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節
他記得當日.逼十一戒酒的艱難,更記得她后來的變本加厲。 改變她的終究不是他。 一切都與他這個外人無關。 十一坐直身,只覺手足都是體力耗盡后的浮軟,一度被快意麻木的某處此時疼得厲害,總算胎兒并無太大異樣,讓她略略放心。 韓天遙已整理了衣冠,坐回到書案旁,拿十一傷過他的飛刀挑了挑燭火,繼續品飲他的美酒,再不看她一眼。 外面已漆黑一片,不知什么時候下起了雨。大顆的雨滴打在帳篷上,篤篤篤匯作一片,震人耳膜,偌大的軍營便再聽不到別的動靜,全不知現在是什么時辰。 但韓天遙到此時都不曾動手,便不大可能再冒著大雨連夜攻城;何況,有這么長時間,宋與泓應該已經將湖州城內的事務處置完畢了。 十一慢慢站起身,正對著韓天遙,說道:“今日之事,來日必有所報!” 韓天遙眼皮都不抬,“我等著貴妃的報復!” 十一便轉身向營帳外走去。 掀開簾帷里,冷風夾著寒雨撲到胸前,竟冷得出奇。她的身子晃了下,險些摔落泥水,忙抓過旁邊簾帷站穩,仰面讓雨水淋到自己臉上,逼著自己盡量清醒些。 正待離開時,旁邊“格”的一聲響,卻是一把傘擲來,釘于她腳邊,傘柄幾乎碰到了她的手。 這樣巧妙的力道,大約也只有韓天遙那樣的高手才能做到了。 十一也懶得回頭去看,也不理會那傘,定一定神,徑往雨中走去。 這時,只聞韓天遙在內淡淡道:“聽說你出宮后,皇上也緊隨著離宮,這時候……應該也快到湖州了吧?你這是多想讓他看到受盡委屈的模樣?” “阿昀……” 十一吸了口氣,回頭看向韓天遙,“你明知他來湖州,你還敢……還敢……” 韓天遙唇角一彎,俊秀面龐上便有一抹冷笑在燭光下搖曳不明,“他能奈我何?” 十一倒吸了口涼氣,轉過身定定地看他片刻,才踉蹌地離去。 帝權和相權的博弈還在繼續;北方戰事綿延多年,即便勝了魏國,還需防范東胡。大楚朝廷離不開驍勇善戰的忠勇軍,更經不起忠勇軍的叛亂。 宋與泓之事,不過韓天遙小試牛刀,若再有其他打算,誰也不知道大楚的未來會有多少的變數。 韓天遙盯著她的背影,手中一用力,尚存一半酒水的酒壺已被捏碎。酒水浸透他的衣衫滴落,竟是微紅的。 旁人看不到的傷,一樣會疼痛,會流血,——而這女子的行止,比她的飛刀更傷人。 她恐怕已在后悔那一刀的遲疑,后悔沒有多用幾分力氣,直接斷送他的性命。 他竟在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感覺到了殺機。 ------------------------------- 韓天遙的親兵早知來者是主將貴客,自然不敢阻攔。跟隨十一的雁山等鳳衛早已等得焦心,只是深信十一身手不凡,且與南安侯一度關系匪淺,這才硬著頭皮繼續相候。此時見十一淋著雨狼狽過來,忙要扶她進他們臨時待的帳篷里休息時,十一搖搖頭,“我們走!” 雁山眼見得她氣色極差,忙道:“雨正大,不如休息休息,待 雨停了再作計較吧!” 十一道:“皇上來湖州了,我們盡快與他會合才好?!?/br> 雁山一驚,忙為她尋來蓑衣,牽來馬匹。十一接過馬韁,正要上馬時,只覺胸口一直憋住的什么東西猛地涌上來,一彎腰已有大團的腥甜之物嘔吐出來。 鳳衛忙亂來扶時,十一胸中一松快,反而有了幾分精神,隨手擦了擦唇,搖頭道:“沒事,走吧!” 上馬那一瞬,正有閃電晃眼。十一無意看了眼自己擦過唇的手,竟有一抹鮮紅。 忙低頭瞧時,正見地上大團殷.紅被馬蹄濺起的泥水蓋住,然后踏得無影無蹤。 ------------------------------ 十一入宮以來,宋昀有時會跟著她習武練劍,到底沒有根基,無非藉以強身健體,連長時間的騎馬都未必堅持得住,行動自然不可能如十一那般迅捷。 但湖州距離杭都不遠,十一先約見宋與泓,再去找韓天遙,耽擱了這許久,宋昀便是乘馬車趕來,也該到了。他臨時微服出行,一路來不及令人從容安排,多半只能住于驛館。 宋昀心思縝密,機警玲瓏,才能巧運機鋒,在母后垂簾和權臣執政的夾縫間生存下來,并不動聲色地培養出擁護自己的勢力??梢坏┏鰧m,他不過是個文弱書生,湖州附近又集結著多路人馬,或明或暗,敵友難辨。 以他的身份,冒冒失失沖到這樣的不測之地,著實不智。 眼見得雨勢不減,雁山幾回趁著電光瞧著十一面色不對,拍馬上前勸道:“郡主,不如我們去驛館尋皇上,你先就近休息兩個時辰,可好?” 十一咬牙道:“不行……我不放心!” 宋昀離宮,連她都不知曉,韓天遙又是哪里得來的消息? 這個她越來越看不明白的男子,對付了宋與泓,報復了她,會不會對宋昀不利? 若宋昀出事,若宋與泓也出了事,朝堂必陷入混亂。而韓天遙控制湖州后,朝夕便可提重兵趕至京城,精兵盡出、帝位虛懸的楚廷又拿什么來和他抗衡? 奔波中,腹中在隱隱作痛。 她強忍著不適,睜大澀痛困乏的眼,努力想透過黑夜里的重重雨幕,看清前方的路,看到前方的驛館。 她果然很快看到了驛館,卻是……因為驛館方向騰起的火光,連大雨都不曾澆滅的熊熊大火! 十一幾乎以為是自己體力透支后的幻覺,可這時雁山等也已驚叫,再顧不得考慮十一狀況,拍馬向前疾沖而去。 奔出去不多遠,正見對面官道上有數騎倉皇沖來,幾乎與雁山等撞到一處。 雁山不及勒馬,揮鞭在迎頭沖上的那匹馬上抽了一記,將那馬抽得驚跳立起,差點將馬上之人掀下。那人大怒,也揚鞭待要揮來時,那廂大雨中忽有人高喝道:“墨歌,別惹事,先離開這里再說!” 那聲音很耳熟,而墨歌也正是常在宮中行走的鳳衛。十一正疑惑間,已聽得雁山失聲道:“陳曠?是陳兄弟嗎?我是雁山!” 陳曠也是鳳衛骨干之一,如今和雁山一樣,都是禁衛軍虞侯。雁山隨十一出行湖州,陳曠和齊小觀都該在京中當差,再不想竟也出現在此處。 對方已有兩三騎穿.插著快要越過十一一行,聽出是自己人,已齊齊勒馬。 陳曠身后,忽傳來年輕男子清越的聲線:“貴妃何在?” 十一聽得那聲音,卻覺喉間一哽,忙道:“阿昀,我在這里!” 聲音竟啞得出奇。 陳曠所騎的馬背后方登時滑下一人,差點摔落泥水中。陳曠連忙扶住,低聲道:“皇上小心!” 宋昀恍若未覺,徑沖到十一跟前,仰面瞧向她,聲音卻也啞了,“柳兒,你沒事吧?” 十一搖頭,“我沒事?!?/br> 她向宋昀一伸手,宋昀忙握住,借力躍上馬背,坐到她身后,才笑道:“沒事就好。只是手怎會這么冷?這還穿著蓑衣呢!” 而宋昀連蓑衣也沒穿,通身淋得跟落湯雞似的,披散的黑發和素白的單衣全都粘在身上,卻比十一更要狼狽幾分。 =================== ============ 閱讀愉快!明天見! 250 歡,夜雨無寐(四) 十一幾乎可以想象得出他在睡夢中被人驚起、倉皇出逃的情形,也顧不得答他的話,急問道:“你呢?剛住在驛館里?出了什么事?” 宋昀搖頭道:“不知道。我才睡下打了個盹,便被陳曠從榻上拖起來,出門便見侍衛正和一群人砍殺。虧得陳曠帶我跑得快,總算逃了出來?!?/br> 他向火光沖天的驛館方向看了一眼,這才打了個寒噤,被雨水沖刷得蒼白的面龐閃過后怕牙。 十一問向陳曠:“可看得出是什么人動手?酢” 陳曠道:“都是黑衣蒙面,忽然從驛館外沖入,虧得我們這邊值守的人發現得早,不然倉促間只怕很難脫身。不過咱們還是盡快離開得好,殺手沒得手,恐怕不肯就此罷休?!?/br> 十一虛乏之極,也不敢耽擱,撥轉馬頭返身行著,問道:“這會兒,你們準備避往哪里?” 陳曠道:“皇上過來本就是為找尋郡主。我聽聞郡主似乎去了忠勇軍駐地,方才便想著護送皇上去軍營會合郡主?!?/br> 此處距離韓天遙的軍營并不太遠,且再厲害的殺手也不敢沖入軍營傷人。何況軍營里有十一在,便等于讓陳曠等人有了主心骨。 十一竟也有些后怕。 她根本想不出宋昀一旦孤身進了韓天遙的軍營,到底會遭遇救星還是災星。 心頭鈍痛到麻木之際,她策馬拐向了旁邊一處小道,“先不用去了,且找地方避雨吧!” ------------------------ 一刻鐘后,一行人已避入一處廢棄的小磚窯內。 十一等人的行囊用油布裹得結實,并未淋濕,很快便尋出火折子,先點起兩支小小的蠟燭照明。 十一雖不適,卻記掛著宋昀體弱,經不起一身冷濕衣裳捂著,忙亂逃出時又未攜帶更換衣衫,也顧不得自己換衣,喚身邊一個身量差不多的鳳衛打開包袱,將他的干凈衣物尋出先給宋昀替換。 宋昀丟開侍從為自己披的毯子,伸手去接衣裳時,那鳳衛忽失聲道:“皇上,你受傷了?” 宋昀怔了怔,看向自己臂膀,然后笑了起來,“應該是一路濺上的旁人的血?!?/br> 十一已一眼瞥見他衣衫上半邊淡紅,見他抬手欲擋,忙牽住他衣襟細瞧時,卻見他左肩衣衫割裂,露出一處刀傷,兀自在流著血。 宋昀見她發現,才笑了笑,柔聲道:“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蹭傷的,并不疼。若不是你們提起,我都沒發現,不用大驚小怪?!?/br> 十一道:“嗯,皮外傷?!?/br> 卻立在一旁,看他解了上衣,上前替他敷了藥,才攜了自己的衣衫到暗處換了。 -------------------------- 雁山見十一精神不濟,已和陳曠商議著安排人在附近警戒,又在地上鋪了兩條毯子,尋來干柴燃起火堆,讓宋昀、十一休息。 宋昀抱著肩凍得嘴唇發白,此時烤著火,才漸漸緩過來。 十一有些吃力地走近,默默坐到火堆邊,盯著那跳躍的火堆出神,竟也有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宋昀凝視她泛著灰白的面龐,忽笑道:“我原以為你會追過去把那些想行刺我的人殺個落花流水?!?/br> 十一這才側過臉來,勉強將唇角彎了彎,“我到底身子不便,對方情況不明,先保得你安然無恙即可。不過外面不抵宮里,湖州更是兇險莫測,皇上萬金之軀,不該冒失前來?!?/br> 宋昀便有慍色,“嗯,你來得,我便來不得?我還沒問你的罪呢,你卻先責怪我了?” 十一明知他必是因放不下自己才匆匆趕來,垂頭半晌,才道:“是,臣妾有罪。待回宮后,聽憑皇上發落吧!” 宋昀瞅她,“拖著那么大的肚子,打不得罵不得,你倒是告訴我,該如何發落!” 十一低下眼簾,眼底恍惚片刻,才道:“對不起??晌覠o法坐視濟王受人算計擺布,枉送性命?!?/br> 宋昀怔了怔,“你確定,他并未謀反?” 十一道:“確定。有人趁他喝酒,借他名義攻州占府,意欲舉事。他醒來后察覺不對,已跟我說了,會處置那些人,向皇上請罪?!?/br> <她向外面看了一眼,“他身邊的府兵多是我當年幫助著訓練的,還算有幾分能耐,此時應該處置完畢,預備上書請罪了吧?只是我怕他行文不慎,再落下話柄,曾讓他上書前先拿一份給我瞧。如今我困在這里,只怕他的奏表會耽誤,何況你又不在京中,不知會不會另生枝節?!?/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