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北國使團到時已是傍晚,天邊紅霞映照,漫天緋色。 二皇子一群人站在城外涼亭中,遠遠看著一行人浩浩湯湯靠近。頂頭一個紅衣少年騎在棗紅的大馬上,身姿頎長。刀削斧鑿的輪廓,一雙眼睛亮若星辰。他下巴高傲地昂著,額間一抹金線繡睚眥圖案的抹額,俊逸非凡。 四公主墊起了腳尖:“哇……”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 藥方見效快, 畢竟不是神藥。前幾日恢復迅猛,后期再服藥, 藥效便會慢慢緩和下來。太子病癥算輕的, 用了藥, 好得比一般人快許多。半個月的功夫, 他已經能由人攙著出門走動了。府里人被清理了一大半, 整個院落都清凈起來。 周博雅端坐在他對面, 眼瞼低垂,正慢慢地為自己斟茶。 閻王殿里臨門一腳又拉回來,趙宥鳴如今的心境明澈了許多。往日看周博雅,他覺得哪兒哪兒都不順眼??蓶|陵城這幾個月下來,城中一切都是他頂著?;ǔ菛|陵城兩頭跑,趙宥鳴如今看著姑祖母家這個表弟,突然就釋懷了。 周博雅優秀, 甚至比他這個太子更優秀, 他承認了。 “聽說你攜美同行?”心境開闊了, 趙宥鳴的笑容也真誠起來。周博雅從花城帶了個小姑娘回來, 福喜也跟他說了。不得不說, 仆似主人形,太子跟福喜想到一塊去。沒想到這個仙人表弟居然好童女。 因著這個愛好, 太子突然覺得周博雅有人氣多了。外貌再是不染凡塵, 內里還是一個跟他一樣的大俗人。他好歹喜好正常, 周家表弟就古怪多了。 心里這么想, 太子看著周公子就更順眼了些。 周博雅聽他這般略帶親近的打趣, 詫異地揚眉看了他一眼。 趙宥鳴卻并不忌諱,直接敞亮地笑出來:“看來還是叫你給發現了?!?/br> 他一手拄著唇,低低地咳了兩下,又緩緩開口道,“往日孤確實有些看你不順眼。孤自幼被人稱贊天資聰穎,聽得多了難免會自負自傲。一直被贊聰穎無雙的人,某日驚覺自己并非最優異。無論學什么,總是被人壓一頭。偏偏壓人一頭的那人自己還一副不屑輕松的姿態,是個人都會覺得討厭?!?/br> 被茶苦到了心坎兒的周公子:“……” “如你所覺,孤討厭你?!?/br> 趙宥鳴難得敞開心扉,似乎要把自己往日的憋屈全說給周公子聽:“你大約體會不到這種憤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學會,有的人只看一眼就會。竭盡全力去做一件事,有的人隨便擺弄幾下就會更好。你說誰能受得了?博雅啊博雅,孤忍你到今日可是嘔得心口都疼了?!?/br> 太子直剖心意,周博雅放下了杯盞,面無表情地聽著。 “不過過了今日,孤決定承認這個事實?!?/br> 其實沒什么不好意思,嫉妒就是嫉妒,不如別人就是不如別人。他堂堂太子之尊,難不成這點承認技不如人的胸襟都沒有?趙宥鳴笑了笑,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你也別寡著個臉,就是看你這神態,也覺得十分討厭?!?/br> 周公子眼睫忍不住抽了下。 “殿下見笑了,”周公子淡淡道,“臣自小就是這神態,改不了?!?/br> “沒叫你改?!?/br> 趙宥鳴坐了一會兒,覺得不舒服,自己便扶著石桌站起了身。 來回踱了兩步,他慢慢走到涼亭邊上,眺望北方的天空,“孤先前有些不成熟,總想著事事爭第一?,F在已經想通了,不管你多優秀,只要孤還是儲君,你的能力便是孤的助力。既然是孤的,那自然越優秀越好……” 說到這,他回頭笑,“傲氣一些也好,孤不必擔心你會被蠢貨招攬?!?/br> 這話說得實在,周公子忍不住也笑了。 他一笑,趙宥鳴笑得更開。君臣二人對視一眼,似乎親近了許多。 罷了,太子自己看開,于他于周家來說不算一件壞事。周家自從周太傅教導太子開始,便被默認劃到太子陣營。幾個皇子中,唯一叫人看得上的眼的,也就太子。周公子雖說沒投入太子麾下,實則也差不離。 東陵城的事兒告一段落,周公子便想著告辭。 荊州賑災款貪污案只進行一半,太子如今恢復了,剩下的事務便不必他時刻盯著。與太子說了會兒話,周公子便提出了告辭。他在查案子這事兒太子心知肚明,沉吟片刻,點頭道:“剩下的事孤會處理,你且先走就是?!?/br> 至于時疫的功勞,將來論功行賞,等回了京城再說不遲。 周博雅手里的一杯茶喝了半天,還剩下一大半。他默默地將杯盞放到石桌,起身行了禮。得了太子應允之后,轉身離開。 回了院子,天色已經黑了。 案子拖了三個月,必須盡快結案才是。明早啟辰趕往花城,于是便立即吩咐下人。石嵐清風常年跟在周博雅身邊走動,清楚他的習慣,立即下去準備。 這日夜里,周公子還是將小媳婦兒抱在懷里睡的。自從這丫頭被嚇著了之后,夜里總睡不安穩。稍稍離了他懷抱就容易做噩夢,周老父親是既心疼又惱怒。心疼她被嚇得不輕,惱怒福喜那閹人行事惡毒。 出發回花城這日,又下起了雨。 荊州水患這半年來,百姓們都怕了下雨。不過好在這場雨沒下多久,馬車將將好到了花城城門口,雨便停了。 東陵城時疫被攻克之后,不必擔心時疫感染,花城這邊守衛便松懈了起來。馬車進城,侍衛只查了石嵐的腰牌,接過石嵐塞得荷包,連車廂里幾個人都沒看便放行了。馬車穿過街區,慢悠悠地往先前那棟小宅子趕去。 幾日前,東陵城派人將方子貼到了花城的公告欄,花城如今又恢復了繁榮。 離開了東陵城的太子府邸,沒了殺人見血的陰影,郭滿漸漸從蔫巴巴的狀態中脫離,又恢復元氣。下人們正一樣一樣往下搬東西,郭滿跟周公子兩人坐在車中等。周公子手捧著卷宗安靜地看,閑得無聊,郭滿就又想招惹他了。 “夫君,夫君……” “嗯?”周公子正看得認真,聽到郭滿喊他,頭也沒抬便應了聲。 他這個反應就不好玩了。郭滿于是人湊過去,兩胳膊搭在周公子對面的桌案上。周公子的眼睛卻跟黏在書頁上,連分一眼給她的功夫都沒有。郭滿于是開口催促道:“夫君你別光‘嗯’啊,你且抬頭,快看看妾身?!?/br> 周公子不明所以,眼睛從卷宗上挪開。 “你看看,你湊近一點看?!?/br> 看什么?周公子不解。聽她著急,于是順著她的意思看向她。 郭滿瞪大了眼睛,眼睛直勾勾地回視著他。見他眼睛左移右移的不靠近,特意將自己的臉湊得更近。周公子一看她這架勢,立即想到郭滿曾經的偷襲之舉。他警惕地挪開一掌遠,斜了眼睛盯著郭滿的眼睛。 郭滿狠狠瞪他,周公子尷尬。 她問他:“夫君有沒有覺得,妾身的眼睛今日特別亮?” 周公子:“……???” “你不覺得嗎?”郭滿眨巴眨巴眼睛。 周公子半信半疑地真看過來。郭滿生了一雙似桃花眼又似杏眼的大眼睛。瞳仁很黑,眼白帶著淡淡的藍,顯得眼睛十分清澈。然而他看半天,沒看出什么變化。于是猶豫地答:“尚可,眼睛每日都亮?!?/br> 郭滿皺眉,不高興道:“難道夫君不覺得今日特別亮?” 周公子實在不知道她玩得到底哪一套,于是再多看一眼。實在沒看出什么端倪。但想著小閨女萎靡了這么些天,難得打起精神,不能打擊她。他抱著哄小女孩兒開心的心態,笑著便點了頭:“嗯,確實特別亮?!?/br> “你知道這是為何么?”郭滿緊接著又問。 周公子不恥下問:“為何?” 郭滿慢慢低頭一笑,仿佛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道:“因為妾身的眼睛里有你?!?/br> 周公子:“……” 第70章 第七十章 東陵城危機解除, 太子命親信留下善后,帶著所剩一半的親隨返回京城。 太子的人一走,花城這邊就立即得到消息。兩城雖說相去幾十里地, 但太子親自坐鎮東陵城,這幾十里地根本抵不了什么,素來逍遙自在的花城官員們免不了都得夾著尾巴度日。否則叫太子發現了什么, 太子一怒, 他們輕則仕途受損, 重則丟官丟腦袋。那還了得?好日子還沒享夠呢,怎么舍得到手的富貴權勢! 這四個月,花城太守愣是憋著出門坐牛車, 耗到太子回京后才換回了馬車。 小心謹慎到這個地步, 若說心里沒鬼, 誰都不信。周公子安頓好之后, 便開始收網。這四個月他忙于東陵城事物之外,也一并在花城做好了布置。如今一忙起來, 白日里根本不見人影兒。不過再怎么, 夜里總會按點兒回來, 拍他閨女睡覺。 沒辦法, 這小丫頭自從被福喜嚇一回,老覺得有鬼。真不曉得她到底做了多少虧心事,能怕成這樣。屋外稍微閃個黑影嚇得三魂飛天, 睜眼到半夜睡不著。 周公子一面心疼她一面又覺得好笑, 真是膽子比老鼠還小。 這日出門正巧追蹤可疑馬車, 追到花城外山頂的一座彌勒佛廟?;ǔ谴笳俑沟乇臼欠比A的周公子一身黑衣蹲在寺廟后院的樹上,冷眼看著廂房里的動靜。不該出現在花城的荊州州牧苗仲杰此時端坐于蒲團上,單手支著下頜,在閉目養神。 而他的下首,聆花城太守張竇禮呈了一個黑匣子給他便低聲匯報起來。 因著不知京城派了何人下來,他們行事十分小心。廂房的周圍有護衛把手,每半刻鐘便有三個人一小隊在附近轉一圈。即便離得這么近,周公子也只能斷斷續續的聲音。雖不分明,但約莫拼湊出談話內容,這兩人在談楚河堤壩決堤。 楚河本是荊州此地百姓賴以生存的水源,兩岸的村落俱都依水而建。荊州今年的水災之所以會如此嚴重,其最重要的一環,乃是楚河決堤。 周公子于是折了一根細枝,嗖地擲向一旁。 只見樹枝穿破樹杈,撞得枝葉沙沙的響。趁著護衛聞聲警覺地追過去,周博雅腳尖輕點,無聲地飛到廂房的屋頂落下。 他落地無聲,仿若一陣清風。 蹲著屋椽邊,他特意尋了個不容易發現的角落俯下身去。屋里的說話聲清晰了許多,只聽張竇禮壓低了嗓音道:“苗大人,京城來信,說是朝廷如今已經開始懷疑堤壩出了問題了?!?/br> 屋頂的周公子眼一瞇,呼吸都輕了下來。他輕輕拿掉一塊瓦片,屏息聽。 就聽下面苗仲杰哼了一聲,十分不屑:“懷疑又如何?” 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身體癡肥,動作遲緩,顯得人十分溫和老實。 苗仲杰粗短的手指搭在桌上,一下一下地敲著桌面。噠噠的聲音,在安靜的廂房里格外得清晰:“堤壩都建了多少年了?如今砂礫渣子都被大水給沖了個干干凈凈,難不成還有誰有那通天的本事查到什么?” 時隔多年,他根本有恃無恐。 “苗大人,”張竇禮心里慌,“話不能這么說!” 這事兒可是關系到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能馬虎的!畢竟只是水患,那到還罷了。畢竟天災不可逆,天命如此。但今年格外不同,水患之后偏又滋生了瘟疫。來勢洶洶不說,好幾座繁華都城直接成了死城。死了那么多人,荊州大半的人命就送了出去。如此大的禍事,歷朝歷代都沒有過。 龍椅上那位,即便為給天下人交代,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萬一呢?萬一真叫哪個人查出來,這一家老小的命可就搭上去了!” “什么萬一?哪有萬一?” 苗仲杰冷笑,“就算有萬一,那又如何?楚河堤壩那么大工程是你我能一力承辦的?從南到北三百里長,整整十年才修筑竣工。那是朝廷下令,工部尚書大人親自督辦。咱們這些個小魚小蝦的,混在里頭又能算的了什么?” “是算不了什么,但荊州是大人的屬地,花城是下官在任?!睆埜]禮道,“楚河從南到北跨了兩州,如今就在荊州出事。你我二人總是要被問責的!” 苗仲杰聞言呵地一聲冷笑起來。 他扶著桌案的邊緣慢慢直起身,年過半百,兩鬢斑白。若非聽到他此時的談話,但看相貌,苗仲杰怎么都是一幅慈和的模樣。 “慌什么,這有什么可慌的!” 他不急不忙地睜開了眼,渾濁的眼里閃著狡猾的光。 “別說楚河堤壩早八百年前跟咱們沒關系?!彼仁浅庳煆埜]禮膽小如鼠,而后才安撫道:“就算有,上頭人沒倒,那咱們也是被逼無奈?!?/br> “你我不過小小一個地方官,修筑楚河堤壩這種大工程,咱們不過聽令行事,”苗仲杰道,“再說了,說句行得通的實在話,你我在京城大人物手底下輾轉討生活。即便是錯了,即便出了什么亂子,那也是身不由己?!?/br> 理兒確實是這個理兒,可這話他聽著怎么心里頭這么虛呢…… 張竇禮總覺得要出事兒。 “京中來信,雖沒明說朝廷派下來查案子的是誰,”說著這個,他忽然想起一個人,“不知大人可曾見過那大理寺少卿?下官總覺得,十之八/九就是那大理寺少卿?!?/br> “大理寺少卿?” 苗仲杰問,“你說周太傅的嫡長孫?” 張竇禮點了點頭。 “應當不會,”苗仲杰搖搖頭,“荊州時疫肆虐,進來一個就倒下一個。那等顯赫出身的公子,不可能這時候來荊州鍍金。大家族里最是看中子嗣,周太傅便是再想要那個大義的名聲,也舍不得拿家中出息的子孫冒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