掀開被子,坐起身來,衣裙都在樓下,手邊只有蔣泊舟的衣柜。她挑了件襯衫套上,抓了抓頭發攏到頸后,踢開旁邊的灰色毛拖鞋,赤著腳走到浴室里頭。 兩個杯子兩支牙刷,舊的那只已被拋棄,換了一對電動牙刷。一黑一白,比肩站在柜中。 梁月看著那支白色牙刷,一瞬間有些怔愣。打開旁邊的柜子,洗面奶,爽膚水,一套皆是全新,貼著他的剃須泡沫還有須后水。 梁月有些恍惚,昨天她說了什么來著?總不會是答應蔣泊舟要求的話。他要她住下她就肯?梁月只暗忖蔣泊舟興許腦子壞了。 咖啡香漸漸濃郁,梁月沿著它走下樓去。 一樓,咖啡機安穩運作,平底鍋上的雞蛋滋滋作響,夾雜著碗筷碰撞叮咚。還真像一個家——清晨,陽光,早餐。 蔣泊舟把咖啡倒出來,一手端著一只馬克杯,從廚房走出來。一偏頭就看見梁月站在樓梯上,扶著樓梯扶手。 她站的位置高,他得抬起下巴來看她,他的黑襯衫將她罩住,領子松松,半掩在栗色卷發里,半掩著分明的鎖骨。下擺搖曳,堪堪將她的大腿半遮半掩。 “醒了?”蔣泊舟將咖啡放到餐桌上,香氣濃郁,馬克杯和桌面相磕,發出沉沉兩聲。 梁月“嗯”了一聲,將剩下的幾階樓梯走完。 蔣泊舟看見她的腳,眉心皺起來,他記得他把拖鞋放在了床邊,梁月不該看不見。 “衣服在烘干機里頭,要等一會兒。先吃早飯吧?!?/br> 蔣泊舟說著,腳下卻沒動,里頭雞蛋與熱油發出的滋滋聲漸漸變弱。他等著梁月走到她面前。 她自然不掃興,腳尖一抬就站在他的拖鞋上,扯著他的衣擺,抬頭迎上他的吻。 蔣泊舟捏著她的腰,襯衫料子滑,貼著她的胯骨。 他輕輕靠近她耳邊,說了聲“早安?!?/br> 她的手指還勾著他的衣服,早晨醒來,聲音都浸著水一樣柔,“里頭火關了嗎?” 蔣泊舟自然聽得懂,貼著她腰的手愈發放肆,笑容更是帶上痞氣,另一只手捏上她的下巴,“早知道剛剛就關了?!?/br> 梁月努努嘴,手指貼著蔣泊舟的嘴唇摩挲,“可惜了?!?/br> 蔣泊舟將她腰線一掐。 梁月似有察覺,低頭握住蔣泊舟的手指,看見他右手上,荊棘玫瑰一朵,將無名指纏繞。 梁月笑他:“這是女戒?!?/br> 蔣泊舟卻說:“那要不然我再送給你來戴?想得美,我可舍不得?!?/br> 梁月一嗤:“又舊又丑,我才不要。當初也是你要買的,我才沒有送給你?!?/br> “胡說,你那時候眼睛明明說了喜歡?!笔Y泊舟又補上一句:“喜歡得不得了?!?/br> 梁月嗤笑,不再回答。 他的腳從拖鞋里頭抽出來,由得梁月踩著他的鞋站著,換他赤著腳,走到廚房去把剩下的早餐端出來。 梁月在飯桌邊上坐下,捧起馬克杯啜飲咖啡。 西多士,溏心蛋,配上溫熱黑咖啡,搭著水亮的生菜。蔣泊舟做早餐一周都不會重復,梁月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套,在國外時也時不時想起,自己做時,卻連個雞蛋都煎不好。 筷子劃拉開溏心蛋,溫熱的蛋黃滲透進西多士里頭。梁月吃得歡,直將手指一個個舔干凈,嘴唇上沾上蛋黃,被舌尖一卷入口中,舒服得要瞇起眼睛。 蔣泊舟只覺得看著她吃也能覺得滿足,放下手里的馬克杯,問了句,“中午想吃什么?” 半只西多士被捏在手指間,停在唇前。 “我要搬東西去何綿綿那里,午飯嘛,在那附近隨便找點什么吃好了。你有什么推薦嗎?我看她家樓下有一家東南亞菜,那里你去過嗎?” 聽聽,聽聽,這說的是什么話?你要我與你長相廝守,我勸你不如白日做夢。哎,順口提一句,今天天氣挺好的。 蔣泊舟只覺得自己仿佛踩了個空,怒意上來,直叫他咬牙。冰箱里躺著的牛排,浴室里擺著的牙刷與牙杯,甚至他今天準備跟她一起去買睡衣與拖鞋。 不止,他連以后兩人共同養貓狗愛寵的品種,都在精密籌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