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還能跟誰學的,完全就是讓東吾給帶偏了。晏遲懊惱地想了一會兒,答道:“我自己……” 這幾個字剛一出口,另一邊就把話語截斷。 “那今晚我們……” 晏遲忽地抓住她衣角,看著她話語一頓,目光玩味地望過來,便小聲坦白道:“……良卿千歲?!?/br> 得到答案的殷璇心情不錯,也不去想這兩人私底下究竟在聊什么,便帶著殷璇向最繁華的地段走去。 有了之前那位少年的碰壁,之后再過來一臉傾慕的人,他倆倒是有了經驗,只要殷璇說自己家中十幾房郎君,晏遲在旁邊默默點頭,保證來一個嚇走一個。 云州城民風開放,年輕的少年少女可以自行尋覓如意伴侶,因而廟會之上的妙齡男女向來不少。 廟會最繁華之處,有販賣面具與吃食的瓦舍。晏遲孕中胃口不好,到了云州城倒是反而好一些,卻也分不清到底是愛吃酸,還是愛吃辣。 他從殷璇手里接過遞來的冰糖葫蘆,在上面咬了一口,然后看著殷璇盯過來的目光,一時沒反應過來是什么意思,下意識地把手上的冰糖葫蘆遞了過去。 殷璇握住他的手,倒是什么都沒吃,而是俯身忽地觸上他的唇,一瞬即分。 饒是如此,晏遲還是覺得心臟都要停跳了,四周人群川流,來往不絕,肯定有人看到了。 他攥緊竹簽的手指都有些發軟,等殷璇親完了,對著女帝陛下的這張美艷逼人的臉卻連生氣的話都說不出來,低下頭又咬了一下上面的冰糖,臉紅了一片,魂不守舍地輕聲埋怨道:“你、你怎么突然……” 殷璇品嘗了一下夫郎唇上的甜味兒,道:“不是你讓我吃的嗎?” “我讓你吃的是糖葫蘆?!边@人強詞奪理,晏遲從她掌心里往回抽出手,結果被握得更緊了,耳畔傳來殷璇理所當然的聲音。 “吃到了?!币箬⒅拇?,“甜?!?/br> 如今是在民間,不是在宮中,晏遲松懈下來很多,被她說得羞惱別扭,讓尊貴無比的當朝皇帝哄了一路。 而兩人的身后,阿青負責盡職地跟在后面,一邊給自家郎主拿東西,一邊又保持好一個不容易打擾到兩人的距離。 他今年才十七歲,還沒有完全長成,身高稍低一些,而宣冶卻是戰場下來的虎將,與他并排行走時,總覺得對方不僅年紀小、身量也纖瘦。 殷璇給晏遲買了些民間特有的東西,一些雖不珍貴、但精巧無比的簪花和衣扣。阿青正在數著數量,身邊忽地傳來宣冶的聲音。 “那個,我幫你拿?” 阿青偏頭看她一眼,禮貌地道:“多謝宣冶大人,阿青自己可以?!?/br> 他的眼睛偏圓,又黑又明亮,聲音也好聽,男孩子過了變聲期,往往沒有像這樣清脆好聽的聲音了。 宣冶不知道說什么,但還是一邊走一邊看他,只是她比較隱蔽,心里也有分寸,所以阿青才不曾察覺。 她今年三十又三,阿青才十七歲,這么動心思,還真有點吃嫩草的意思。但宣冶是個戰場上下來的人,對文官那些矜持不屑一顧,便又暗示道:“你家中,還有什么人?” 阿青權當是她跟自己聊天,沒有想太多,便回答道:“家中無人,阿青的親人友族,只有晏郎主……郎君一個人?!?/br> 宣冶心下一松,想著這件事便更好辦了一些。她之前知悉兩人的年齡差距,愁得一宿沒睡著覺,第二天早上起來隨殷璇去辦事時,還被問了一句。 宣冶如實相告,看到正在查看糧食市價的陛下停住腳步,高深莫測地道:“趙朝的蘇學士曾戲贈過友人一首詩,頗似你如今的狀況,不過,比之更甚?!?/br> 沒那么多墨水的宣冶后來回去翻了翻書,才知道她說的是“十八新郎八十娘,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里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br> 被陛下調侃嘲笑過之后,宣冶徹底想開了,決定做那串不要臉的梨花,開始明目張膽的覬覦青春美色。 正當后面也在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時,晏遲總算又讓殷璇拉住了手。倒不是殷璇疼愛夫郎的水平提高了,而是她對晏遲的軟肋清晰透徹,路數精準無比,一邊說溫柔的話一邊威脅他,還生氣就要再次在大庭廣眾之下…… 晏遲自然是對她沒辦法的。兩人走過小吃的鋪子和攤舍,轉入首飾工藝的攤販之間,這里正對著的地方一個歌樓戲臺,樓邊上過一會兒會有歌伎登臺表演。 在兩個販賣珠串瓔珞的瓦舍之間,另有一個稍顯邊緣的小棚,旁邊圍了些人,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待兩人走近了,才發覺里面跪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內無寸縷,只有一件輕紗做的蟬翼廣袖長袍遮蔽軀體,上下隱約可見,前面是寫在一張雪白布匹上的字跡。 旁側響起他人的議論之聲。 “一邊就是還珠樓,再不濟,后面還有暗巷,怎么賣身到這兒來了?!?/br> “似是從還珠樓被趕出來了,又不愿意賤賣?恩葬父親?娼子也有可以說得出口的恩情嗎?” 話語如刀,殷璇慢慢地摩·挲著他的手指,低聲道:“卿卿?” 晏遲怔了一下,隨后才應了一聲,他看向對方,聲音有些細微的顫抖。 “妻主,這個人……我認識?!?/br> 作者有話要說: 殷璇:一樹梨花壓海棠。 宣冶:…… 第40章 冷壁清光 跪在面前的少年大約只比阿青大一點點, 神情寂冷無波,有一種瀕臨破敗的無望感。即便他有輕紗蔽體,但仍然與身無寸縷幾乎無別。 晏遲的手指慢慢收緊, 緩了半晌, 才低低地道:“他以前是幽夢樓的?!?/br> 幽夢樓坐落于京華, 名氣比擬云州的還珠樓,不過幽夢樓的名字, 取的是“春宵幽然得一諾, 夜半回夢常驚心”之意, 而還珠樓的寓意則是“還卿明珠雙淚垂, 恨不相逢未嫁時?!?/br> 云州與京華相距雖算不上太遠, 但也是數百里之遙,如果不是發生波折變故, 那么身在京華的郎君,又要如何來到這里? 殷璇握緊他的手,問道:“那個地方,待你可好?” 若說相待, 實在說不清孰好孰壞。在這種地方討生活的人,向來過得不如人意。即便滿身綺羅金玉、出入盡是高官顯貴,也會羨慕山水之間的尋常人家。 晏遲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道:“我想……” “想幫就去吧?!币箬粗? “我在你身后?!?/br> 她富有四海,天下之人皆是她的臣民。而她的夫郎所遇,不過是萬千臣民之中的其中一人而已。 像這種地方, 就如同附著在繁華與安定下的爛泥和蛀蟲。卻沒有辦法拔除。無論是前朝流傳多年的盛世,還是如今的天下太平,都不可避免地會有藏污納垢之所在,想要杜絕,實在是太難了。 一個王朝的壽命,往往達不到一切清除、欣欣向榮的地步,這需要不止一個皇帝、而是幾代明君的心血與努力。 晏遲輕輕地吸了口氣,看了殷璇一眼,隨后在人群之中走過去。 旁側仍有觀看之人,那些對商品貨物評頭論足的女人紛紛一怔,看著這個穿著銀青長袍,廣袖博帶的郎君俯下身,將地上的布匹卷了起來。 晏遲將這張寫滿悲慘遭遇的雪白布匹卷起,他的手白皙如玉、指節修長,依著銀色的袖口。 布匹上的短短幾句話,是圍觀之人三言兩語便可以念誦出來的話語。但這字眼之中,包含得卻是一個少年郎青春年少時最短暫、也是最慘烈的時光。 “幽夢樓換了新主人嗎?”晏遲很輕地問了一句,幽然烏黑的眼眸望了過去,眸光溫順平和,“鴻羽?!?/br> 這個叫鴻羽的少年猛然抬頭,已經全然愣住,他呆了一瞬,隨后猛地撲進晏遲懷中,壓抑著喉間的哭聲,悶悶地喚道:“晏……晏哥哥……” 晏遲在他撲來時,下意識地抬手護住了小腹,隨后才稍稍移開,將他滑落到肩頭的紗衣向上攏了一下,道:“你在這上面寫照顧父親,是……是秦爹爹嗎?” 鴻羽哭聲更重,卻強忍著擦了擦眼淚,仰頭道:“爹爹病重,再不醫治就……我實在沒有辦法……” 他其實已非是在幽夢樓賣·身的倌人了,不得已重cao舊業,實在是醫藥費用難以支付。而從小伴其長大、教導他的人,卻氣若游絲,命懸一線。 鴻羽哭了半晌,也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卻忽地被晏遲握住了手腕,從地上扶起。 “帶我去看看?!标踢t道。 鴻羽記得當年晏遲離開時的模樣,那個姓曹的大人年過五十,早已是老朽枯木,即便曹大人尚存于世,也應該是在京華居住,他又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鴻羽茫然地偏過頭,看到晏遲身后站立的玄衣女人,身量高挑,腰身瘦削,姿容甚美,眉宇之間泛著一股艷而不俗的味道。 有那么一剎,他的心似被什么東西忽地扎了一下,涌出密密麻麻的痛與震顫。 ———— 殷璇的確是第一次到達這種地方,在她的經歷當中,去過鮮血涂地的戰場、淌過泥濘破敗的難民棚,也走過茫茫草原與雪山,但卻第一次到這種地方。 云州城的廟會不遠處,一個毗鄰還珠樓的小小暗巷之中,每個門都半掩著,里面時而傳來交歡的聲音,時而傳來爭吵和嬉笑怒罵,更多rou體碰撞聲隱隱作響,有一種令人嘔吐的骯臟感。 手畔的晏遲倒是面不改色,仿佛曾經就見識過這種地方。在鴻羽的引領之下,幾人一路走過來,越來越深入到冰冷無光的地方。 在半闔的門扉之中,有赤·身·裸·體的暗娼坐在長條板凳上,在有人或馬車經過時,爭相向其展示身軀,口中的污糟之言不堪入耳。 而另一邊的還珠樓,乃至遠在京華的幽夢樓,這些銷金窟、風月場,卻是規矩大過天,每個倌人都十分有體面的。 “晏哥哥,”鴻羽停在了一個破敗小屋面前,又看了殷璇一眼,忍不住問道,“你的妻主真的讓你……讓你為爹爹花這么多錢嗎?” 晏遲點了點頭,安慰他道:“不要害怕,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br> 殷璇自然聽到了這句話,她對這句“天底下最好的人”不置可否,心里卻十分滿意,很像是被一只順著毛撫摸過的貓。 鴻羽點了點頭,也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便伸出手推開了小屋的屋門。 里面傳來一陣類似于腐敗的味道,但外表看上去卻又很正常。殷璇陪著人進入其中,隨后見到了那位曾經教導晏遲的秦爹爹。 形容槁木,茍延殘喘。 晏遲實在想不到,能第一繁華地立足腳跟這么多年的鴇爹能淪落到這種境地,他萬般心緒,都復雜地翻涌而起,輕輕地喚了一聲,見他忽地抬起眼、似有回應,便轉過頭看向殷璇,道:“妻主,我單獨與他聊一聊?!?/br> 殷璇點了點頭,退出幾步,等在門外,想著讓宣冶去購置藥品,請城中最好的醫師時,倒是讓她把卿卿身邊的那個小郎一同拉走了。 此刻風高夜黑,遠處廟會的火光仍繁,高掛的燈籠明亮無比,而四下卻空曠冰冷,宛若兩個人間。 晏遲那些宛若塵泥的過去,那些殘酷無光的境遇,在某種程度上卻算得上是磋磨鑄就了他,才讓這個人通透開明、溫柔良善。 門扉響動,殷璇沉思之時,沒有注意到這輕微的聲響,直到腳步聲走到面前,才抬起眼,看向眼前的人。 是那個叫鴻羽的小郎,少年仍穿著那件做倚欄賣笑勾當的衣服,軟而俏的眉目望過來,眼中似泛著粼粼的波光。 “我……我叫鴻羽?!彼执俚氐?,“您是晏哥哥的妻主,或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才肯救助鴻羽跟爹爹,但我不能……不能知恩不報……” 殷璇面無表情地看著他,指腹慢慢摩·挲著玉質指環的內側刻字,目光如冰。 鴻羽不敢看她,只是抬起手,將薄衫的邊緣勾開,然后一步步走過去,伸出手去碰她的衣扣,可是動作僵硬笨拙,怎么也解不開。 “我實在,實在沒有什么可以償還給您?!彼椭^,聲音在輕微的發抖?!暗俏摇懿荒堋?/br> 他似乎想說出另外的請求,卻羞于啟齒。這是秦樓楚館常見的戲碼,越是楚楚可憐,就越容易牽動女人們的心。 殷璇雖然沒有去過什么秦樓楚館,但她慧眼如炬,一向很會分辨真假,知道什么是真心實意,什么是另有所圖。 大抵不過是這兩種,一種是請她給一筆錢,讓鴻羽能夠脫離苦海,安身立命,做別的營生,另一種,就是想要貼給自己為侍,也好過流離失所,居于此間。 不過即便有金銀救助,但他這位爹爹的病,沒有一些重金是養不好的。第二種目的倒是更好一些,可以免其漂泊之苦。 鴻羽是在幽夢樓出來的人,資質的確是非常好的,他離開京華之后,以爹爹和自己的體己錢度日,期間還不算難熬,如今秦爹爹重病,萬事皆休,才是真的下定決心重cao舊業。 他得不到對方的任何回應,心里忐忑不安,卻咬著牙繼續下去,輕輕地將衣襟暗扣扯開一個,軟聲道:“我資質粗陋,想來是比不上您家中的郎君,也比不上晏哥哥……” 他話語至半,還未繼續進行下去,就被殷璇按住了手,目光幽幽地道:“知道資質粗陋,還過來,惡心我?” 鴻羽動作僵硬,沒有想到曾經無往而不利的辦法并不奏效。與此同時,帶著醫師和藥材的宣冶與阿青推開破敗院門,站在那兒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