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節
雨霽給皇帝斟了一杯新換的熱酒,皇帝慢慢喝了口,說道:“怎么不奏樂了?” 方才那些太常寺的樂工都驚呆了,哪里敢再演奏,聽了皇帝所說,才忙又調整過來,緩緩地重又奏起韶樂,只不過畢竟還透出些瑟瑟之意。 他們如此害怕,倒不是只因為刺客的緣故。 先前舞獅子的出了事后,那些侍衛行動快速,早把那些宮中的耍百戲的優伶等等盡數緝拿囚禁,就算是太常寺負責的官兒,從太常寺卿開始,涉及其中的也都給拿下了,等候審查發落呢。 皇帝喝了口熱酒,對雨霽示意。 雨霽便親自持壺,下去給趙世禛斟了一杯:“王爺喝口熱酒擋擋寒氣?!?/br> 趙世禛知道是皇帝所賜,便站起身來道謝。 此刻趙承胤在闌珊的懷中動來動去,仿佛要爬出來四處看看一樣,又不停地哇哩哇啦地嬰言嬰語,殿內除了皇帝之外,竟就只有他的聲音最為響亮了,如此嬌憨可愛,令人忍不住想發笑。 在場的那些妃嬪們絕大多數是不曾見過世子的,突然看到這般粉妝玉琢的娃娃,不由都驚喜起來,把先前的那份懼怕也都丟下了不少。 皇帝也注意到了,便笑道:“你們大概是沒見過榮王世子,今兒是好日子,都看看吧?!?/br> 闌珊一愣,雨霽把酒壺放下,走到她跟前:“娘娘……”闌珊會意,才將端兒給他。 端兒因為跟雨霽也廝混熟了,一到他懷中先抱了一把,然后便坐在他的臂彎里,極為精神地打量著殿中眾人。 雨霽便抱著端兒給那些妃嬪看,眾妃嬪們起初還安然坐著,可是越看這孩子越是喜歡,有些人不等雨霽到跟前,已經紛紛起身往這邊張望,端兒竟也極自來熟似的,大概是看到了這許多美貌的女子,便嘻嘻哈哈笑個不停,眾妃嬪見他笑容天真活潑,又一副精靈福相,更加喜愛,一時之間殿內笑聲不絕,都是贊嘆之聲,就把先前那愁云慘霧都驅趕盡了。 皇帝的臉上原本是三分冷峭外露,直到此刻,才換成了三分真心的笑意。 等雨霽轉了一圈兒回來,皇帝親自把端兒抱了過去。 端兒打量著自己的外祖父,因為看慣了雨霽沒有胡子的樣子,見皇帝留著胡須,便揚起胖胖的小手去扯他的胡子,把雨霽嚇了一跳。 皇帝卻不以為忤,反而眉眼和藹地笑道:“瞧他快活的樣子,朕都忍不住跟著心開了?!?/br> 此刻外頭的內侍進來稟告,子時將至,是否要燃放焰火,皇帝道:“就開始吧?!?/br> 一聲令下,內侍們忙碌起來,把殿前的兩側各四扇的隔扇門打開,以供各位貴主觀賞外間的焰火。 隨著一道麒麟火升空,殿前預備的焰火們爭奇斗妍,紛紛沖天而起!一剎那,火樹銀花,宛若是到了九重天宮,瑤池仙境,將殿外烏沉沉的除夕之夜照的通明熾亮, 皇帝留心看端兒,果然見他絲毫沒有畏懼之色,只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目光炯炯地看向外頭。 闌珊起先也在留意端兒,怕他受到驚嚇,見他居然一點兒也不怕,看著看著甚至笑了起來,兩只rou乎乎的小手拍在一起,不住地在皇帝懷中撲騰,竟是高興的了不得,闌珊這才放心。 雨霽忍不住道:“皇上,小世子果然喜歡的,瞧這龍馬精神的?!?/br> 皇帝看著承胤給煙花火照的略顯金色的小臉兒,笑嘆道:“這孩子的確與眾不同?!?/br> 熬了半宿,又經過了那場大變,皇帝其實也有些乏累了,但是竟不舍得把承胤給雨霽,于是便又將承胤抱緊了些,轉頭看著外頭琳瑯的焰火,一時又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啊?!?/br> 除夕夜后,宮內很快得知,皇后娘娘受了驚嚇,一病不起,免了各宮妃嬪請安之禮,無旨不必打擾。 容妃那邊兒,她的傷倒是有些兇險,只差一寸只怕就要把頸間的大脈給割斷了,太醫們緊急救治,靜養了數日,終于才見好轉。 但畢竟因為失血過度,身體仍是虛弱的,每日太醫不離瑞景宮,來請安的妃嬪們也都甚是殷勤。 起初容妃養傷的時候,趙世禛隔著數日便來請安探望一次,等容妃有了起色,才不再那么頻繁了。 正月還未出,皇后上表,言明因患心疾,不能理事,因此要辭去皇后之位,退居靜養。 皇后不再居住于坤寧宮,退居到了冷宮旁側的那小院子里,巧的很,那原本是容妃住過的地方。 自打皇后搬來此處,除了曾有太醫來診看過外,再無別人了。 其實宮中的人都也明白,所謂皇后上表求辭皇后位,不過是皇帝要體面些罷了,皇后娘娘明明白白的是給廢了。 又想起當初容妃便是住在這里,這因果造化的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這天,伺候皇后的嬤嬤著急地叫門口的內侍,讓快去傳太醫,娘娘情形不好了。 自打皇后給關在這里,情形就一直都沒好過,所以內侍也都不當會兒事了,只是見嬤嬤急得跳腳,才慢吞吞地又去請太醫了。 太醫還沒到,卻有個意外的不速之客先到了。 這人正是容妃。 如今風水輪流轉,內侍們聽命將門打開,又不忘叮囑:“娘娘萬金之軀何必進內呢?那個人病的厲害,千萬別過了病氣在娘娘的身上?!?/br> 容妃皺皺眉,喝道:“放肆!” 那太監嚇了一跳,容妃的聲音不高不低的:“皇后娘娘是在這里靜養身子的,不是有錯被罰在這里的,你們不許無禮!若是娘娘有個萬一,你們可擔待不起?!?/br> 眾人一時都跪在了地上,慌忙磕頭稱是。 這院子很不大,容妃這番話里頭自然都聽見了,隱隱地便有咳嗽聲傳了出來。 容妃這才邁步向內而去,卻見旁邊的窗戶上的紙已經破了,容妃不悅道:“改天叫人來收拾收拾?!鄙磉叺娜擞置Υ饝?。 于是到了里間,原先這屋子里是有佛像的,只是請到瑞景宮去了,此處就空著一塊兒,只有垂著的淡黃幔帳,落滿了塵灰,透出一股破朽之意。 里屋皇后因為聽她到了,早掙扎著起身,警惕地看著她。 容妃笑了笑:“如今您不是皇后了,請恕我不敢違規,就不行禮了罷?!?/br> 皇后才要冷笑,先咳嗽了幾聲,道:“何必假惺惺的,你現在自然是遂了心愿了,從此這宮內再也沒有人能攔著你……你又特跑了過來是想怎么樣,想羞辱本宮嗎?” 容妃道:“我這次來,是在皇上面前過了明路的。我知道你的身體不好,所以來探望探望。方才那些奴婢們有些無禮,我替你教訓過了。至于這窗戶,改天也會有人來修……對了,晚上可有取暖的炭嗎?” 伺候皇后的一個宮女小聲道:“回容妃娘娘,這里是沒有的?!?/br> 容妃嘆道:“嘖,這些人真是拜高踩低的厲害,放心,我會叫人送過來的?!?/br> 那宮女忙道:“多謝娘娘……” 話未說完,皇后道:“不必了!”她盯著容妃道:“你有這么好心?說罷,你到底打著什么主意?!?/br> 容妃環顧周圍,淡淡道:“自然是為了你好,讓你能夠在這里住的舒適些?!?/br> 皇后笑道:“不用費心,如你所愿,我活不了多久?!?/br> 容妃皺眉回頭看她:“為何是如我所愿,若真的要如我所愿,我只想你長命百歲的活著?!?/br> 皇后震驚而疑惑地看著她:“你說什么?” 容妃走到炕邊上,手撫著冰涼的炕沿,抬眸看向皇后。 這才輕聲道:“娘娘若是早早的就這么去了,又怎會知道……我曾經的那些辛苦難熬呢?” 皇后猛然一震。 容妃笑了笑,道:“我還以為你縱然死也不會讓出皇后之位,不料你竟想開了,這樣倒好,你就可以安安穩穩在這里熬著,看我的兒子是怎么登上那個你做夢也想得到的位子的?!?/br> 皇后憤怒地看著她,容妃頸間的傷還沒有痊愈,裹著厚厚地一層紗布,不能隨意動作,但她素來行動端莊,倒也看不出異樣。 皇后突然后悔,為什么當時那個刺客沒有痛快地一刀砍落,讓這個人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 容妃察覺了她的目光在自己脖子上逡巡,便抬手在那里輕輕撫過:“你是不是很遺憾我沒有給刺客殺死?” 皇后冷峭一笑,并不回答。 容妃道:“那假如我告訴你,我原本可以避開的……你會怎么想?” 皇后愕然:“你說什么?” 容妃笑道:“你莫非真的以為當時我是給嚇傻了嗎?我其實早看出來了,尤其是娘娘你,你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呢,你知道你最大的破綻在哪里嗎?” 皇后大驚失色:“你、你……” 容妃道:“你故意的跟皇上敬酒,引得大家的注意力都在你跟皇上身上,不去留心那藏著刺客的獅子,但是在刺客才剛剛地射出那些箭的時候,娘娘就迫不及待地后退了,竟好像是未卜先知一樣?!?/br> 皇后臉色灰敗,冷道:“你既然知道,為何不躲開,你難道是自愿送死的?” “也可以這么說,”容妃不以為然,“但是我知道我死不了,因為不管是榮王還是皇上,都不會讓我死?!?/br> 她的臉上露出一絲傲然自信的笑。 皇后的眼睛都給這笑刺痛了:“你是說你故意的?!” 她不懂容妃為什么這么做,什么值得她用自己的命去博? 容妃只是一笑,她知道自己所做的當然值得。 她在皇帝面前示了弱,惹得皇帝對她加倍憐惜,同時也給這場刺殺的背后之人更拉了些仇恨。 同時她也用那些血,刺激到了榮王。 趙世禛因為催眠以及闌珊的事情本來已經跟容妃離心離德了,但在那時候,他唯一的母妃可能會死在當場,面對這個事實的時候,趙世禛才意識到他不能容許這件事情的發生。 當時他得到消息,說是百戲團里有一只猴子不見了,這雖然不是大事,但對那夜而言,卻是萬事皆非小事。 榮王本來要進去看望端兒的,卻因為見容妃被挾持而留了下來。 這也恰恰是容妃算錯的一步。 她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只給訓練好了的猴子會潛入暖閣,意圖謀害端兒。 幸而……幸而老天還是沒有薄待他們,也或者正如雨霽所說的,那小家伙是洪福齊天,萬邪不侵吧。 容妃定了定神,微笑道:“太子輸的真是不冤,畢竟太子的脾氣應該是秉承了娘娘的急躁,按捺不住,可想來也是,你們從來都是高高在上的,為所欲為的,又怎么肯退讓呢?” 皇后目光閃爍,終于咬牙切齒說道:“就算榮王能當太子,你也絕對成不了皇后。別忘了你的出身,皇上再寵你也好,都絕不會昏聵到那種地步?!?/br> 容妃眨了眨眼:“誰說我要當皇后了?”她嗤地笑了起來:“皇上這把年紀了,我就算當了皇后又能怎么樣,我跟你們這些人不同,又沒有龐大的家族等著攀龍附鳳?!?/br> 容妃看著皇后驚愕的臉色,慢慢斂了笑:“只要我的兒子是皇帝,就夠了?!?/br> 皇后仍是不懂,直到現在皇后才意識到,自己興許從頭到尾都低估了容妃了,也許容妃說的對,自己出身名門望族,行事恣意,也從來都低看著容妃。 雖然憎恨容妃,但從沒真正把她當成敵手,只當做是想要除掉的眼中釘罷了。 但是對容妃而言自己又是什么? 看著容妃轉身要走似的,皇后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絕望跟恐懼:“你恨我,就是因為當年我害你進了這里?” 她記得以前的容妃沒這么狠毒,也沒這么深的心機。 假如當初自己沒有先下手為強,結局會怎么樣?皇帝真的就直接立榮王為太子?容妃說她不爭皇后之位,那就是她威脅不到自己? 容妃停下腳步,她轉頭看向皇后,終于一笑說道:“你說的對,我恨你,就是因為你害我進了‘這里’?!?/br> 她輕聲說著,微冷的目光透過開著的門看向外間,飛越小院的紅墻,冷漠而悵然地在紫禁城的上空徘徊。 還有一句話容妃沒有出口——她深恨的人,當然不止皇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