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郁兮咬著唇笑,臉上掛著梨渦得意洋洋的左右擺頭,“萬歲爺別問那么多,反正下回過節,我們一家人就能夠同桌吃飯了?!?/br> 不論他怎么追問,她就是咬緊牙關不松口,堅決不透漏任何細節,聽話音,在禮親王一案上,太皇太后已經轉變了態度,開始贊同他的決定了。至于這個結果是如何達成的,他又是如何跟太皇太后達成和解的,不用多想,皇后這個和事佬的角色功不可沒,但是對于整個過程,她卻守口如瓶,只是給了他一個圓滿的結局,讓他在整件事的尾聲才參與進來,遮掩了復雜的轉折,只留下開心喜悅同他分享。 那雙分外嫣紅的桃花眼說明了一切,皇帝唔了聲,又把面色埋了下去,繼續動起筆來,郁兮心里酸酸的,隨他一起垂下臉,截住他的目光,淚眼相望,她動情的笑:“萬歲爺眼睛紅了……” “桓桓別鬧……”皇帝意亂情迷,強迫自己去看眼前的奏折,他不敢深想身子不靈便的她在暑天里來回為他奔波的樣子。 他心里所想,她都懂,郁兮拿手絹擦他眼尾的水汽,體貼的笑,還不忘給他找了個臺階下,“你看天氣這樣熱,萬歲爺眼窩里都出汗了……” “桓桓,”皇帝丟開筆,把掌心覆在她的懷里,“朕不忍心,朕不舍得,今后別再為朕委屈自己,你陪著朕,每天開開心心的就好。其他事情由朕負責?!?/br> “我不委屈,”郁兮笑道:“我是皇后,幫萬歲爺分擔一些煩惱也是應該的,萬歲爺把重心放在政務上,家務事有我在呢?!?/br> 皇帝吻吻她的耳頸,“朕能娶到桓桓這樣的皇后,是百世修來的好福氣。謝謝你?!?/br> “不客氣?!庇糍饧m正了他很多次,皇帝還是不改口,她也就習慣了。他習慣把對她的愛意和敬意濃縮在謝謝這二字之間,他不認為她應該理所當然的為他付出,她值得被人尊重被人理解,這是他賦予這個詞語的含義。 “對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萬歲爺,”她輕輕揉一揉肚子,“今日又驗了脈,煙琢說我的右手脈疾,太陽脈浮,尺脈右偏大,脈象表明,這孩子其實是位姑娘?!?/br> 皇帝一怔,稍顯意外,但也沒有特別強烈的反應,撿起一本奏折隨意翻看著,“就知道酸兒辣女這種說法不能當真,朕一直以為是位阿哥,這兩天還想了個名字,看來是用不上了?!?/br> 郁兮掛在他的脖頸上蕩秋千一樣來回搖蕩,“什么名字?萬歲爺說來聽聽?!?/br> 不像以前總是督促他以政務為重,今天她出奇的黏人,像含化在口中的糖食在齒間流連,細品香甜,不舍得嚼咽?;实蹃G開奏折,專心來應對她,“宗室里他們這輩人是“子”字輩的……”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她手心勾勒出“子”字的筆畫,“……這個“子”。美士為彥,朕想的名字是“子彥”,希望他將來能成為一個有才能德行的人。不過既然是位格格,也就不必遵照字輩一說,全憑朕跟桓桓的心意為她取名字?!?/br> 她笑,“子彥這個名字寓意真好,萬歲爺也為我們家格格想個名字吧?!?/br> 皇帝垂眼,撫著她的手背凝神想了想,“既然是在蘇州懷上的,蘇州賦予我們的孩子,不如就叫“蘇予”吧。小字就用他們吳地那面對小女兒家的叫法,取“囡囡”二字,桓桓覺得如何?” 囡囡,僅僅是含在舌尖就有一種疼愛親昵的韻味,郁兮甚至感覺皇帝要把自家姑娘的名字與姑蘇吳地掛上關系,更多是為了這個小字而去的,這位阿瑪將來應該會更加寵愛姑娘多一些吧。 不知不覺淚水就充盈了眼眶,郁兮微微哽咽著笑道:“我太喜歡這個名字了?!彼鸹实鄣氖?,輕輕按在自己的腹上,“子彥,蘇予,聽聽阿瑪為你們起的名字,喜不喜歡?” 皇帝的手劇烈抖動了下,蜷起掌心握緊了郁兮的手指,愕然抬起頭,好似猜透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這……”他講話都結巴了,“桓桓,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朕?” 郁兮忍得辛苦,憋了半晌,就是為了等這一刻,之前懷子的消息出世后,她懵了,也就錯過了皇帝第一時間的反應,再見到皇帝時,他平復下來的心情削弱了他面上情緒的表達。 這次她玩了個把戲,設了個陷阱,他上當的那一瞬間,眼眸中波瀾壯闊,欣喜萬分的水流湍急,翻涌起又驚又喜的浪頭,水花四濺撲面而來,沿著她的眼尾順流而下,在梨渦中匯聚成兩汪清泉。 “還嫌我話說得不夠明白么?”郁兮狠狠的點頭,仍是笑:“恭喜萬歲爺兒女雙全?!?/br> 盛夏最鮮明的特征是熱意凝結的一片寂然,其中萬聲蟬鳴,分辨不出是靜止成全了鳴聒,還是后者襯托了前者。 對于皇帝來說,從幼年時期開始他所做的爭取嚴格來說都不算是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很多是本能衍生出的行為舉止。獨自在阿哥所讀書奮進是為了謀一條生路,滿足那些虛榮浮夸的野心,少年時走南闖北是出于對皇位的覬覦之心,是欲望的驅使。時至今日,坐在御案前指點江山是出于責任和敬畏。 其實那些追逐都不是具體的存在,僅僅是對他能力的衡量和裁決,得到以后會覺得釋然,甚至不曾去回味。人的本性從來都是貪得無厭,而他永遠不滿足。他總覺得漫長無涯的歲月中缺點什么。 郁兮的到來為他做出了詮釋,她不單純是作為一個人存在于他身邊,她深入他的骨髓,觸及到他身心各處的細枝末節,以前他總覺得孤獨,以為這是人生在世的常態,可能這輩子都走不出這樣的境遇。她來了,然后打翻了一切。 現在他坐在偌大的桌案前,上面擺著各個州縣上傳的奏折,這一方木質和紙頁構建的世界,看似簡單,實則包含萬千。他偶爾仍會感到孤獨無助,然而他突然就明白了這樣的感覺會一直存在,不可能完全擺脫,無法完全從中抽離,不一樣的是,有她的支撐,那種感覺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出現,對他造成困擾了。 現在她身軀里又釀出了兩脈骨血,這才是在他心底扎根下的一份牽念,這不是他可以在短時間內就能夠達到的期許,它會成長茁壯,日漸豐滿,一直存在陪伴著她,一眼看不到盡頭,望不穿。 欲壑難填,在這一刻他不再執著了,他開始懂得緩下腳步,欣賞一下沿途的風光,沉醉片刻。 皇帝起身把臂彎里的她放在紫檀御安上,她坐著,他站著,她胳膊圈著他的脖頸,眼聚清波,平靜如鏡時,映照出他們的未來。 “桓桓,”他只是靜靜望著她,“我愛你?!?/br> 當下,他拋卻那個尊銜,不再受身份的牽累,這時,他就是一個即將為人父普通的男人,對他的結發妻子,道一句簡單的問候。 廖廖幾個字,是他的深情無量,郁兮一直以為人只有在難過的時候才會落淚,跟他在一起后,嘗了很多甜頭還是會哭,這才懂得原來情深意切,更值得用淚水來慶祝。 這次的算計,詐了他,也誆了自己,情意綿綿宣泄,郁兮唇瓣上雨水淋漓,輕輕顫巍著,她點頭,迎上了他的吻,風月纏綿,情愫繾綣,盛夏也噤若寒蟬。 她跟他斗靶子,使心眼,要看他最脆弱的一面,他識破了,把最真實最熱烈的感受都傾情獻給她。 “萬歲爺,”她笑靨如花,“你說子彥和蘇予誰會最先降世?” 皇帝理所當然的道:“年長的要照顧年幼的,還是讓子彥當哥哥比較好,將來長大了,做個有擔當的男子漢,守護meimei一生周全?!?/br> 她果然沒料錯,阿瑪的軟心腸還是更偏向女兒多一些。郁兮貼在他的臉上發笑,“我們家囡囡是個頂頂有福氣的姑娘。將來長大了做額娘的貼心小棉襖,做阿瑪的皮坎肩,給阿瑪額娘的心頭遮風擋雨?!?/br> 她笑聲在他心底回蕩,她撫著肚子,皇帝望著她的側影,默然的笑,也許這就是兩人相愛的意義,能夠看到未來的前景,同時也有無數新鮮誘人的未知等待他們前去探尋。 第85章 中秋 炎熱的夏天像只火爐, 外出必要經過一番guntang的炙烤, 郁兮一人出行其實是載著三人的體熱, 稍微有所行動,渾身冒汗就像泡在水里一樣。 知魚亭的錦鯉們她也沒精力去喂養觀賞了, 開始安心在念碧堂養胎, 皇帝心心念念, 終于完成了在圓明園福海東岸種一片稻田的愿望, 五月間插的秧, 到了七月中旬水稻成熟了。 在這期間,皇帝時不時的會在閑暇時間到田間查看秧苗生長的情況, 他的查看不是簡單的查看,是深入地頭,近距離的觀察, 夏天水多的地方容易滋生蚊蟲,皇帝經常踏著腥濕的足靴回來, 皮膚裸露的地方難免遭受叮咬。 郁兮不明白他為何要執著于在圓明園種田,“萬歲爺何必受這樣的苦呢?宮里又不缺口糧吃?!?/br> 他坐著,她站著, 皇帝把臉貼在郁兮的胸懷里,用掌心感受她愈發明顯的胎動, 安靜趴著讓她給他脖子上蚊蟲叮咬的地方擦藥,“宮里沒有這樣大的地方,只能就近種在圓明園中,雇的那些人手都是旗下失去家業的旗兵, 等收了糧讓他們均攤,督促這些懶漢們能有口飯吃,少上別人家門口前厚著臉討折籮。朕當然也不是白白給他們地種,給他們糧食吃,京城的氣候不適宜種水稻,圓明園水脈多一些,朕開墾田地主要是想通過這塊地中水稻生長的情況估測南方各省稻米的產出,朕若是能在京城把這塊地伺候好,倘或不是老天爺不賞臉遇到災害,南面更無理由搪塞,每年漕糧運輸的數量,朕心里就更有數了?;富?,你是不知道,這朝中的大臣個個都想從朕的手里討便宜,特別是南面有幾省的巡撫,每年都有借口上奏朝廷,申請截留自省的漕糧作為己用。朕要必須保證京畿糧草儲備充足,所以不得不事先提防他們投機?;?.....” 皇帝不是一個囿于桌案前,單純通過奏折獲悉天下的君王,只要有機會,他還是會選擇切身實地的出門去體驗去感受,這樣的方法更務實準確。 很多事情,比如說坑家敗業的旗兵們聚眾要飯成風,是她剛入宮那日禮親王和福晉佟佳氏提起來的話題,當時她記得皇帝并未針對此事發表任何言論,可是他都默默記在心里,隨后想辦法做出改善,在政務上他是一個關照細節,心思無比縝密的人。 要做一個身體力行,在精神上也雙雙付出的好皇帝,注定更辛勞,她跟著也心疼。 郁兮幫他上完藥膏,又拿太平車為他按肩,“萬歲爺這樣做是一舉兩得的好方法,不僅能給那些旗兵一個飯碗安身立命,還能借此了解南方的農業,就是這樣太過cao勞了,萬歲爺答應我要顧忌身子的,龍體安康,我跟子彥,蘇予還有整個大邧江山子民才有安穩的靠山?!?/br> 皇帝總是嘴上答應的果斷,回過頭又是相反一套做法,倒不是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很多情況下是心系政務,出于迫不得已的自覺。 赫赫炎炎酷暑在臨近中秋的時候收了尾,按照以往宮中的慣例,慶賀中秋的地點一般采用皇帝的寢宮,紫禁城在養心殿,頤和園在玉瀾堂,駐蹕圓明園時地點比較特殊,則是在涵月樓。 皇后宮里一行人提前到涵月樓檢閱祭月所需的一切準備安排。月供供案的擺放大有講究,第一路正中擺太陰星君,左擺母子藕,右擺黃豆角。第二路月光神碼前擺彩畫圓光月餅。月餅左邊擺蘋果,梨,柿子,切成荷花瓣形的西瓜,右邊擺葡萄,石榴,桃。第三路正中設香爐,左邊擺出茶三碗,右邊擺茶三杯,酒前用□□月餅由小至些擺成寶塔狀。 這樣的擺設寓意一年過半瓜果成熟,糧食豐收。郁兮檢查再三確保萬無一失,才斜靠在嵌琺瑯八方香幾上休息片刻。 覓安一直摻扶著她不敢有絲毫懈怠,“娘娘坐下歇會子吧,原本這種事情讓馮大總管監理就好,您又何必費心費力,圖個安坦不好么?!?/br> 郁兮撫著肚子笑道:“我哪里坐的下來呢,這兩個小祖宗調皮搗蛋閑不住,折騰得厲害,帶他們出來走走透透氣,也能消停一些?!?/br> 皇后胎動明顯劇烈,有時夜里也難安眠,稍微喝些水就需要頻繁夜起,就著暑夏,可謂煎熬。覓安心疼得緊,“奴才現在就盼著兩位小主子能早些落草,這樣娘娘也能少受些苦?!?/br> 郁兮看著供案上的瓜果,又望向那幅藍地緞繡“上清月府太陰皇君”的木頂幡,嘴角仍然盤旋著笑意,“十月懷胎,太醫院那面說等瓜熟蒂落估計要等到正月間了,這種事情又怎能貪急?落生前,額娘耐心等子彥,蘇予手腳肚皮長齊全?!?/br> 月供在下午卯時開始,這也是從初夏入園伊始皇室家眷正式的一次聚首?;实垭S時節著月白色紗織金過肩龍祫袍現身,像晼晚時的一縷晴飔,擦肩而過時便有一股涼意襲來,悄悄捏捏她的肘彎以示安慰。 郁兮微微點頭回應,兩人不動聲色的交流后,按照拜月儀式的步驟,皇帝從畫琺瑯鏤空花卉紋香筒中取出湖色細藏香拈香行禮,伴著升平署太監念齋意,伴樂曲,其他家眷依次行禮,等香燃盡,總管太監周驛請皇帝焚燒供桌上的月光神碼“送焚化”,至此儀式結束,接下來便可以撤供案了。 后宮家眷都在,氣氛卻有些清冷,皇帝回身看向太皇太后,多日不曾言談,祖孫兩人相視一時有些尷尬?;实壅執侍蟮狡畎沧?,試圖打破僵局,“等下家宴過后,孫兒陪老祖宗上清音閣聽戲,聽說升平署新排的《天香慶節》和《會蟾宮》這兩出戲是您手把手調/教出來的。這下子大家都有耳福了?!?/br> 太皇太后早在禮親王一案上跟自己妥協了,冷落皇帝一整個夏天,她心里愧悔不已,此時皇帝態度誠懇,當著眾人的面低頭求和,軟語商量,太皇太后求之不得,忙接過話笑道:“難得皇帝有空閑,這次哀家可不會輕易放你走了,皇帝要從頭到尾陪著哀家把戲聽完全?!?/br> 其樂融融的情分在他們之間流動,圍觀的多數人大感欣慰,唯有一人例外,禮親王額娘珍太妃跪在供案前嚎啕大哭,“老祖宗,今兒本該是一家人團圓的日子,單就少了承禮一人,我知道是他缺德沒腦子,是他罪有應得,他不算含冤負屈,朝廷要辦他也并非誣責,可是那只是他一時糊涂??!他就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也不敢背叛朝國吶!我就只有這兩個孩子,文淑嫁到土謝圖汗部,這輩子都回不來,承禮出了這樣的事情是要我的命,我又怎能當作無事發生……” 周圍的太監宮女要上前扶她起身,卻是被太皇太后叫住了,滿目愴然的圈椅里坐下身道:“讓你們家主子痛痛快快的哭,哭出來心里就好受了?!?/br> 郁兮心頭鈍痛,撇開臉泫然欲泣,先帝去世前,她是跟珍太妃鬧過矛盾有過交手的,一個對宗社有功,有身份有地位的女人其時風光無限,如今傍身的資本頃刻間塌陷,面對這樣的事實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致命的打擊,世事易變,今天起高樓宴賓客,可能明天就是大廈將傾,灰飛煙滅。 “皇帝,皇后!”珍太妃哭的肝腸寸斷:“你們如今天賜石麟,明珠入手,得了龍鳳獻瑞的福氣,可曾想過承禮,他甚至還未享過有子之福!他這一脈要絕后了!你們這樣做心中就毫無愧意么?” 沒有人做出反駁,也沒有人做出解釋,所有人都自覺遵照著一份默契,容一個絕望的母親盡情宣泄,供案前還未完全消散的藏香青煙裊裊,寂寥無聲。那凄慘的哭聲卻像一把尖利的刀刃,用寒意來回舔舐著所有人的神經,最后哭累了的人鬢發散亂,失去了所有力氣,但是還余下間斷的抽噎和喘氣審判和報復著旁觀的所有人。 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把死死扣進皮rou里的護甲上□□,她環顧四周,無人忍心把視線落在珍太妃身上,窗外的霜蟬又大又圓,流瀉出荒涼月輝,看上去格外諷刺,把當下人心澆洗的分外混沌。 最終還是由皇帝開口終止了這個局面,“這件事情無論是從家法國法上講,朕問心無愧。朕與四哥之間沒有私仇恩怨,這樣做也并非因政見不合,黨同伐異,汰弱留強。朕這樣做只是為了在有人濫權納賄時,保一方律法清明。太妃娘娘若是覺得此事不公,您盡管恨朕,這是您的權利,我們雙方都有立場要維護,朕無話可說?!?/br> 很少有人能在皇帝臉上見到動容的神色,郁兮見過,所以大概也只有她才能窺破皇帝平淡甚至是冷漠的眉眼下,那一顆狼藉的心。出自身份的約束限制,皇帝的喜怒哀樂對外人來說只是一個結果,高興了有人加官進爵,憤怒時有人頭顱落地,幾乎沒有人去細作推想,嘗試理解他舉刀殘殺手足過程中醞釀出的悲苦。 皇帝坐在那里喝茶,不知有多少人質疑他此時喝茶的心情,只有郁兮看到了他手中滿杯的苦澀,坐在皇位上的人比普通人面臨的難處更加棘手,一旦做出抉擇,就要忍受所有目光的審視。 皇帝發號施令,外界的嘈雜容易辯駁,他需要戰勝的是來源于自己內心深處的質疑。陷入自我懷疑之中才是最可怕的。 面對珍太妃的哭訴,沒有人能夠做到若無其事,悲痛欲絕的她在太皇太后的指示下,被身邊人伺候的宮女太監帶離涵月樓,天際那輪滿月在其余人眼中只剩下了殘破不堪的影子。 太皇太后起身,坐著的時候倒不明顯,昂起脖頸時,原本豐腴的下頜有了邊棱,紅潤的面色也變得清癯了些,“從今往后,誰也不許在宮里提起禮親王?!毖援呄率兹寺曄∠÷渎?,有人應是,有人還未來得及反應,她轉身往內殿走,甚至連一口氣都不曾嘆,“擺膳吧,用完膳陪哀家聽戲去?!?/br> 衣袖相連,步履相接,眾人都隨著太皇太后一起把方才的事拋在了腦后,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組成的圓有缺口,填不滿,那份欠缺要靠時間去修補,人心若是一直留在原處,時辰永遠都是靜止的。 所以不管有沒有心情,合不合時宜,都不能回避,回避只會止于原地。必須要按照原本的安排,按部就班的享用家宴,聞聽節令戲,抗過熬過這段時日,慢慢的那些傷口就會被治愈被撫平。 作者有話要說: 寫這章時小區電力壞了,非工作日,我跑網吧寫的,周圍哥哥弟弟們都在lol,吃雞,我在碼字。感覺整個人都抽離了 小包子馬上出世啦 第86章 月圓 圓明園中培育了很多品相上乘的桂花盆栽, 還有很多殿所用水缸養著晚荷, 荷桂并開, 坐在花香月影下賞戲本該是一件風流入骨的事情,確因人心迷離失去了很多趣味。 兩出節令戲后, 是《西游記》通天河的一折戲, 臺上的師徒四人服裝精致, 扮相鮮艷, 到了打斗的橋段, 郁兮靜靜望著沙僧舉起了手中那黑漆彩繪云蝠桿月牙鏟,然后越過了頭頂, 從她的角度看出去,不偏不倚正好鉗住了天際那盞深沉的月明,刀鏟的邊緣與滿月的弧線重合, 有種能把月亮摘取下來的奇異曼妙之感。 臺上熱鬧,臺下低落, 郁兮回過神,側臉看向皇帝,“萬歲爺, 這場戲唱的真好?!?/br> 無關唱腔,無關身法, 好在她方才捕捉到的那一幕,但是這個巧合也許只有她能看到,皇帝有些興致缺缺,只是附和著她點了點頭而已。 珍太妃的申訴質問同時也沖擊著郁兮的心神, 只是她沒有過多的精力去延伸顧慮,她只允許自己考慮肚子里的兩個孩子,考慮如何平平安安的把他們帶到世間來。而皇帝作為裁決者,沒有那么輕易能夠擺脫負擔。 “其實從朕的私心上講,不能說沒有一點愧意,”皇帝望著戲臺,喟然一嘆道:“畢竟他是朕的兄長?!?/br> 郁兮安慰道:“本來就是一家人,誰的心里能好受呢?萬歲爺現在有心結了是不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回宮后萬歲爺不妨跟四爺談一談,事情的原委他應該最清楚?!?/br> 皇帝頷首:“其實朕很早就該當面跟他談一談,不知為什么就一直拖著,朕總覺得拖著就不必辦他,桓桓,自從我們有了孩子,朕就越來越不想搭理這件事,朕不想累積殺業,給子彥,蘇予留下太多罪孽?!?/br> 一個人的時候,無畏亦無懼,殺人不過頭點地,現在他的羽翼下需要護庇的人多了,任何一個受到折損,都是傷筋動骨的痛楚?;实劬尤灰查_始畏懼善惡福報,因果輪回的神明之說了,他不想用一雙沾染親人鮮血的手,去迎接即將臨世的孩子。 有了牽絆,就有了顧慮,皇帝這樣的轉變在郁兮眼中并非懦弱,一國之君的身份外他同時還兼顧父親的職責,這是一個男人在業與家之間的權衡徘徊,也是不斷地在向更加成熟的地步邁進。 “不會的,”郁兮牽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子彥,蘇予,你們告訴阿瑪,阿瑪的差事不會跟我們混為一談的對不對?阿瑪是位明君對不對?” 他掌心有一團火在跳躍,烘烤著身軀里此時冰封的心,驅散了大半的空虛孤寂?;实厶缴?,跨過當頭皓月吻上皇后的眉心,“桓桓,謝謝你,朕明白了?!?/br> 蟾宮桂樹下談心,月露含在舌尖微微的涼,夜風更冷一些的時候,不久知魚亭的錦鯉也要躲進魚窖里過冬了,郁兮離開圓明園含碧堂又回到了那座熟悉的宮城,回到了原來的住所承乾宮,身孕的月份大了,需要伺候幫襯的人手也就越多,人聲也就越嘈雜,她想要跟皇帝暫時拉開一段距離,把養心殿完整留給皇帝專心處理政務。 皇帝習慣了孩子熱炕,總在夜間與朝中政務周旋后回來,把疲憊的身心留在養心殿,承乾殿的一方天地里是他心安的歸處。 一天夜里,回來時正撞上皇后起夜,幫皇帝寬衣解帶躺在床上,郁兮靠在他的懷里打了個哈欠,“晚膳時貪新鮮,多喝了一碗雞湯,這兩個小祖宗都不肯放過我,今天晚上阿瑪也別想睡好了?!?/br> 皇帝笑道:“朕不怕,桓桓一趟一趟的起,朕就一趟一趟的遞尿壺,將來別忘了阿瑪也有功勞?!?/br> 郁兮輕笑,“一把屎一把尿,皆是君恩,萬歲爺不僅是個好皇帝也是一位好阿瑪?!?/br> 皇帝擁著滿懷的熱意柔情,“朕這時候好好表現表現,等活到一把歲數的時候,就有人愿意為朕端尿擦屎了,到時候子彥,蘇予可不能嫌阿瑪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