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蘇枕流眉心一跳,慢悠悠地繼續下棋,偏說:“他不是我兒,我給他要什么,就是提醒你一番?!?/br> “……原來是這樣?!标踢t故意頷首,“既不是你兒,等你有了孩子,我再贈也不遲?!?/br> 蘇枕流一聽就知道對方是有意這么說的,便停下手來,指著棋枰上的一片黑白道:“晏遲,我可讓了你幾手了,你這么說,不會是想要投子認輸吧?” 而對面這個素來溫柔的人仿佛軟硬不吃,水磨不化,仍是淡淡地下棋,輕聲:“輸就輸了,一局棋,還有鳳冠上的尾羽簪貴重嗎?” 這兩人說話簡直帶著一股別樣的暗流涌動,讓一旁聽著的兩邊侍奴都摸不清心思,直到自詡棋中圣手的蘇枕流還真他手里折了幾回,才不甘不愿地俯身過去,小聲道:“是給他要的,你就非得為難我不成?” 晏遲聽了這么一句,仍舊溫言問他:“我不為難你,你就得為難自己?!?/br> 蘇枕流愣了一愣,似是沒懂這話的意思,隨后便收了棋具,問道:“你看他們玩兒得倒是挺有趣,你會不會葉子牌?一會兒下去替么?” 晏遲搖了搖頭:“不太會?!?/br> 葉子牌不算是什么貴族玩物,與之相反,這正是所有博戲中最簡單普及的玩意兒。晏遲在幽夢樓時,有專門玩這東西的地方,叫做茶室,那里頭放幾個小郎煮茶添酒,由窯·子里聘請來的人坐莊,與那些出手豪奢的貴族女人玩,往往揮金如土。 但晏遲幾乎沒進過這種地方,因為里面除了玩·牌以外,也有一些混亂的情況,譬如那些煮茶烹酒的小郎們,不過也是另一種“玩物”罷了。 蘇枕流得知他不會,覺得有些沒意思,正當底下一片熱鬧時,門扉忽然一動,靜成進門后,來不及繞過屏風,便隔著屏風直接道:“千歲,陛下來了,御輦馬上便到承乾宮……” 殷璇平日不怎么在這個時候進后·宮,是以,蘇枕流才將人都叫來的,可如今,這個明德殿上的四字御筆還掛著,底下的侍君們卻湊了一桌玩樂——一看就是蘇枕流指使起來的。 靜成沒看見屏風里頭是什么樣子,隱隱感覺到自己這一句說出去,里面的談話聲忽地停了,滿室都靜寂起來,隨后是什么東西掉落的聲音,然后忽地又一陣兵荒馬亂。 靜成愣了一下,問了一下旁邊的人:“主子們在里頭做什么呢?” 那小侍奴思索了一下言辭,才試探道:“……賭、賭·牌?” 靜成:“……你再說一遍?” 作者有話要說: 殷璇:……我當初為什么選他進宮? 蘇枕流:我也想知道??! 第74章 書里風月 殷璇到時, 并不知道這么多人。 兩側侍奴為她歸攏珠簾,讓陛下進入內室。內里地下的小方桌上坐了四位郎君,桌子上空空如也, 什么都沒有, 幾人似是有什么心虛之事, 不大敢看過來,只有東吾朝著殷璇眨了眨眼, 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 而榻上的小案上, 棋盤剛剛收走, 故而也是一片空白的, 旁邊擺了兩個糕點碟子, 只有一個里面是有東西的,另一個早讓東吾吃得差不多了。 殷璇進入室, 男孩子們一齊起身行禮,一個比一個臉色忐忑,只是掃過去一眼便能看出來,一定做了什么心虛之事。 她轉過目光, 看向晏遲跟蘇枕流,晏遲倒是還好,一派平靜,蘇枕流則是避開目光, 偏頭輕咳了一聲。 “你們……”殷璇稍頓一句,“做什么呢?” 葉子牌收得倉促慌亂,小方桌上什么都沒有, 幸好這時百歲救場,將茶盞送上桌案,并上小廚房送來的奶糕和酥餅,這才稍稍不那么尷尬古怪。 底下這桌年齡都小,互相看了幾眼,還沒議定個章程出來,東吾立刻接話道:“就是……就是聊聊天,既然陛下來找哥哥,那我們就先走了?” 他試探了一句,周圍的幾個跟著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看上去不像是皇帝來了,倒像是查課的先生老師、家中的冷肅嚴母,一個個反倒避之不及了。 殷璇雖不認為自己生得有多好,但也第一次受到這種待遇,更覺得詫異,她轉過眸光看了一眼晏遲,見她家卿卿微笑著注視過來,插了一句:“他們在我這兒待膩了,讓回去吧?!?/br> 殷璇雖然好奇,但并未追究,頷首道:“嗯,去吧?!?/br> 那邊打牌的幾個才松了一口氣,從內室的屏風簾子里出來,依次往外面走,正當東吾也跟著想悄悄溜走時,忽地被從后脖頸摁住衣領,輕松容易地拉了回來。 殷璇把這人拽回來,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道:“那邊有吃的,你在旁邊哄著煥兒?!?/br> 這哪是讓他哄孩子,這一定是將之前應如許那事摸了出來,才不讓走的。東吾心中明鏡一般,早知道這宮里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殷璇的耳目,只不過要區分早晚而已。 那已是兩個月以前的事情了,只是到現在才碰到他,讓這人把這樁舊事想起來了。 東吾被她拎回來,只能老老實實地坐在靠屏風的位置上,讓百歲把煥兒抱過來,將孩子摟在腿上。 民間說三翻六坐九爬,如今還不到六個月,殷煥已經能在腿上坐穩了。她膚色玉白,五官小巧精致,眼眸烏黑滾圓,小小的手指捏著東吾鑲著一層軟絨的衣邊兒。 “……咿?!睙▋罕犞劭此?。 東吾想起那日晏遲跟他生氣,板著臉逗孩子的樣子,便學著他晏哥哥,小聲說了一句:“沒有姨姨?!?/br> 煥兒眨了眨眼,好像有點疑惑為什么沒有姨姨,她抓住東吾的手,然后又松開,在他懷里往上夠了幾下,抓住了他微卷的棕色長發。 長發上綁了三五條繩結,是五彩顏色的,并非本朝男子的式樣。 這邊煥兒玩得開心,那邊倒不像這邊如此放松。 蘇枕流原本跟晏遲下棋聊天,說說話本故事,偏偏殷璇來了,他給女帝陛下讓開地方,看著皇帝霸占了他近來才發現的第一等有趣人,忍不住在心中想到:“爭你的寵還不夠,怎么還要爭你鳳君的寵,這六宮的命怎么都這么苦,話本子都不敢這么寫……” 殷璇正跟晏遲說立后的冊封禮儀之事,說到一半,見蘇枕流神色郁郁,頗有怨言的樣子,忽地開口問道:“方才他們幾個在這兒,都做什么了?” 晏遲原本聽正事聽到一半,忽地被問了這么句話,差點脫口就回答了,隨即聽到另一邊的蘇千歲干咳兩聲,緊張地喝了口茶,把目光望過來。 與此同時,殷璇的手也扣著手腕,指腹從掌心摩·挲著,慢慢地向指尖那邊兒滑動。 用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這也算是前有狼后有虎,腹背受敵了。 晏遲一時怔住,仔細斟酌了一會兒,道:“他們……閑來無事,湊起來玩些游戲?!?/br> 殷璇點了點頭,掃過蘇枕流一眼,繼續問道:“你叫起來的?” 晏遲卡了一下殼:“……呃,是?!?/br> 殷璇一聽就知道卿卿要向著蘇枕流那邊了,她低首貼近對方耳畔,語調稍壓下來一些:“你倒會包庇?!?/br> 晏遲知道她有些不滿,便將手指回握過去,慢慢地安撫著揉搓了幾下。 爐香散開,茶溫漸低。蘇枕流放下心來,他這幾年不知道怎么回事,許是年歲越長便越惜命的緣故,甚是畏懼殷璇,總覺得她身上十分的冰冷,故而每每想起最開始那幾年宮闈中的明爭暗斗、腥風血雨,都有些心驚。 他見兩人漸漸換了話題,便悄然下榻,坐到東吾的身邊,看著東吾懷里的煥兒一邊笑一邊把他的棕色卷發扎出小辮子。 東吾全然不在意,看蘇枕流來了,小聲道:“是不是還是孩子可愛?” 蘇枕流那股口是心非的勁兒犯了,偏過頭道:“我不喜歡孩子?!?/br> 他這話才說了一句,被東吾抱著的煥兒好像聽到了似的,愣愣地看著他。 東吾也覺得他說得不對,他看了看蘇枕流,忽地想起了什么,故意道:“宮中新排的拿出戲,里面有一折是說民間故事,講一個大家族的嫡女繼承人,娶了她母親的側侍,那位側侍從小陪她長大。這出戲,可是先從合歡殿開始排的?” 蘇枕流讓她說得突突地跳,他轉過目光,瞇著眼看向這個白皮黑心的小王子,目光觸上對方淺琉璃的眼眸:“怎么著,你要效仿不成?” 東吾這些日子總來哄孩子,把他晏哥哥的閨女當成自己的女兒帶,怎么會想到這茬,剛剛說起來這事,不過是因蘇枕流說“不喜歡孩子”,而故意講起取笑他的,此“喜歡”又非彼“喜歡”,他竟還認真地混為一談了。 東吾瞪了他一眼,道:“那還是不是人了?” 這句話才說出來,煥兒就抓著他的頭發爬上來,抬臂環住了東吾的脖頸,張嘴就開始瞎叫:“咿……姨姨……” 蘇枕流跟著愣了一下:“……誰是她姨?得叫叔叔、叫舅舅?!?/br> 煥兒好似沒聽見,堅持地繼續叫了一聲:“姨姨?!?/br> 東吾把孩子抱住,調整了一下姿勢,將殷煥重新抱坐在腿上時,才注意到晏遲轉移過來的目光。 氣氛有一點點古怪,直到他聽到殷璇問:“會叫的第一個稱呼竟然是這個?” 晏遲看了一會兒,解釋道:“……母皇這兩個字太難了?!?/br> 殷璇勉強接受,隨后道:“無礙,能當大任就好?!?/br> 然后這個能當大任的皇長女殿下,就在眾人面前,嘎巴咬了她東吾叔叔一口。 咬在了脖頸的喉結上。 蘇枕流才剛跟東吾聊完那些荒唐事,如今忽地見到,便忍不住默默地站起身,跟殷璇告退了一番,隨后掉頭就走了,比來時還快些。 殷璇沒聽見他倆談話,掃了一眼蕩亂的珠簾,不知道他怕什么,隨后,那只外表天真內里漆黑的草原明珠,也忽地站起身來,把殷煥放到了晏遲懷里,然后用要哭了的表情告辭離開,一步也不停。 兩人望著這間原本滿滿當當的明德殿就剩他們兩人,又看了一眼懵懂無知的煥兒,彼此一時無言。 殷璇:“他倆……怎么了?” 晏遲也沒明白,低頭跟懷里的女兒四目相對,有些茫然:“……不知道?!?/br> ———— 太初九年三月初一,封后大典。 整個承乾宮都忙碌一片,九鳳共翔的金色鳳冠相依而成,渾然一體,僅有一只尾羽簪是可以拆卸下來、可交給晚輩為贈禮的。鳳君的禮服通體赤色,上有金線紋繡,長披和鳳尾擺的內襯是玄色做的底,上下龍鳳纏繞、流光溢彩。 九龍九鳳的鸞車已停在宮外,內里的妝臺周圍有宮中許多上了資歷的爹爹們為晏遲梳攏裝扮,因他素來少添脂粉,現下被這么擺弄,便有些無所適從。 晏遲第一次點這種赤色的口脂,此番實在隆重,誰能夠想到當年以為的路途遙遠,會在短暫的時日中便來到眼前呢? 他仍記得去年冬日,殷璇還告誡他不可肖想鳳位,可也是這個女人,一步步地把他推上這個位置,如今春日煦暖,她就在鳳凰高臺上駐足等候,等候有他在側的余生歲月。 口脂稍稍涂到了里面一點,晏遲嘗到時,是微微泛甜的。 作者有話要說: 煥兒:發生了什么。為什么沒人抱我了?? 第75章 千金一諾 從太極宮的宣政殿, 到貫穿中庭的政務堂,再到前朝的七政宮。 前方是層疊玉階,雕梁畫棟, 象牙白的浮雕上刻繪著數千年的中華史圖, 兩側百官侯立、誥命在側, 從遙遙而見的九龍九鳳鸞車中隱隱望見大殷的父后、開國以來的第一位鳳君。 鸞車經行之處,百官俯首跪拜, 直至紅毯鋪蓋至面前, 鸞車驟停。 車下的紅色長絨毯直通鳳凰臺, 上面有燦金色的百獸圖, 直終處則是一龍一鳳交疊纏繞, 相互交頸。 晏遲被扶下了車,撥開紅紗, 顯出真正的容色。 鳳冠后垂著軟紗,被幾只金鳳的尖喙銜著,從腦后垂落了下來。那些烏黑如墨的長發挽起了一半,收束在冠中, 另一半鋪展在鳳服之下,隱在頸間,襯托出冷白如霜的膚色。 晏遲長眉明眸,雙唇很薄, 相貌十分俊美,平時眉目溫然安靜,像春冰初融。如今唇上點了一些口脂, 更加泛紅一些,便宛若人間三月中最后一株停留塵世的紅梅,隨著一步步行過,散出馥郁和悠長的冷香。 此刻經過的朝臣才悄悄抬眸,在跪拜之中向高處望去——一個出身于微末、顛倒于凡俗的遺孤花魁,竟能一路走上玉階,慢慢地攀登上至高之位,受到千萬眾生的叩拜。 沒有鑼鼓聲,沒有喧鬧的賓客與樂班,管理這個國·家的所有重大官員,都在兩側隨他行過而拜,這是天家冰冷而盛大的冊后之禮,在一片沉寂之中,晏遲腦海中忽地閃過了很多事情。 他原沒有什么本事,只是仰賴她垂首。 晏遲深知自己的弱點,他明哲保身太久,有時即便能看透一些暗中之事,卻無法狠下決心去處置安排,敏銳有余,決斷不足,縱然能一朝受寵,也不過是過眼的花月云煙,隨風而去。 真的沒有想過鳳君之位嗎?晏遲自問此語,心中不敢稱是,他也曾念想過與殷璇唯一相稱的那件禮服,想要成為她身邊唯一的、名正言順的正君。只是那時心中未曾想到有這么一天,也就不必徒勞地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