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因此她所真正能夠夢到的故事,最完整,也最驚悚。 ——真要說起來,一切都從1937年開始。 北平猝不及防被日本鬼子占領。 人們常說亂世出英雄。 事實證明,國難當頭絕不僅僅誕生英雄而已。 它大可以趁機養育一批熱血當頭的愛國青年、誓死不屈的文人,突顯出無數事不關己、得過且過的利己主義。 當然除此之外,最糟糕的是,它能使部分人失掉禮義廉恥。以極快的速度滋生出骯臟的告密者、檢舉者、日本走狗以及點頭哈腰的漢jian。 一時間,北平亂得可怕。 所謂日本皇軍天天提槍上門拜訪。 談生意,談合作。 堅定不叛國的沈家幾乎朝不保夕,沈家父母頃盡所有人脈,最終只趕在日本人發怒之前,將無依無靠的獨女偷運出城,叮囑她前往上海去投靠表親沈琛。 ——那就是沈晶晶。 沈晶晶再次踏進上海,距離上次被狼狽驅逐,過去整整五年,可謂物是人非,恍如隔世。 她的父母親人已經統統死去; 她的肌膚容貌被戰火徹底摧毀。 她曾經所熱愛的、驕傲的一切都不復存在,整個人猶如行尸般生活著。 直到重新入住沈公館的那刻,瞧見無憂無慮不知愁、照常沉迷挖狗洞睡大覺的沈音之時。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用的恨意,如此濃重。 她恨她。 因為日本人狠,太猙獰,她沒本事恨; 而沈琛又太愛,太遙望,她舍不得恨。 你看,實在是無人可恨。 人這種動物,沒有恨很難背負人命活下去,又打死不愿意恨自己。所以思來想去,沈晶晶只能全心全意恨起沈音之。 恨她以色恃人,矯揉造作; 恨她不知廉恥。 國破家亡近在眼前,她竟然有閑趣兒偏安一隅,獨自貪享大好的榮華富貴,多可惡! 沈晶晶恨得大義凜然,理直氣壯! 她決定為民除害,她隱忍蟄伏,做好一系列計劃和安排。終于挑中某個日子,萬分激動地說出一句:“沈音之,我可以幫你自由!” 沈音之答應了。 那天晚上她又說:“你往城北走,我都安排好了,那里有馬車聽你差譴,想去哪里去哪里!” 沈音之點點腦袋。 她以為她答應了。 隔天下午,城北便傳來消息。說是一個年輕女子,不知怎的大半夜獨自跑到成山腳下,不幸遭遇狼群襲擊,身體被嘶咬得血rou模糊,尺骨將將剩下小半。 分別是手一半,腳一半。 臉上皮rou沒了,頭骨小小的,只見耳后一片皮膚完好,鮮艷欲滴的一點紅痣。 她覺得是沈音之,跑不了。 沈公館上上下下幾十個傭仆,所有人都覺得是沈音之,獨獨沈琛不信。 消息風傳滿城的第六天。 正是他們代辦葬禮,以求入土為安的那天。他一身漆黑的歸來,面無血色的打開棺蓋,指尖稍稍發顫,小心翼翼的拿出那副輕微腐爛的骨rou,瞇眼打量一會兒。 而后,抿緊的、凌厲的唇線松軟下來。 他滿不在乎地松開手,任由碎尸摔落在地。 眾人驚詫不已。 他以手帕細細擦著手指,溫聲問:“小姐呢?” 大家伙兒面面相覷,望了望滿堂的白綢,瑟縮著沒人敢開口。 “還在睡覺?” “我不是說過,別讓她賴床過十點么?“ 沈琛露出習以為常的表情,望眼手表,“去喊她起來,就說我帶禮物回來了?!?/br> “……” 堂下一片死寂彌漫。 無人答,無人動。 他抬起一半的眼皮,說笑般的:“我這才走多久,連個人都叫不動?” “沈先生!小姐她——” 沈音之房里伺候的小丫頭哽咽一聲,帶著哭腔道:“小姐她沒了!” ”什么叫沒了?!?/br> 他一臉鎮定,他們正要開口,他不緊不慢地問:“你們沒看住她,又叫她溜出去玩?” “不、不是啊,小姐是真的沒了!” 小丫頭沖過來,撲通一下跪在他的腳邊,眼淚嘩嘩往下掉。 “您罰我吧,嗚嗚嗚嗚,是我沒看住小姐!” “是我的錯,我不該睡死的??!” 她猛地低下身去,砰砰砰地磕頭。 砰砰砰。 仿佛響在所有人的心上,他們啜泣的聲音,不由得大起來,哭著說: “您走沒多久,小姐就跑了。大半夜跑的,第二天早上起來,只剩下字條,讓您別再去找她?!?/br> “我們在城里找一整天,連口水都顧不上喝,誰曉得……小姐她被城郊外的狼群咬去了?!?/br> “是誰教小姐去城郊的,你們誰說的!城外那山荒廢幾十年,為什么會有狼,怎么可能有狼?!” “小姐嗚嗚嗚?!?/br> …… 一片吵吵鬧鬧,哭哭啼啼。 老婆子抹著通紅的眼睛,半怕半心疼的,去撿落在地上的殘肢。 “你做什么?” 一聲淡淡的質問從天而降。 抬頭望見沈琛鋒利冰冷的眉目,她不自覺地犯結巴:“我、我給小姐收起來?!?/br> “不用?!?/br> 他眼都不眨地踩下去,再用腳尖踢開些。 而后摩挲著指尖,開口仍是一貫沉穩的語調: “我知道小姐調皮,成天想著跑,多少人都看不住。這回我暫且不做追究,你們不必哭喪?!?/br> 不做追究?! 他們驚疑不定,又聽他道:“如今外面世道亂,一個小女孩在外面容易出事。你們都把手頭的活放下,出去找。只要把她平安無事的找回來,我自然不計較?!?/br> “……” 這話什么意思呢? 人都死了,什么叫在外面容易出事,什么又叫平安找回來? 有人硬著頭皮回一句:“可是小姐她已經……” 她已經在這了啊。 這是她生前的家,她的靈堂,她的棺材。 她除了這兒還能在哪里呢? 那人想說‘沈先生,您節哀順變’,可是口齒干澀,怎么都說不出。 氣氛僵滯的節骨眼,沈晶晶風風火火地沖進來,頂著一雙紅腫眼大喊:“你還在說什么傻話?去哪里找人?有什么可找的,沈音之她死了!被狼咬死的,剩下的尸體都在這兒,沈琛你睜大眼睛看看,別再自欺欺人了??!” 她意圖沖上來抱他,在他最傷心脆弱的時候予他港灣。 但他毫不猶豫的推開,云淡風輕地說:“那不是她?!?/br> “怎么不是她?明明就是她,根本就是她!” 沈晶晶頭發蓬亂,發狂似的撲到棺材邊。 顧不上惡心,她一把抓起腐rou爛骨,硬生生遞給他,往他眼皮子邊上遞,恨不得塞進眼睛好讓他看個清楚明白。 “你看!你自己看??!” “這是她的手,這是她的腳!她耳朵后面有個紅痣對不對?就在這里?!?/br> 她尖叫著逼近:“你看啊沈琛,這就是沈音之,她還是死了! 看清楚了嗎?你身邊的人都死絕了,連沈音之都死了,只剩下周笙那半條命在醫院里吊著。你知道為什么嗎?為什么有報應嗎,就因為你這個人太冷血,你連你爸、連你親生兄弟都殺,當年陸家滿門三十六口都死在你手里,我就知道你會有報應,一定有!” “這下你什么都沒了,丟光了,只剩下我?!?/br> “我也是。我什么都沒了,我爸媽因為不跟日本人合作,被日本人割掉頭掛在二樓。那時候你在哪,為什么你沒來救他們?為什么你這人不記恩情,為什么不肯娶我,為什么為了一個外人把我趕出上海!要不是沈音之,你和我爸就不會決裂,他本來可以逃到上海來!” “都是因為沈音之!” “都是因為你不愛我,都是因為我太愛你!” “報應,人活著都是有報應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