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任春轉了轉烏溜的鬢發,笑嘻嘻道:“信不信隨你,左右這人與我非親非故,哪怕他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不會掉一滴眼淚?!?/br> 唐螢面上騰起一陣惱紅,只恨自己大意,被這個女邪修看出軟肋。 任春看出對方已經動搖,便決定趁勝追擊。 她拿出兩個手環,湊到唐螢跟前道:“這是我找到的龍鳳手鐲,你一個,我一個,這樣我們下一輪還能碰面。如果我騙你,你隨時可以找我算賬?!?/br> 唐螢只是接過那手環,神識稍有感應。 兩個姑娘你看我我看你,暫時看不到眼底的殺氣,算是達成共識。 任春取出幾顆靈珠,看向唐螢,眼底藏不住挑釁,明擺地在說:既然信便要全信,莫要裝模作樣,半信半疑。 眼下也沒有其他辦法,當務之急是抑制尸變。唐螢面色一凝,一把捉過靈珠,只是送到傅蓮嘴邊卻溫柔許多。 一顆一顆,飽滿紅潤的指腹按在失去血色的嘴唇,帶著安撫之意,像是喂孩子吃糖似。 少女本來殺氣凜然眉眼瞬間柔和下來,恢復幾分這個年紀應有的無邪。 任春見她對一個死人如此細心,揣著滿肚的算計,不免有些發虛。 她的話里十句參九句假話;三魂不在,不得投胎是真;但鬼姑的靈珠壓抑尸變是假。 相反地,每一顆靈珠都是最純粹的陰氣凝聚而成,這種不參絲毫雜質的元純太陰之氣會使尸變后的殭尸更加兇猛強壯。 只是唐螢在光明磊落的九極門待久了,壓根不懂這些邪門歪道,更不屑懷疑揣測他人,還中了任春的激將法,性子之剛烈可見一二。 任春頭次遇到這種外柔內剛的女子,只覺得對方意外合自己胃口。 她想頂多到時她帶唐螢回黑水澤,求父親給她一些奇珍異寶做補償吧。 眼下她必須找到時機,在尸變完成前,取自己一滴血予那尸首,完成滴血認主,這樣,蘇醒后的新尸便會對她唯命是從。 【前輩,她可有騙我?】 唐螢暗暗一問。 【左右你又能如何,暫且信吧?!?/br> 老樹皮臉頭一次說話如此簡短。 暫時停戰后,兩人又搜刮了一遍這間喜房。 唐螢在老樹皮臉的指引下,從梳妝臺下搜出了一個精致異常的木箱。 金褐的木色是上好的黃花梨,箱蓋和箱門固著精致的云頭銅活。只見兩扇箱門邊框鑲薄木,彷佛鑲了兩張扇畫,一面是魚戲蓮葉、另一面是白藕串生,是姑娘家出嫁用的妝寶箱, 【這個妝寶箱可保珍寶不腐不朽,你把你那同門裝進去吧,好過在儲物囊里滾來滾去。你也不用把法器混著尸體一同放?!?/br> 唐螢點點頭,便打開上頭的箱蓋,略探里頭空間,竟比自己的儲物囊大上數十倍,的確可充當棺材。 她給傅蓮套上一件嶄新的大紅禮袍,雖然紅色不適合少年的清絕秀雅,但也算是替他稍稍整斂遺容。唐螢把傅蓮殘破的胸口掩在華麗的衣服下,再用紅色的發帶攬起少年的黑發,過程中硬是沒有碰觸到少年絲毫肌膚,彷佛害怕自己玷污什么。 耐心打扮一番,床上的尸首已然成了一個身著華衣的美貌貴公子。 看著少女小心翼翼整理尸體的衣容,任春退到最角落,心里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這個死掉的少年該不會是對方的情郎吧 第十章 百鬼蠱(八) 再次睜開眼,唐螢以為自己還在夢中,直到看到一頭霧水的任春,才確信她們已經到了下一輪,那手環的確發揮了作用。 蟲鳥無聲,空蕩蕩的茅舍,四處彌漫著山瘴之氣,如無主魂魄游蕩不散。唐螢心一寒。 她竟是又回到蕭家村了? 喀拉喀拉。 唐螢一把拉住任春,兩人沿著屋檐的陰影,隱藏身形。 “你知道這是哪?” 任春跟著唐螢繞來繞去,發現對方似乎對這里頗為熟悉。 “別多問?!?/br> 唐螢隱約聽到那喀拉喀拉的聲音,她知道那是兇尸身上的腦袋在轉動找人,離這里不遠不近。 兩人沿著陰影處移動。任春看出唐螢熟門熟路,也暫時按下心中的疑惑,她的寶貝殭尸還在對方手上,既然是要跟到天涯海角。 “你說你會煉尸吧?”唐螢突然一問,讓任春心一虛。 “是、是阿,南蘆的修士基本都會一些?!?/br> “盤據此地的是數個村民煉成的兇尸,你可有把握收服?” 任春一聽,頓時忘了什么殭尸王大業,趕忙搖頭道:“別、別開玩笑了,那鬼姑金丹已結,能煉形大陣。她的傀尸我可碰不得?!?/br> 唐螢也只是心存僥幸一問,便不再多說什么。 二人在附近房屋內外找了許久都沒見到神龕,卻突然感受到地面一震, 碰! 二人面面相覷。 唐螢隱約瞥見遠方地上的投影,心下一駭,那怪物朝著茅舍甩動人頭鞭,竟是在破壞房屋? 這是學到教訓……不,怕是已經狠狠記上自己一筆了。 思此,唐螢帶著任春一路溜到老井口。她好不容易找回了些信心,撥開遮蔽的藤葉,卻見本應毫無阻礙的井口已經結滿了白花花的蜘蛛網,彷佛已經百年無人踏足。 【竟然冒著反噬的危險,直接出手干擾陣法,看來鬼ㄚ頭下定決心要弄死你們了?!?/br> 老樹皮臉悶悶道。 唐螢伸手要撥蛛絲,任春卻立刻制止她道:“這是丑蛛,在死人枯骨里結網,毒液有鬼瘴,咬上一口就會神智不清、靈氣逆亂?!?/br> 層層橫錯的蛛網泛著人骨的慘白,漆黑的縫隙不時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嘶嘶聲。 對付這種陰氣之地所生的邪物,朱砂符加火訣效果拔絕。 唐螢熟練地拿出一張朱砂符,燃起火訣便扔下去。 碰觸到火訣的蛛網很快燃盡,發出微臭的燒焦味,但隨著符咒往深處燃燒,一開始還能聽到幾聲嘶嘶的慘叫,到后來連半點火光也看不到,好不容易燒出的小通道一眨眼就被新的蛛網補好。 兩個少女靠近井口,厚實的蛛網看不到井底,幽黑的縫隙間重迭著無數嘶嘶聲,想來沒有上百也有上千只。 “我們換地方吧?!比未阂荒槄拹?。 “只有這里可以躲?!碧莆灻嫔?。 那兇尸已經在破壞房屋,若還在村舍附近繞轉,被捉到是遲早的事,到時兩人之中定要抉擇出一個棄子…… 唐螢看了一眼身側的少女,如若對方丟下自己,大伙一拍兩散倒也還好,就怕…… 閉上眼睛,眼前血色鮮明,還有傅蓮蒼白的臉。 任春受不了沉默。她想自己好歹煉氣大圓滿,卻一直被唐螢牽著走,實在有辱任家門風。于是她挺挺胸,正要和唐螢說出自己儲備已久的偉大計劃,就見唐螢又抽出一張朱砂符。 一張一張,是要殺到猴年馬月? 任春白眼一翻,果然唐螢又喚出一簇火球,與方才差異不大,孱弱飄浮著,任春冷眼看著唐螢做無用功地點燃了一張朱砂咒。 唐螢卻沒有立刻將燃燒的符咒扔入井底,而是往其中吹了一口靈氣,任春瞪大眼睛,看著那火球瞬間化成無數螢蟲似的細小光點,隨后便緩緩飛入井口。 剛開始沒聽見任何動靜,但過不久,黏附在蛛網各處的星火開始發作,不一會就見縫隙間火光充塞,很快就聞到細細的焦味 不像方才整團火球,星火分散又細小,邪蛛群無法集中吐絲滅火,反而被光點吸引分散后,一個接著一個被燒死,火也順著絲線綿延開來, 唐螢這個火訣雖然弱小,卻施展得極為古怪。任春看到井口的丑蛛誤把一顆黏附在絲上的星火當成蟲子,吞腹下肚,不到幾秒后,就開始翻肚,八腳抽蓄,肥肥的肚囊映出火光,很快就被燃成一撮火球。 螢火般的光蟲已經攻克了整口井的絲網,不見火海沸騰,唯有星火徐徐,井中漸漸開出一道焦黑的通道。 確定燒干凈后,二女趕忙攀入井口,那些沒燒盡的星火親昵地圍繞在唐螢周圍,本來漆黑狹窄的通道彷佛流入銀河的支流,無數螢蟲大小的光點四處飛舞,活潑歡快,星光滿盈,煞是迷人。 “你這叫什么阿?!比未嚎吹醚鄣琢鞴庖绮?,不禁驚嘆。少女的確修為低落,但這施法手段卻極其古怪精妙,可說是異于常人之處。 唐螢不過抱著姑且一試的想法,也沒想到會有如此奇效。 對方前不久才批判了自家門派,唐螢決心要在這個女邪修面前為九極門正名,便故作高深道:“此招名為螢火,乃我九極門千變萬化的火訣之一?!?/br> “螢火?你不就叫唐螢嗎?”任春到底道行比她深,一眼就看穿小姑娘的心思,不禁覺得這一根筋的正派女修還是有幾分可愛之處。 唐螢見她喜歡,便讓螢火在她們四周打轉。在眼下這種四面楚歌的情境,著時讓兩個相互依靠的小姑娘多了幾分安慰和暖意。 打開木門,走進井下的暗道,任春不知這里的齷齪,見滿地床鋪就要坐下,立刻被唐螢提起來。 “沒有神龕就沒有出口,鬼姑這次不惜破壞鬼蠱的部分陣法,似乎想直接cao控那頭兇尸致我們于死地” 她將樹皮臉的猜測告訴任春,對方面色一凝,似不意外。 唐螢正想與她商量對策,卻見任春袖下突然飛出東西,猛地就朝自己襲來。 少女的手腕和雙腳瞬間被綁牢,只見兩條銀蛇煉靈活地纏繞住唐螢的脖頸,她越是掙扎,便越是纏得緊,半點施展空間都沒有。 沒料到任春突然發作,唐螢面色慘白,不知是要恨自己太過天真,還是要破口大罵邪修卑鄙無恥。 任春走到唐螢身側,嬌美的面容毫無歉意道: “我不能cao控鬼姑的傀尸,但卻可以煉制新尸與之抗衡。鬼姑的傀尸再怎么兇猛,終究只是幾具凡人軀體拼湊而成,遠不能和修士之軀練成的殭尸相提并論。唐螢妹子,事后你我二人平安出去,我再向你賠罪就是?!?/br> 在她看來,這不單單只是自己的私心,還是逃出絕境的唯一辦法。 任春不是第一次干這種掠劫的勾當,但想到二人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同伴,還是稍稍放軟語氣,寬慰道: “唐螢妹子,你對你的同門已經仁至義盡,煉尸的是我,魂魄就算怨恨也是恨我,你莫太自責?!?/br> 唐螢面如死灰,彷佛對方是要生挖她的心肝,任春索性不看她,輕松就解了那儲物囊,拿出那裝有傅蓮尸首的妝寶盒。 少年華衣束發,面容綺艷如霞,五指似戴著青玉護甲,哪怕現在只是一具尸體也是異常美貌。任春難掩喜色,唐螢看在眼底,心里也大概明白之前對方說什么靈珠抑制尸變一事怕也是騙她的。 她被任春騙,又被老樹皮臉騙,像個三歲稚兒被唬得團團轉,卻渾然不自知,就這樣把救命恩人給賣了。 樹皮臉敏銳查覺到唐螢生出死志,一直冷眼旁觀的她不禁有所觸動。 一開始她只覺得這老鄉性子純善,待人不卑不亢,最重要的是并不會因為弱小而對他人諂媚討好,還保有現代人的堅持和尊嚴,很好,還活得像個人,沒丟她這老鄉的臉。 只是唐螢對待那死去的同門明顯非同一般,竟是有與其共赴陰間的覺悟。 現在她不禁和任春起了同一個猜測,那面容殊麗的少年尸首該不會是對方的情郎吧? 其實她不知道,唐螢在這個世界一出生就是孤兒,又無意識受破碎的前世記憶所累。少女煢煢孑立,始終無法與這個世界的人有所交集,如若沒有意外,本該淡然隱世一生,成為他人故事的裊裊茶煙,毫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