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真的。 畢竟沈琛和沈音之這兩個人,骨rou之下有一層東西緊密連通著,任誰都扯不斷,否認不掉。 他們沒有,他們不理解,很正常。 不過七天又七天,他們都找不到她,他們都死了,周笙又昏迷不醒,沈先生只得自己日以繼夜的找。 找呀,找呀。 有人嘆氣:“沈先生何必白費力氣,還是算了吧?!?/br> 他不聽。 有人幸災樂禍:“人在做天在看,是非善惡到頭自有報應?!?/br> 他不理。 還有人意欲趁機打擊,陰陽怪氣道:“沈琛,你是不清楚日本人什么德行么?但凡是個女人都逃不過,何況你那只金絲雀兒養得那么水靈,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不然落在他們手里誰知道要玩弄多少回?找回來也沒用,臟成什么——” 他割了他的舌頭。 他繼續找。 找呀,找呀。 好像一個人獨自走在一條長長的漆黑的路上,沒有食物,沒有水,沒有休息,沒有喜怒哀樂。 就找。 所有人逆著他的方向沖撞,就他往前走,走,走不到盡頭。 又好像無意間跌進無底洞。 到處摸索攀爬,有的時候摸到尖銳的石頭,有時候摸到生鐵,刀刃,針。 血rou模糊接著找,渴望能見著一束光。 一直到了來年三月。 沈琛來城郊發放糧食,觸目所及是千瘡百孔的上海,一片灰暗的廢墟,難民成百上千擠成團。 淅淅瀝瀝的雨絲中,他一眼看到她。 終于。 還是被他找到了。 * 沈琛抬腳往那邊走去,一步,兩步。 半年,一百多個日夜。 他反復設想過,可能會在什么時間什么地方找到她,該用怎樣的態度語氣面對她。 ——答案首先是,不能太好。 絕對不能太過溫和好說話,不然說謊成性的小騙子不得教訓不長記性,想必還有下次,下下次膽大包天的出逃。 想到這里,沈琛收斂不自覺浮出的笑,刻意垂下嘴角。 可是也不能太嚴峻。 這小孩寵得脾氣太壞,心眼小,最是記仇。 遠遠瞧她淪落成臟兮兮、瘦巴巴的一團,披著破布爛衣。想必在外頭吃了不少苦頭,不知多少委屈憋在心里。 罷了。 倒沒必要兇過頭,以免她覺得家里家外都要看人臉色,一生氣又鬧著要走。 那么該說什么? 該這樣說? 短短幾分鐘路程,沈先生腦子里轉悠出不下十個版本,精細拿捏著輕重,冷靜又理智。 直到走到邊上。 天上陣雨驟止,陰云挪開,小丫頭片子忽然抬頭給他一個沒心沒肺的笑。 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所有的算盤、想法分崩離析,心軟得稀里嘩啦,只能本能的擁住她。 “你看,我說過了,不管你走到哪里去,我能找到你?!?/br> “外面好玩么?玩成這副樣子,該夠了吧?” “阿音,回家吧?!?/br> 他的聲音輕柔沙沙,她不說話,不動,貼在他臉邊的肌膚冰冷如水。 身邊趕來的人察覺不對勁,小聲地喊:“沈先生,她、她好像——” “又鬧什么高興,不理我?” 沈琛嘆了一口氣,白霧消散在空氣中。 語氣近乎寵溺:“你玩都玩了,我又沒兇你,只是說了兩句,做什么鬧脾氣?” “沈先生?!迸匀擞仓^皮說:“她沒氣兒了,您還是——” 死。 這個字劃過耳廓,沈琛稍有茫然。 渾身經脈里的血液逆流涌上,沖得他頭重腳輕,眼前黑了一瞬,世界發出轟然巨響,但又沒有東西在崩塌。 錯覺。 他看了看四周,覺得錯覺,轉過頭陰郁地笑了笑,說:“你被騙了,她只是在憋氣,同我鬧脾氣而已?!?/br> “過會兒就好了?!?/br> 他喃喃:“過會兒就好?!?/br> 然后兩分鐘過去,五分鐘過去,時間滴答滴答,仿佛火車隆隆在耳邊開來開去。 懷里的小孩始終沒有呼氣,她好冰冷。 “不然送去醫院看看吧?” 那人換了個可以接受的方式,干笑道:“這位小姐說不定餓暈過去了,難民里頭常有這個事,去醫院看看怎么樣?” 沈琛想了想,點頭,說好。 他抱著她上醫院,脫了衣服蓋在她身上,一路對她說話。 “阿音?!?/br> 喊她,手撥開凌亂枯黃的發絲別在耳后,又連名帶姓地念:“沈音之?” 沒有反應。 “再不說話就要上醫院了?!?/br> 沈琛低著頭,鼻尖碰著鼻尖,嚇唬小孩似的低語:“你不是最怕上醫院么?打針疼,吃藥苦,做手術還留疤?” 沒有反應。 再說:“周笙在醫院里,好幾個月沒醒,你想不想去看看他?” 她就是不給反應,不搭理。 瞧瞧,脾氣壞極了,除了他哪有人擔得??? 沈琛在司機戰戰兢兢的偷窺之下,仔細攏住衣服,遮蓋住她的臉,面上仍然帶笑。 溫柔而神秘,令人毛骨悚然。 醫生說沈音之死了,他是這樣笑的。 護士說沈音之死了,他是這樣笑的。 所有人都說沈音之死了,所有人都勸他入土為安,他還是笑,笑得有些麻木,活像在做夢。 沈琛不接受事實。 萬萬不接受她的死。 明明他費盡力氣才找到她,明明她抬頭朝他笑了; 明明他—— 他殺過人,確實。 他知道自己算不得慈悲救世的好人,他承認,他全部都承認,從未試圖否認過任何罪惡,從未妄想做個清清白白的好人。 但是。 不至于吧? 不至于那么壞,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的,是不是? 掰開了揉碎了,他做過好事的呀。 他不分高低貴賤幫過全上海無數人,他殺的不少是作惡多端的壞人。 沒有碰過鴉片,沒有叛國賣國,他上次去北平還是為了救人,是不是? 沈琛自認為走在狹窄的獨木橋上,已經盡力去選犧牲最小、殺戮最對的那條血腥之道。過去他的兄弟meimei死了,他的奶娘傭人死了,爹娘死了,全死了,他這雙手殺過多少人,就埋過多少人。 如今他的心腹昏迷不醒,他的權勢搖搖欲墜。 他周旋在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有時必不可免的要做戲,做壞人。甚至想方設法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壞人,更像日本人的同謀伙伴,他的名聲沒了,他時而被人夸贊,時而遭人唾棄。在這些人口里如神佛救世,在那些人眼里骯臟齷齪?;蛟S數十百年后,歷史上記載的沈琛只是個虛偽膽小、與日本人狼狽為jian的人。 他不在乎。 都無所謂。 他又沒有求過名利富貴,又沒有想過揚名立萬。 從頭到尾他只是要活,活下去,后來才想留住一個沈音之。 為什么非要弄成這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