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春夜繁星,風聲仍柔。 事情稍稍按下,殿選也告一段落。諸事安穩,再遭逢盛春,應當也會讓人心情變好。 但晏遲又繡壞了一個繡面。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從窗邊望向宣政殿那邊,似從其中的燭光間汲取溫暖,望了片刻,便又收回視線,想看一會兒書。 “哥哥,你別把眼睛熬壞了?!卑⑶啾臼窃谖堇锸帐皷|西,囑咐了一句,便又轉身出了門,去盯著燕飛女使那邊換燈籠了。 阿青才在外面站定,看了一會兒,覺得滿意,轉身時便突然撞上了人,撞上一片柔軟懷抱。 他后退一步,在融融的燈籠余光中看到宣冶大人的面龐,頓時整個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她怎么會在這兒。臉上更是猛地燙了一下,熱得發慌,腦?;靵y地道:“宣冶大人……你、你怎么來了。是陛下……” “陛下請晏公子去侍墨?!毙倍⒅?,“那就……麻煩你去傳達了?!?/br> 其實她想說的不是這個,而是想問問阿青的近狀,卻又沒有理由講出來。 這里并不是一個安全之地,她不能不顧及阿青的名節,何況也的確身有要務。 阿青聞言點頭,進門時略微回首看了她一眼,隨后才進去傳話。 晏遲剛看了兩行,便覺得心意驟亂,似是有什么事情發生一般。一旁阿青隨之進入,將宣冶的話完完本本地告知給他。 這個時間……侍墨……晏遲動作一頓,指尖停到書冊上的字跡上,他立即站起身,道:“走吧,不用更衣?!?/br> 星月映路、微風清朗。片刻之后,燈燭常明的太極宮歸元殿,燭火搖搖之間,映出一個單薄的人影。 阿青與宣冶都只候在外面,晏遲自己進入歸元殿中,繞過山河萬里屏風,進到寢殿內中。 內室依舊只是點了一盞小燈,一旁伺候的青蓮女使見他來了,便退出屏風內。 晏遲與之頷首,坐上床榻一邊,伸手去觸摸錦被里面的溫度,忽地被抓住了手,一把帶進溫暖懷抱里。 豈止是溫暖,簡直熱得發.燙。 只隔著一件淡色的內衫,殷璇肌膚上的溫度傳遞過來,將他渾身的力氣都拔除、連同骨頭都浸潤得軟了下來。晏遲伸手觸上她臉頰,低聲道:“怎么這個時候又發作了……” 他猛地被抱緊,渾身上下都沉沒在殷璇的氣息之中。女帝陛下將人禁錮在懷中,聲音微啞地回了一句。 “想你?!?/br> 晏遲怔了一下,明亮墨眸旋即軟化,那些窩藏在心底的小小醋意、嫉妒,或是一些忍耐起來的別扭,都在這句話里逐漸蔓延開,化成了一灘融盡的春水。 “我也想你?!彼麥芈暟参苛艘痪?,“但你現在最需要的不是我,是……” 是可以疏解痛苦、滿足情·欲的人。 這句話沒能說出口,因為殷璇把他抱得更緊了,周圍環繞的氣息頓時有些不安起來,連同聲線都略微喑啞。 “不?!币箬咕艿鼗氐?,“要你?!?/br> 這尾惡龍把自己的心愛之人圈進懷里,用自己身上的氣息侵蝕對方,把晏遲歸類在自己這邊,任何人都無法替換。 她每次舊疾發作,都更像一個小孩子,頑劣、危險,充滿侵·略感和占有欲,有時情緒幾乎洶涌得控制不住。 晏遲回抱住對方,慢慢地給她順背,從后頸向脊背間捋順過去,像在撫摸一只發·情期間分外黏人的貓。 這只大貓埋在他脖頸間,呼吸灼·燙纏綿,徐徐地掃過鎖骨皮rou。晏遲一邊慢慢地安慰她,一邊道:“怎么覺得妻主今天……這么委屈?” 殷璇抬眸看了他一眼,那雙形狀優美、分外好看的眼眸,似是沉進去一片云,一直到此刻才慢慢地散開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確認懷里的人氣息安穩,態度溫柔,才低聲道:“我不想看到那個人?!?/br> 她的手指一點點握緊晏遲的衣角,攥住鑲了銀色絲線的柔軟布料。 “……是誰?”晏遲輕聲問了一句。 殷璇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發出了一聲帶著顫音的忍痛氣音,她體內來自于舊疾的火焰燒灼著心口,聲音卻壓了下來,一直沉到晏遲的耳畔。 “我心里,”她說,“只有你一個?!?/br> 作者有話要說: 徐澤:你說,我承受得住。 晏遲:司徒衾。 徐澤:嘶—— 第45章 寂夜敘情 她的氣息是滾·燙的, 慢慢地熨帖上來,溫熱過他裸·露在外、冷白如霜的肌膚。 晏遲仿佛心尖上被灼了一下,聽著這句耳畔低語, 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他被壓著肩膀, 攬在懷中, 唇上觸到對方的溫度。 小心、克制、且溫柔。 “卿卿?!鄙硢〉呐暵厥幊?,“你生氣了嗎?” 這雖是問句, 卻又并非是詢問的語氣。天底下最尊貴強大的人, 竟然有像這樣脆弱依賴的樣子, 那雙盈滿波光的眼眸望來時, 幾乎讓人心口一窒。 晏遲凝望著她, 緩慢地撫摸著她的脊背,語聲溫柔:“別擔心, 我不生氣?!?/br> 幽夜悄然,沒有任何多余的聲息在四周響起。四處皆是靜謐的,連滿溢下來的燈燭流淌,似泣淚, 亦無聲。 殷璇伸出手指,觸碰上晏遲的眼角,觸碰到他略微泛紅的眼尾,那雙明潤墨眸, 似是在水中浸透,眼里心里,始終如一地注視著她, 從不曾移開。 晏遲將對方安撫好了,才褪下外袍,重新脫靴上榻,將榻邊熱氣猶盛的藥壺打開,盛了一碗。隨后拿起湯匙,親自服侍她喝藥。 對方身上的溫度高得不大正常,情緒也受之影響,一直盯著晏遲看,讓夫郎哄過了,才斷斷續續地把藥喝下去,然后又伸手抱住他。 藥碗擱在床榻一邊,錦被遮蓋在身上。晏遲被妻主撈進懷里,抱著不肯松手,只好繼續哄著她。 殷璇的身上常常是熏衣的香料味道、再就是紙張墨香,很少出現什么其他的陌生氣息。晏遲窩在她懷里,卻感覺到一股似有若無的淡香,雖然寡淡,但卻具有非常強烈的存在感,讓他莫名地松懈安心了許多。 晏遲慢慢地道:“不必擔憂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br> 靜默了片刻,殷璇的聲音遲緩響起。 “……好?!?/br> 她半生戎馬,兵戈征戰定江山,四海賓服,從不覺得有什么天意命軌、有什么是人力不能為的,但卻在對方低柔溫軟的聲音中,認出了可以摧毀她、也可以保護她的天意。 殷璇低下頭,抵著他柔軟的發頂,輕聲道:“我有一點……胸口疼?!?/br> 晏遲試探地摸了一下,從肩膀向內撫去,問道:“是這里嗎?” 這個病發作得突然,間隔得越久,就越發得沒有規律起來,他只知道對方身上難受,卻并不明白到底是哪里。 殷璇伸出手,將他的手腕移過來,按在心口上。 guntang、急促、每一聲都撞擊著晏遲的掌心。她的聲音很低,氣息纏繞在耳畔。 “這里?!彼f,“疼?!?/br> 很難說出這到底是一種什么感覺,越是強大的人,越不容易露出柔軟的一面,不會輕易向別人示弱。而如今,響徹在指尖的不僅是澎湃躁動的心音,還有她未曾出口的每一句話語。 晏遲莫名地受不了這點,他也跟著心疼,跟著難受得厲害。他略微抬首,抵著殷璇的額頭,輕聲道:“只要我的話,會很難受?!?/br> “嗯?!?/br> “別人不行嗎?就照顧你一夜?!?/br> “不行?!?/br> 晏遲沒有辦法了,他被這個執拗不改的人抱在懷中,沒有絲毫放開的意思。他抬起頭,溫柔且主動地親了親他的妻主,聲音低柔:“那你要快點恢復?!?/br> 晏遲的唇很軟,稍稍有一點沁涼的觸感。殷璇望了他片刻,啞聲回道:“好?!?/br> ———— 燈燭燃透,燭淚滴答地落在燈架邊緣,淚痕墜到桌案上。 太極宮徹夜無聲,沒有人進來打擾,也沒有人敢將這些事傳揚出去,這里的每一個人,都因為跟在殷璇身邊,而對這宮中的風云變幻更了解一些。 殿外的玉階之下,微風拂袖。阿青站在歸元殿外,有些擔憂地踱步往復,走了幾次,后面見燈燭徹底滅了,一點光線都不透露出來時,更有些憂慮,想著郎主有著身孕,若是這時候侍候陛下,恐怕對孩子不大好…… 阿青還未驅散腦海中的想法,肩頭忽地一沉。他轉過頭,看到宣冶剛剛收回的手。 是一件靛藍的披風,上面繡著明月飛魚,各式各樣的圖紋鋪展在布料上,組建成繁復莊重的式樣,是女使的夜間披風。 這里是太極宮,且是太極宮的寢殿之外,除了青蓮和點禪以外,沒有人可以靠近這種地方。 阿青先是愣了一下,隨后臉色發紅,倉促地伸手脫下,道:“我……我不冷的,我……” “夜深了?!毙笨戳怂谎?,然后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你要繼續等的話,會越來越冷?!?/br> 這是春夜,又不是涼爽的夏夜,到底還是會寒涼的。而且晏遲與阿青出來時有些倉促,的確添衣不多。 阿青仍是不好意思,正要脫下披風退還給她時,忽地被按住了手腕,阻止了他的動作。 碰到手腕的掌心有些粗糙,是一個武將的手,掌紋清晰。即便是這么多年的御前侍墨,也不能改變其本身特質的一分一毫。 但她的掌心卻又溫暖,指節瘦長,指甲圓潤漂亮,因在御前侍候,還戴了象征身份的尾戒,從金銀編織的戒身上嵌了符合品級的紅潤寶珠。 只是輕輕地觸了一下,卻讓阿青覺得手腕都發燙起來,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不敢再擅自歸還,而是略微轉過身,將手背到了身后。 十七八歲的年少兒郎,正是春心萌動、慕少艾的時候。阿青面對著空蕩蕩的宮殿一角,卻猶然覺得胸腔里混亂地跳動,熱意一直從脖頸間燒上來,灼得人耳尖通紅。 寂冷殘燈。各自之間的心事在無聲間蔓延生長,逐漸扎根。 別說一旁臉色發紅的阿青了,連宣冶都覺得有點怪怪的,尋常人家的女人到她這個年紀,已經后裔繞膝,兒女都快要到能嫁娶的年紀了。她今年三十又三,而那一邊的小郎才十七歲。這樣的“狼子野心”說出去,恐怕還真要惹人笑話。 不等他人笑話,另一邊從內殿里退出來的青蓮女使就先愣了一下。 她望了一眼殿內,又看了一眼殿外,目光在阿青身上靛藍色的明月飛魚服上停了停,跟宣冶招了下手,讓她過來。 她站的位置遠,兩人交談,倒不至于讓阿青也聽到。等到宣冶到了面前時,她上下將人打量一番,才道:“你這是跟著陛下出去走了一圈,連這顆沉寂多年化成灰的心都活泛了?!?/br> 青蓮與宣冶不同,她是正兒八經的宮廷女使出身,是太初四年入宮,隨后一路做上來的,她收養的幾個小徒弟,大多數被殷璇當暗衛培養去了,其中那個教養的最好的小啞巴,名叫燕飛,是晏遲身邊的女使。 宣冶早已下了決心,厚著臉皮道:“我見他溫順可親、脾性柔和,覺得很好?!?/br> 青蓮瞥她一眼:“小郎君年輕貌美,小你十幾歲,你那是喜歡他么?你那是饞他的身子?!?/br> 宣冶原本還沒想到這兒,等青蓮提了,她才猛地想起這一茬來,腦海里回旋著“年輕貌美”什么的,忍不住咽了咽唾沫,有點沒出息地道:“對,我饞他身子……” 青蓮笑了一下,剛想轉身去做別的事,忽地被宣冶拉住了衣角,道:“你不是也沒成家?” “……我今年二十五,比陛下還小一歲?!?/br> 宣冶訕訕地松開手,道:“那好像是,不是很著急?!?/br> 青蓮看了她一會兒,轉過去見到從夜色之間逐漸蔓延過來,投映在殿外小窗上的月色,沉默片刻,低語道:“……急也沒有用?!?/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