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節
“你并非真正公主之事,宮內已有不少人知曉,如果不換個身份,你如何活下去?” 這一點,莊常曦其實之前也早就想到過……就在晉州容景謙來救她的那一夜。 可是! 莊常曦有些憤怒地道:“你當時為何不好好同我說?!嚇唬我這么有趣嗎?如果你要是好好說了,我何至于那么丟臉的摔……摔死?!?/br> 她終于有機會抱怨容景謙上輩子害死她的事情了,可容景謙卻反道:“我好好說,那時候你會聽嗎?” 莊常曦一呆。 這……這倒也是。 就算容景謙當時把前因后果鋪在她面前,以她的性格,光是聽到“你并非父皇的孩子”時,只怕就要與容景謙拼命了。 莊常曦坐在椅子上,摳著自己的手,總覺得自己還有一肚子疑惑,可是卻又不知該問什么了,她想了想,道:“我問你最后一個問題——你為何要華君遠承諾,永遠不會娶我?” 容景謙聞言,又一次反問她:“你覺得呢?” 莊常曦最恨他這樣,道:“我覺得?我覺得是你看不上我,你認為華君遠是個很不錯的好友,伙伴,不希望他娶我這么蠢笨的女子?!?/br> “雖是好友,他要娶什么樣的女子,同我何干?!比菥爸t搖頭。 莊常曦道:“那你為何——” 她想了想,仍是覺得委屈,道:“你何必讓華公子許這般諾言,我也早就不想嫁給他了?!?/br> 她這么說,容景謙倒是有些意外:“為何?” “什么為何不為何的?!鼻f常曦直覺這段對話要告一段落了,慢慢起身,“追了兩輩子也沒個回應,我早就沒那么執著了。再說了……我雖然我運氣很好,中意的男子很好很好,可是……其實我根本不了解這個人,我只是覺得,看到他便很舒服,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br> “所以?” “所以……我不知不覺中,已經想明白了。他只是合我眼緣,讓我一見傾心,若是他對我殷勤,只怕我早就將他踢得遠遠的了??伤菚r待我疏離有禮,我覺得新鮮,便更要糾纏。后來他三番四次以我的身份為借口拒絕我,我便更加不甘……這些年的追逐,不知從何起,早已變質了?!?/br> 莊常曦走到門口,想要推門:“我設想過,若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個普通女子,他要娶我,我必會十分歡喜??扇缃裎以缫咽瞧胀ㄈ?,他待我一如從前,彬彬有禮,恰到好處,我不再覺得不甘心,只覺得釋然?!?/br> 莊常曦要推門的手突然停住,她回頭,不悅地看著容景謙:“可是,你卻摧毀了我要好好和華君遠把這段事情放下的權利。你要他許那樣的諾言,他豈非認為我一輩子都愛他愛的要死要活,非他不嫁了?” 容景謙不知何時也起身了,站在她身后,他背著身后燭光,莊常曦一時間看不清他的神色,容景謙卻突然對著她的脖頸伸手,仿佛要掐她一般,莊常曦嚇了一跳,恐慌地看著他,容景謙只伸手,沒有碰到她任何肌膚,精準地揪中她脖頸上紅繩的一個結,將那掛著半枚玉佩的紅繩給抽了出來。 莊常曦茫然地道:“你在做什么?” 容景謙道:“這半枚玉佩,你不要藏在衣服中,隨我來?!?/br> 莊常曦方才才經歷了容景謙竟有前世記憶,而自己三死猶生的恍惚,腦中一片混沌,正想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再把這些事情都理一遍,可…… 容景謙又要做什么? 容景謙不解釋,推開門,外面寒冷的風呼嘯著吹來,莊常曦裹緊了衣裳,只好跟著走了出去。 外頭風極大,莊常曦不由得貼近容景謙兩步,容景謙走的很慢,恰好能為她擋住一些風,兩人一路走到大廳,一個合坦侍衛模樣的人急急過來道:“報告王爺,今日下午在鬧市中滋事的那幾個人已——” “——你們做好了就行?!比菥爸t沒讓他繼續說下去,“不會有下次?!?/br> 那合坦侍衛連連點頭,莊常曦疑惑道:“鬧市中滋事的……是那幾個來找我麻煩的?你把他們怎么樣了?” 容景謙道:“此事和你無關,你不必再問,否則聽了——晚上又要做噩夢?!?/br> “什、什么……”莊常曦還真被他唬住了,想想又覺得不行,“可是怎么能說和我無關……” “今日險些受辱的人倘若不是你,是任何一個金州內的女子,他們也要受到同樣的懲罰?!比菥爸t的語氣不容置喙,“規矩便是規矩?!?/br> 莊常曦不再說話,容景謙伸手要推門,莊常曦突然想到什么,抓住他的袖子:“等等,阿依瀾我是認識的,可里面不是還有個年長的女子和男子嗎?他們是誰?” 容景謙道:“男子是阿依瀾最大的哥哥阿木爾,此次率兵支援我們。女子是阿依瀾的姑姑,如今是胡達閼氏,也就是……當年的帕里黛公主?!?/br> 莊常曦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什么,她捂住嘴:“是……是華君遠的生母?!” 容景謙點點頭,將門直接推開,阿木爾并不在,帕里黛公主和阿依瀾圍著火盆,華君遠也在,大約是因為華君遠很快要走,帕里黛公主顯得有幾分依依不舍,莊常曦雖然確實沒有想過還會和華君遠怎么樣,可容景謙這莫名其妙地帶她來見華君遠的生母,實在是…… 實在是莫名其妙! 見容景謙來了,阿依瀾和華君遠都起來行禮,阿依瀾看到他身后的莊常曦,估計是誤以為是莊常曦將容景謙給帶來的,十分感激地對莊常曦使了個眼色。 莊常曦尷尬地扯了扯嘴角,帕里黛的目光在容景謙和莊常曦身上來回游走了片刻,像是想為阿依瀾而仔細觀察一下,容景謙和莊常曦的關系究竟如何—— 突然,她的視線凝固在莊常曦胸前的半塊玉佩上。 ☆、釋然 帕里黛公主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那玉佩, 隨即目光往上,落在了莊常曦的臉上, 她死死地盯著莊常曦, 像是想從莊常曦臉上看出什么來一般…… 她的反常吸引了大廳內所有人的注意,阿依瀾最沉不住氣, 她疑惑地道:“姑姑, 怎么了?” 也不知是誰教她的大炆稱呼,她這樣喊著有點不倫不類, 但此時已沒人會去在意,帕里黛似乎從莊常曦臉上看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突然伸手, 想要觸碰莊常曦, 又堪堪停住—— 最后,連華君遠都忍不住了:“殿下,請問……” 帕里黛誠然長的非常非常美麗, 更甚阿依瀾,雖然算一算, 她應當四十上下,可看著最多也不過三十,皮膚緊致, 眉眼間又有一股歲月沉淀的韻味,她的眼珠并不是黑色,而是淡淡的褐色,當她這樣看著莊常曦時, 竟似含著無限哀愁。 帕里黛上前兩步,伸手摸向莊常曦胸前的那半枚玉佩,莊常曦下意識退了一步,帕里黛輕聲道:“這位姑娘,我并無惡意,只是……可否讓我看一眼,只一眼就行?!?/br> 莊常曦看了一眼容景謙,他淡淡地點了點頭,于是帕里黛便在一屋子人各色眼神中捏起那玉佩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輕輕放下,她抬眼,再次看著莊常曦:“你的父親……叫什么名字?” 莊常曦看著帕里黛,腦中突然閃過柳素那時的描述…… 草原之上,即將遠嫁的公主,意外與一個大炆人相戀,為他生下了孩子…… 莊常曦道:“莊飛良?!?/br> 帕里黛閉上眼睛,呢喃道:“莊飛良…原來他叫這個名字。那……另一半玉佩,去了哪里呢?” 莊常曦還真不知道這件事,她茫然地搖搖頭,旁邊的容景謙卻從腰間掏出另外半枚玉佩:“莊叔叔死后,將自己的那半枚玉佩留給了呂將軍,后來呂將軍在宮中同我相認,便將另外半枚也給了我?!?/br> 莊常曦意外地看著容景謙手中的半枚玉佩,這才知道原來容景謙一直以來都有兩瓣玉佩,帕里黛伸手,捏起那半枚玉佩,神色越發痛苦,那雙淡褐色的眼睛漸漸染上一層霧氣。 華君遠大約也想到什么,在最初的驚愕過后,不可思議地看著莊常曦,但始終不發一語。 而阿依瀾忍不住又道:“什么呀?你們都在打什么啞謎?” 帕里黛深吸一口氣,道:“可否……可否讓我同莊姑娘單獨聊聊?” 容景謙并沒有向帕里黛要回那半枚玉佩,帶頭轉身就走,阿依瀾雖然茫然,但也不敢耽誤,小跑著追了出去,華君遠卻停在屋內,不肯離去。 帕里黛看了一眼華君遠,最后道:“罷了,你留下也好……” 莊常曦耳中發出陣陣轟鳴,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很艱澀:“你……你認識我父親?” 帕里黛重新在位置上坐下,摩挲著那半枚玉佩,道:“豈止是認識?!?/br> 華君遠輕聲道:“您的事情,柳素同我們說時,她……也在?!?/br> 帕里黛很意外地看了一眼莊常曦,她并不知道莊常曦原本就是那大名鼎鼎,如今在世人眼里,在胡達過的很好的康顯公主,但她沒有追問,只笑了笑:“既是如此,那想必你們已能猜到幾分?!?/br> 莊常曦覺得自己指尖發涼,她道:“您同我父親……生下了華大人?” 帕里黛輕輕地點了點頭。 莊常曦和華君遠下意識地看向彼此,這一眼望去,幾十年的時光仿佛逆流回溯—— 第一次,她在瓊林宴上看到他,只一眼便覺得親切歡喜,此后許多年里,她追逐,她失落,她喜悅,始終求而不得,她卻沒有想過要強逼他做什么,即便后來愛意消逝,她也無法討厭這個人。 直到昨天,她還在想,不知道為什么,華君遠說的話她總是愿意聽,他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安撫她的情緒。 可原來,卻是因為血濃于水? 華君遠定定地看著莊常曦,不知也在想什么,莊常曦只覺荒謬,卻又突然明白過來,為何上輩子容景謙和華君遠去了一趟胡達,回來后容景謙便幫華君遠牽線與張夢晴定下婚約。 那時容景謙早已知道莊常曦是莊飛良的孩子,只是沒有戳破,而他帶著玉佩和華君遠去胡達時,一定見到過帕里黛,幫助華君遠和生母重逢,而那時帕里黛,也一定看到了容景謙的玉佩…… 帕里黛想必和現在一樣,告訴了容景謙和華君遠一切,而容景謙和華君遠知道莊常曦與華君遠的關系后,如何能再讓容常曦那樣執迷不悟地追著華君遠? 而他同樣不可能告訴容常曦,你不是皇帝的孩子,你的父親和華君遠的父親是同一個人…… 所以,華君遠選擇娶其他女子,徹底斷了莊常曦的念想。 而這一世,容景謙想起所有的事情后,無法對華君遠和莊常曦解釋,只能先強硬地要華君遠許下諾言,不會同莊常曦有任何往來…… 華君遠的驚訝逐漸消失,他柔和地看著莊常曦,像在看他——也的確是他——的小meimei,莊常曦看向帕里黛,道:“我父親……同你,相戀了嗎?” 最初的意外過去后,莊常曦心中徒然生起一股憤然,珍妃一輩子也沒忘記過莊飛良,可才半年,莊飛良就已經和別的女子…… “不?!迸晾秣燧p輕搖頭,眼角落下一滴淚,“他很愛你母親。是我那時貪玩,被匪人所掠,他救下我,想將我送回家。我喜歡他,但他待我很有禮貌,連姓名都不肯告訴我,只讓我管他叫劉先生。后來但路上那些匪人來復仇,他為了救我,中了毒……那毒會導致人意識不清,他將我當做你母親……” 莊常曦愕然地看著帕里黛,既想不明白帕里黛當時怎么會肯,更想不明白她如今又怎么會告訴自己這件事。 華君遠顯然是知道這一切的,他的神色也有幾分無奈,帕里黛卻沒有看他們兩個,而是繼續摩挲著玉佩:“他什么都不記得,以為自己做了一個夢。我本也想將他當做我的一個夢,至少這樣再嫁去胡達,我也不算太遺憾。只是沒想到,會懷上孩子?!?/br> 莊常曦簡直不知說什么好了,按照她的脾氣,是要指著帕里黛鼻子罵的,罵她不知檢點,罵她明知別人心有所屬,有戀人還如此行事,可是現在,她是罵不出口了。 “他同我說過最多的人,就是自己的義妹和妻子?!迸晾秣斓?,“他說他隨身攜帶的玉佩,他的妻子那里也有半枚,如果他能平安歸去,兩個玉佩合二為一,他便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把那女子迎回家……還要給自己聽話懂事的meimei,安排個最好的,最勇武的男子,他說自己有個好友便很不錯,到時候要將他一起帶回京城……” 莊常曦突然想到什么,道:“也許,他說的是呂將軍?!?/br> 所以他死前才會將玉佩給呂將軍,他希望呂將軍娶莊以蓉,希望呂將軍好好照顧自己的義妹和愛人…… 可惜他不知道,即便自己還活著,再回去時,愛人與meimei,都早已不在了…… 莊常曦咬住嘴唇,忍著淚,帕里黛道:“他如今……在哪里?” 莊常曦道:“他早就死了,戰死的,呂將軍將他葬在一棵樹下,如今早已無法尋覓?!?/br> 帕里黛大約早就能猜到這個答案,她輕輕點了點頭,眼淚不斷地流下,華君遠上前一步,將手帕遞給帕里黛,帕里黛擦了擦淚,又道:“那……你母親呢?我聽你父親說過,她是個很美、很可愛的女子……他提到你母親時,眼睛都在發光,真叫人羨慕?!?/br> 莊常曦輕輕搖頭:“我不知道?!?/br> “……什么?” “我出生時母親便死了,我被其他人帶大?!鼻f常曦道。 帕里黛錯愕地看著莊常曦,又忍不住以手帕擋著臉低聲哭泣:“你也是個苦孩子……” 華君遠看著莊常曦,眼神復雜,莊常曦低聲道:“不過……我母親姓劉?!?/br> 莊飛良在外,都以劉曼曼的姓行走江湖,可見他對劉曼曼確實思念極深。 帕里黛一愣,隨即潸然道:“他實在很愛你母親……錯的人是我……抱歉?!?/br> 莊常曦輕輕搖了搖頭,道:“謝謝您,告訴我這么多?!?/br> 在此之前,莊飛良和劉曼曼的故事,在她這里實在是模糊到不可辨認,他們的愛太過微小,無人記載,知情人不是已死去,便是緘口不言,反倒是帕里黛,能讓她從這吉光片羽中,窺見一點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