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沈音之走過去,需要小心地避開殘肢碎體。 半路遇到房里小紅丫頭的尸體,她停步兩分鐘,有個瞬間好像想起誰,又好像什么都沒想起。 蹲下身,稚嫩的手掌蓋下她的眼皮,打理好她凌亂的衣衫。就像她每次笑吟吟幫她整理衣服那樣。沈音之不作聲,繼續踩著血往前走。 大廳門開著,被呼呼的風吹得要倒不倒。 風還帶來周笙的聲音:“……肯定是沈子安為著八百斤鴉片出手?!?/br> “今晚六爺借走我們六成的打手保鏢,平日光顧沈園的貴客都沒露面,想來都是精心謀劃。要不是我們回來的早,估計事情鬧得更大?!?/br> “樓上怎么樣?” 沈先生如舊平靜,好似什么都打不破他。 “書房抽屜里文件全沒了,值錢的珠寶首飾沒留下多少?!敝荏项D了頓:“六男六女的傭人都在這,唯獨沈小姐房里……” “再找找?!?/br> “好的?!?/br> 周笙離開。 沈音之登上臺階,貓手貓腳走近。 小心藏在門板后,探頭迎上一派灰暗的狼藉的大廳。 墻壁上歪歪扭扭,九個‘壞人錢財如殺人父母’的血字,地上又有十二具尸體整齊排列??諝庵心Y著,一種冷的肅殺的死亡氛圍。 而沈先生獨自坐在沙發上,碎發遮擋著眉目神色,如同凝固成人類形狀的黑暗鬼魅。 無聲,無色,無味。 長長久久沉默著,看不出難過不難過。 他似乎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冷漠劊子手,偏又像眾人皆醒我獨醉的大傻子?!傊撬兰诺?,沉郁的,遠遠散發出冷冽而潮濕的木頭味道。 外頭看著完美透凈,內里的輕微腐爛泛著死氣,無論毀滅顛覆都是沈先生世間無二的美。 他不動,指間猩紅的火光灼燒到手指。 她不動,不遠不近以外人身份觀望著。 白霧騰騰模糊掉他的臉。 她永遠不會知道他這時在想什么。 像弄不明白頭頂永恒的星空。 “沈先生?!?/br> 周笙如影子般回到原處,“還是沒有找到沈小姐,也許真的被帶走了,需要我——” “沒有?!?/br> 沈音之扒著門露出臟兮兮的小臉,語氣輕快:“你們在找我嗎?我沒有被抓走呀?!?/br> * 沈琛緩緩抬起頭,漂亮的臉上有傷,有灰,還有一抹延伸進白襯衫的紅血。那是沈音之第一次知道,他并非神佛,并非運籌帷幄永不失手的上位者。 ——即便沈先生此生只失過兩次手。 ——即便活著的時候只失過這次手。 但他的的確確是人。 不過蕓蕓眾生里的凡人罷了。 沈音之揉揉眼睛,抬腳要進。他快快地落下眼皮,忽然開口說:“周笙,備車送小姐走?!?/br> “走哪兒去呢?” 弄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隨你?!?/br> 沈琛敷衍作答,旋即讓周笙去收拾值錢物。 沈音之用她那顆時好時壞的腦瓜兒,嚴肅慎重地想了兩分鐘,終是將腳踩回破籠子洋房里。 “我不走?!敝辽偃齻€字擲地有聲。 “看到他們了么?!?/br> 他凝望尸體,過兩秒,以輕緩又冰冷如刃的語調說:“今晚你本該死得比他們更糟些?!?/br> 沈音之縮縮脖子,不退反進。 “還不走?” 他提起尾音如蝎子尾,尖尖的,有毒有刺。 “不走,我走不了,走出去就得死掉?!?/br> 沈琛以為她在說仇家,淡淡立下誓言:“不會的。周笙送你去南京,那邊沒人找你麻煩?!?/br> “去哪里都沒用啊?!?/br> 她反駁:“我長得這么好看,沒錢會被人欺負,有錢更要被人欺負。要是有小偷偷我的錢怎么辦呢?要是有色鬼拉我衣服怎么辦呢?” “我還小,不能自己出去?!?/br> 猶如個賭氣的孩子,沈音之撅起嘴巴:“用不著你煩我,我想走的時候會走,但現在就不走?!?/br> 話音落地,她試著走近他。 仿佛走近詭秘未知的森林深處,走近一頭遍體鱗傷但戾氣橫生的龐然大物。 得輕輕地走,慢慢的走。 幾乎費勁千辛萬苦才來到他的眼前,沈音之看不得美色受損,小聲嘀咕一聲:“你好臟?!?/br> 沈琛喉結微震,沒能發出任何聲響。 “我幫你擦擦,不用謝?!?/br> 小傻子大咧咧去抹。 用袖子潦草的抹,用柔軟的手掌根大力的抹,他始終沉靜望著她,弄而密的眼睫根根分明。 兩只眼睛分開,左眼看著死去的傭人,右眼看著她。眼珠在二者之間幽幽打轉,左邊是殘忍,右邊是溫柔,他還沒想好如何對待她。 該狠狠推開她。 抑或放任她趁虛而入? “別兇我?!?/br> 她倒是敏銳察覺到危險,發出提前抗議的聲音,兩手沒有章法地,胡亂捂住他眼睛。 寂靜之中,觸感放大。 她能感到纖細的睫毛掃過掌心。 他能感到溫暖的唇瓣貼上額頭。 “我親親你,你還生氣嗎?” 小傻子松開手,天真無邪地偏頭看他?;覔鋼涞哪樈阱氤?,大眼睛小嘴巴,俏生生的。 沈琛動了動手指,又動了動。 最終低垂下溫柔又殘忍的眉眼,徑自將雪白的線手套一根、一根地摘下,露出骨節分明的手,淌著血。 冷白色的食指抬起來拭過她的眼角,他神色凝重地,像是在為自己的領域,打下絕對烙印。 生人勿進。 犯者必死。 他給她抹開一道血痕。 一滴冰冷的血落在眼睫,眨眨,墜落。 地面漸開花漬,濕了卷煙燒盡的灰末。 沈音之左肩一沉,是他抵著她纖薄的肩。被深紅色的左手勻速往下滴血,滴答,滴答。 沒人說話。 滴答滴答。 薄唇里倏忽溢出一聲飄渺如霧的嘆息,沈音之不確定是她自己發出來的,還是從他那邊。 只知道他們的氣味混雜在一起。 他依靠她療傷,反正并沒有哭。 畢竟沈先生反鴉片頂天立地,沈七爺刃仇家心狠手辣。他們從未認輸,他們當然從來不哭。 * 半個小時后,萬事塵埃落定。 沈先生附身一一合上死人的眼,以黑手帕徐徐蓋上面貌。說聲“過來”,而后用光裸的右手牽起她,沉穩而平靜走出門去,對仆人們致歉。 “今晚是我連累你們,無論要走要留,無論想要什么賠償都無妨?!?/br> 他才說個頭,便有人神色激動地撲通跪下來,大聲道:“我沒處走,沈先生不要趕我走?!?/br> 蒼老的花匠拄著拐杖走出來?!白源蛏驁@建起,我就在這兒干活。要是沈先生不嫌棄我這把老骨頭,日后您去哪,我就在哪為您辦事?!?/br> “就是!您在哪我們在哪!” “我不走!” “我、我們想留下……” 三三兩兩的出聲,有人留,有人不留。沈琛視線淺淺掃過去,將所有人的神態盡收眼底。 “這件事我會徹查,還你們個交代?!?/br> 清冷幻滅的月光里,他們并肩而立,站得脊背筆直。身后是焦黑的廢墟,無辜的死者,以及仇人所給予踐踏與屈辱。 沈音之揚起頭,聽到沈先生沉緩、有力,字字分明地說:“請大家記住,今晚沈園里有多少人,無論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