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你……”晏遲都不知道說什么來評價他了,他知道蘇枕流荒唐,可卻沒想到能荒唐到這份上,若是自己嚴苛,拿著金印金冊便能以此罰他行為不端,偏偏這個人神態倒很正常,還過來取經。 正當晏遲無語凝噎之時,蘇枕流反倒覺得很是有趣,故意跟他炫耀了一句:“你看看撰書人?!?/br> 晏遲捏著書頁,往下掃一眼,看到紅篆丹印之下,寫著:蘭陵不笑生。 他頓時覺得指下發燙,把本子放了下來,道:“你寫得都是些什么……” “古今奇談?!碧K枕流粗略地概括了一句,隨后道,“你以為那些野史是什么?哪朝哪代不需要文墨紙張來承載這些風月奇談,我的書在宮外賣得好,雖說禁了一冊,可是……” 晏遲腦海里亂哄哄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書,道:“這個筆名……” “效仿前人?!碧K枕流笑了一下,然后頗有興致地道,“比起板著臉說我,不如談談昨夜的大好風景,豈不動人?” 晏遲半晌沒說上話,隨后才感嘆了一句:“你這人……就算以后再有天大的胡鬧,也都能讓我接受得了了?!?/br> 蘇枕流這回來,就是給這個目前主理后·宮之人露個底,通通氣的,他交回協理之權時,就早想著吃喝玩樂了,如今談了這個,便更是放心。 “這些宮殿太悶了,如若不自己找些事,余生漫長,要我白在世上來一遭嗎?” 他一邊說,一邊探出了罪惡的手指,輕輕撥掉了晏遲肩頭的軟絨外袍,道:“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晏遲:“……你還想看什么?” 蘇枕流笑瞇瞇地看著他:“當然是一代寵君的活.色生.香……” 話語還沒說完,就看到元君千歲原本溫和無害的眼神慢慢沉淀下來,透著一股涼嗖嗖的冷意。 于是這一天,在屏風外頭的幾個侍奴,都在心驚膽戰地聽著這兩位千歲在里面吵架的聲音。 “等一下你別打我,晏遲你……!元君你不腰疼嗎?” “蘇枕流!把手松開,我衣服要被你扯壞了……” “……書是無辜的啊,寵君大人……” 松山鶴影的長屏風外,百歲跟寒水面面相覷,彼此茫然。 “咱們……進去?” 寒水推測了一下里面的景象,背后一涼,默默地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吧……” 自從這一日之后,整個合歡殿上下都知道蘇千歲從承乾宮出來時發冠散亂一身衣褶的樣子,偏偏他還非常高興,覺得晏遲這人原來也很有趣。 晏遲真是太容易羞惱了,只要說些他跟殷璇的事情,三五句就能把人逗到臉紅,比應如許那個死脾氣好玩多了…… 蘇枕流想到這里時,才發現自己忽地又想起了應如許,他入宮前曾去蘭若寺參拜過,也求過簽。蘭若寺的住持跟他說,枕流漱石,可安一生。 不知道那個混賬脾氣的應千歲在外頭過得可還好,暮鼓晨鐘、遠離紅塵,聽起來像是很好的歸處,也不知道地底下的那幾位是否已經轉世投胎了? 蘇枕流停下思緒,不再繼續想下去。他一邊將手稿的末尾幾筆填上,一邊道:“叫個昆曲班子,幫我排一出新戲……”他話語一頓,又道“戲名……就叫,燕歸吧?!?/br> ———— 太初八年,除夕。 除夕等一應事務,這一回都是晏遲處理安排的,年前他去佛堂詢問時,無逍的心意是想要在佛前為徐澤守過這一年,等出了正月,便到晏遲身邊拜見。 年宴煙花散去,又是新桃換舊符,只是物是人非,處處已與往年不同。 這一次殷璇的身邊只有他,也不需要任何的遮掩與隱瞞,可以將一切公布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主理宮務的元君千歲,就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疼愛的人。 霧色散去,云開月明。 宮侍已將郎君們送回,冰層消融,潺潺的宮河蜿蜒而過,水聲如玉鳴。 最后一片絢麗煙花散落,夜空之中,布下了星星點點的光。晏遲披著雪氅,對著星辰凝望了一會兒,忽地聽到耳畔的詢問。 “去年元宵,你放的那盞河燈,上面寫的是什么?” 晏遲怔了一下,回頭看向她,不知道對方為什么這么問,但還是如實答道:“寫的是,山川永寧,歲歲平安?!?/br> 殷璇探出手,觸摸到了對方的手指,將一個浸潤過河水的紙條放進他的手中。 晏遲一時沒反應過來,展開看時,仍是有些不可置信,道:“怎么會……” 他話語一停,忽地想起殷璇去年可是親自下了水的,想來,也許是因河燈雖被風吹滅,但上面的許愿紙條卻到了他人的身邊。 殷璇其實也覺得很偶然,她原本是更換濕衣時才發現的,皇帝的禮服上繁復異常,上面的雙層兩排鳳凰扣浸水之后,將不知道哪一盞的許愿話語隱蔽地帶了上來。 她后來見到晏遲的字跡,才將之辨認出來,存放至今。 “看來是上蒼在幫你?”殷璇低聲笑了一句,“天意如此,要實現卿卿的愿望?!?/br> 晏遲卻不這么覺得,他稍稍抬眸,隨后望了一眼不遠處侯著的宮侍,忽地抬首,很輕很小心地親了她一下,輕聲道:“不是天意,是你?!?/br> 是你實現我愿望。 遇到你之后的歲歲年年,都是你在偏愛我、珍重待我。 殷璇環住他的腰,把人抱在懷里,低首貼近對方的耳畔:“等年關一過,我便將老先生請進京中,將你已改換的家世門第公諸于世。然后……” 晏遲望著她時,忽地被吻了一下眼睫,他閉著眼順著問道,“然后?” “然后,你就可以在眾人面前喚我妻主,成為大殷開國皇帝的鳳君,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br> 他的眼眸被溫暖的掌心覆蓋住了,只能聽到殷璇慢慢敘述下去的聲音。 “此后的百年千年,我的名字將與你一同提起,碑銘相志,永伴彼此?!彼nD了一下,忽然又道,“至于煥兒的立儲……” 晏遲無奈地道:“再等她兩年?” 殷璇思考片刻,勉強同意了,正想說起別的事情,便被晏遲拉起了手。 “我覺得,”晏遲回憶起那時見到殷鉞的景象,輕聲道,“鉞兒就留在靖安宮,或許也很好?!?/br> 他迎上殷璇的視線,道:“不敢說我的感覺就是對的,但蘇枕流,他……即便他嘴上說不喜歡,但其實是很喜歡的,也說不定?” 作者有話要說: 我怎么寫著寫著感覺自己快要完結了? 蘭陵不笑生的梗取自于《金瓶梅》,金瓶梅的作者叫蘭陵笑笑生。 第73章 枕流漱石 太初八年二月初十, 大殷立后。 殷璇身側的鳳君之位空懸了整整八年,曾經朝野上下都一致認為,女帝實在是沒有看中的人, 而隨著時日漸久, 諸位朝臣們也就漸漸放棄了議立鳳君的事情。 年前時皇長女降世, 對于這些老臣來說,已算是心中激動感慨萬分, 據說有幾位老大人高興得夜里睡不著覺, 次日朝會時尚且有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她們對于殷璇立后之事, 說實話, 其實并無指望。 沒曾想年關一過, 冊立鳳君的擬旨便寫出來了。那幾個之前還高興得睡不著覺的老大人一聽旨意,差點當場昏厥過去, 剛要哭著喊著以命威脅,讓殷璇收回成命時,那位被請上京的老先生才隨后登朝。 直到這時,眾人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預先安排過的。 這位老先生是什么人, 在場的高官忠臣里少有不認識的,算起輩分,她的輩分比這朝上的一大半都要高。那位背景單薄、出身民間的晏郎君,原是她歸隱后養在膝下的螟蛉義子, 比起一般身份不高的那種義子,這一位反倒是記入族譜之中,歸入其門第之內了。 當日的朝局堪稱千古奇景, 原本該是兩方的爭辯罵戰,如今倒是讓一個人指著鼻子罵了一群朝臣,說她們看不起自己家的門第,家中兒郎,如何便做不得鳳君? 而十八級玉階上的鳳凰高臺邊,侍候一旁的宣冶忍得拿圣旨的手都在顫,直到殷璇漫不經心地掃過來一眼,她才立即緩和,咳了兩聲,板起面孔。 宣冶自從成了家,每日的神情都透著一股歸心似箭,常常被殷璇打趣。如今看了這場面,也不由得感嘆她們陛下這良苦用心,的確不是一般人能籌謀規劃的。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下棋對弈之人往往能算出之后的五步十步,而執掌江山亦如是,這樣的場景,不知道殷璇已等候了多久。 直至底下再無異議之后,又重新擬定了日子,蓋了玉璽。這道詔書隨后便將傳向天下。 宣冶估摸著自己對陛下的習慣有幾分了解,便知道她的規劃圖謀肯定遠不止如此。 如果以后陛下還要做廢止大選之類沖擊人心的決定,那么也希望這些古板但是忠心的老臣們……都能在殷璇的注視和謀劃下堅持得住吧。 ———— 同一日,承乾宮。 晏遲知道可能會很快,但是并未想到有這么快。 喜報來得太急了,他心中雖有準備,但還是有點回不過神來。太極宮來人通知時,內室外院伺候的侍奴都愣住了,先是茫然地把事情問清,隨后便挨個到晏遲面前行禮道賀、祝愿領賞。 等內外都安排妥當了,外面忽地響起行禮問安的聲音,門簾撥向兩旁,東吾從外頭進來,稍停了停,散去身上的冷意,才湊過去坐到晏遲身邊。 “哥哥高不高興?”東吾先是這么問了一句,然后瞄見小案上面的糕點玉碟,便伸出手來拿了一小塊兒,“我一聽說就過來了,果然是有這么一天的?!?/br> 晏遲點了點頭,看著他像個小倉鼠似的把糕點吃完。東吾發絲又長了一些,微卷的長發稍稍留下幾縷垂落下來,柔軟繾綣地貼著臉頰,他吃完了一塊,好似過來的目的不是道喜,而是過來吃東西似的。 東吾吃過了東西,偏頭看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晏哥哥?” “嗯?” “我早就想知道,”東吾注視了他一會兒,“中原的鳳冠霞帔,赤色的鳳君禮服,是什么樣子的?” 晏遲回憶了一下形制,他其實所知也不多,只在前朝諸位鳳君的畫像中見過,正跟東吾說話時,明德殿外面便又有人稟報過來。 蘇枕流跨入殿門,坐到靠屏風的椅子上,撐著臉頰望去,道:“看你的神情,果然你先知道了,我方才跟還跟他們仨說,收了一副新的葉子牌,讓他們過來陪晏千歲玩兒?!?/br> “你除了吃喝玩樂,還會什么?”不等晏遲回答,東吾先回了他一句,他不會中原的博戲,無論是雙陸、圍棋、象棋、葉子牌,還是投壺、飛花令、射覆,他學了七八種博戲,也都只是泛泛,并不大上手。 “噢?”蘇枕流笑瞇瞇地看著他,“我只會玩樂,那你在玩樂上可都比不過我,你要是想解悶兒,還得去馬場滾一遭,那種渾身塵土的地方,你要帶著晏遲去嗎?” 東吾被他說得噎了一下,隨后那邊又有人登門,正是被蘇枕流叫來的那三個,先進了內室依次拜禮恭賀,才安安分分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 只不過是看著老實本分,他們醉的時候可都活潑著呢。 蘇枕流見人齊了,便讓人把葉子牌給了荊如愿,給他遞一個眼色,讓他拉著東吾玩兒。而他自己卻取了一盤圍棋,擺上桌案,坐到了晏遲的對面。 東吾雖是被這只小狐貍拉了下來,可其實一直注意著那邊,他全神貫注尚且不夠精湛,此刻分神,玩得就更隨意了。 直到荊如愿敲了敲他的指節,狹長的狐貍眼似笑非笑地望過來:“千歲,咱們可是有彩頭的?!?/br> 東吾愣了一下:“……???彩頭是什么?” 上頭的蘇枕流真跟晏遲下棋,一邊看著局面一邊道:“彩頭就是你們晏千歲的鳳服霓氅上面,最外層那只鳳凰的一顆赤色珍珠眼?!?/br> 晏遲瞥了他一眼:“慷他人之慨?!?/br> “依照習俗,你要送的豈止是這個?!碧K枕流撥弄棋子,落下一步,道,“我記得你那頂九鳳冠上唯一一只可拆卸的赤金尾羽簪,是該送給小輩兒郎的?!?/br> 晏遲總算知道他是為什么來的了,卻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出來,順著說下去:“我娘家那邊人少,哪有什么小輩?!?/br> 他指下的白子一動,斷了黑子的氣,將內中的死棋提了出來。 蘇枕流輕咳一聲,暗示道:“不吝是娘家還是妻家的,你再想想?!?/br> 晏遲抬眸望向他,慢慢靠近一些,墨色明眸帶著笑意注視過去,溫聲:“還用我想?你是來給鉞兒要東西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