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雖有些失望,但于善還是對于雅秋極好,不能輕易出宮,便想盡辦法讓能出宮的內監宮女幫忙帶自己積攢的銀錢給父母,讓他們好生照顧這個小meimei??上?,于雅秋八歲時,于父去世,又兩年,于母離世,于雅秋只好跟著舅舅在染坊工作,于善已在皇帝身邊伺候,雖然手頭寬松,但卻更加不能出宮。 只每兩年可以出宮一次,都是去看望于雅秋的,兄妹之間感情極好,但于善深知人心黑暗,并不讓于雅秋告訴其他人,自己有個在皇帝身邊當值的哥哥,于雅秋也聽話地隱瞞著,到后來嫁給華景策,也從未告訴華景策此事,只說自己有個兄長,在宮內當差。 她說的含糊,華景策以為只是遠方哥哥,在宮內當侍衛一類的。 華景策與于雅秋琴瑟和鳴,十分恩愛,在華景策這里看來,于雅秋是忽然患上重病,診脈的醫師說她郁結成疾,華景策竭力照顧,奈何于雅秋還是郁郁而終。 于雅秋的死,在華景策心中一直是難解的謎,他與于雅秋分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華家也絕沒有會為難兒媳的惡婆婆或嘴碎女眷,于雅秋雖曾在染坊工作,但華老爺和華夫人既已接受于雅秋入門,便從不故意以此事難為于雅秋,相反還讓她跟著執掌中饋,但也沒有給她太多事做,不至于讓她積累成疾。 這樣的狀況下,于雅秋怎么會在大好年華,莫名因愁郁而亡呢? 華景策不明白,于善卻知道是為什么。 于雅秋在染坊時,就因模樣好看而被幾個紈绔浪蕩子看上過,那時于雅秋的舅舅還險些為了那點錢將于雅秋賣給其中一個做妾,于雅秋三跪九叩,求舅舅不要如此,又恰好碰上了華景策,這才僥幸得以逃脫。 誰知一年后,于雅秋的表妹成親,于雅秋便回了一趟舅舅家,因路上耽擱,有些晚才離開——說是有些晚,實際上也太陽也還沒落山呢,于雅秋從舅舅出來,想起以前在附近小巷中愛吃的面皮,便讓車夫繼續等著,自己獨自繞路去買面皮。 誰知這一繞出了大事,當初惦記于雅秋的那個紈绔竟然借此機會將人擄進馬車,將人給玷污了一番。 于雅秋雖被放走,但惶惶不可終日,華景策彼時在外地,并不曉得此事,但于雅秋越是見到華景策待自己好,越是難以介懷,她只同宮中的哥哥于善說了此事,于善痛恨不已,奈何也不知能做什么,只讓她盡快將此事忘記,橫豎華景策不會發現。 可于雅秋到底是沒過自己心中那一關,最后便在無盡的自責和悔恨還有害怕中去世了。 于善聞此噩耗,難過非常,但他并未特意去找華景策,只覺得meimei生前他未同華景策有來往,meimei死后也不必再去找華景策,說到底,于善心中也有些責怪華景策,沒有派人將meimei保護好,后來對她的關心和照顧也遠遠不夠。 直到之前大理寺案爆發,于善才從敬嬪那里得知,當年的事情還另有玄機。 容常曦聽到這里,不由得道:“等一下,三皇兄,那個紈绔呢?于善心中責怪華景策,便想辦法污蔑他,怎么不去治治那個紈绔??!實在可恨……” “紈绔已死了?!比菥八伎粗?,搖了搖頭,“那紈绔正是洪則鳴?!?/br> 容常曦驚訝道:“洪則鳴?” 就是那個看上了柳素,還將王生打死,最后因為妄圖刺殺容景謙,而被凌遲的洪則鳴? 之前柳素那件事,便聽得柳素說洪則鳴此人恣意妄為,尤其喜歡凌辱良家婦女甚至是已為人嫁的女子,在柳素之前,有無數女子糟他毒手。 可那時誰能想到,這“無數女子”中,竟還有華景策的亡妻? 容常曦忽然覺得,這洪則鳴被凌遲,當真是便宜他了。 容景思道:“洪則鳴此前有洪家作為倚靠,于善如何報仇?直到洪則鳴受凌遲而亡,于善以為大仇得報,誰料敬嬪找上他,說自己已知道了當初自己外甥洪則鳴曾與華景策的亡妻有染,而那亡妻正是于善的meimei。又說洪則鳴在獄中時,告訴過洪家人,華景策彼時為了升遷,為了借住洪家勢力,曾主動聯系洪則鳴,所以洪則鳴才能得知于雅秋會出現在那里,并輕易將人擄走玷污?!?/br> “怎么可能……”容常曦只覺毛骨悚然,“華景策不可能是這樣的人吧?” 容景思輕輕搖頭:“華景策年紀并不大,但素有才華,父皇當年看過他的文章便很是欣賞,加上華大學士亦是肱股之臣,華景策要升遷是遲早的事,何必需要聽命一個什么實權也沒有的洪則鳴?” 但于善可不知道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恨意攻心,竟是徹底相信了,于是敬嬪給了他一盒曾經的沉香木,讓他在皇帝宮中點燃,只說這東西并不會對皇帝造成太大的傷害。敬嬪向于善承諾,在這沉香木被發現以前,容景謙就會因使用曼舌花水犯下命案而被定罪,待這沉香木一旦被查出有曼舌花水,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容景謙。 而眾所周知,華景策是容景謙力薦成為大理寺丞的,其弟華君遠更是魚容景謙相交甚密,朝內早就有七皇子與華家結黨,華家將全力支持容景謙奪嫡之說。容景謙一旦倒霉,敬嬪承諾,必會趁機扳倒華景策乃至整個華家,為于雅秋報仇。 至于洪則鳴當初對于雅秋所做之事,他雖是敬嬪外甥,但敬嬪久居深宮,對外甥所行之事毫無所查,如今洪則鳴和其父都已付出慘烈代價,于善應當放下此事,好好對付人面獸心,虛情假意的華景策。 于善被說動,拿了沉香木,但擔心來源,更擔心會不會對龍體造成損傷,敬嬪卻說這沉香木自己曾對人用過,并未出現任何問題,只是敬嬪說的含糊,于善并不知道敬嬪是何時用過,更不知是對誰而用。 此前吳丹雪被下毒,容景祺自認為將事情全部推給吳若彤,便可輕易脫身,可在皇帝心中,早已埋下了一顆詭秘的種子,而如今于善所說的事情,恰好又可以和四皇子之事聯系在一起,就連時間都完全能對的上—— 當年四皇子落水后,好不容易才將養好一些,卻被人用上了有曼舌花水的沉香木,以至于體弱多病,險些夭折,而淑妃和四皇子都沒有聲張此事,只是之前四皇子發現沉香木不對勁時,才向皇帝提起了此事。 于是敬嬪母子所做的事情,似一條細密的線,被曼舌花水給串聯了起來——十二三年前,敬嬪以沉香木對付四皇子,三個多月前,又密謀殺掉吳丹雪想要嫁禍容景謙,同時聯系了于善,在皇帝的沉香木中動手腳。 至于這中間他們還做過什么,不得而知,但光是已知道的,加上容景祺往日的所作所為,便足以讓皇帝再忍無可忍。 至于華景策,在聽完于善的指控后,華景策苦笑連連,大好男兒,竟差點潸然淚下,只說自己同于雅秋從相見到相識最后成親,自己待她,從來又愛又敬,至于洪則鳴,兩人更是半點私交都無。 容景謙則冷靜地告訴了于善一個事實——洪則鳴從入獄到最后被凌遲,都是嚴禁看望的,告訴洪家人這件事,根本是半點不可能。 “所以……”容常曦有些艱難地總結,“容景謙又是無辜的?” 這哪里來的夏日白蓮,冬日寒梅??!怎么所有人都要陷害他,偏偏他還每次都能安然脫身?若不是容景謙也并沒有討著任何好處,她幾乎要懷疑是容景謙也有在其中暗暗推波助瀾。 容景思顯然也是這樣覺得,他點點頭:“因此事,還更加證實了華景策與景謙之間毫無關系,此前有人所傳的景謙與華家結黨營私之事更是無稽之談?!?/br> 也是因為這樣,皇帝的擔憂暫消,洪家又必須解決,這才有華家上位的一番景象。 容常曦道:“那……那個產婆董嫂,可有眉目了?” 容景思點頭:“我這次出去,就是因為手下之人竟在京郊一個村落找到了她,只是晚了一步,到的時候,她已察覺到不對,早早離開了?!?/br> “一個產婆居然警惕至此?!比莩j卦桨l肯定這有問題,“我今晚一定要好好試探一番容景謙?!?/br> 從吳丹雪死,到沉香木,再到容景謙的身世…… 這短短兩三個月,容常曦只覺得原本已好不容易逐步清晰起來的容景謙的模樣,再一次墜入了濃厚的迷霧之中。 他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孩子? 容景祺與敬嬪所做的一切的一切,他當真毫不知情,卻又每次都恰好可以自證清白? 容常曦不信。 ☆、求婚 安順二十六, 臘月三十,京都已經整整落了五日的雪, 從五天前開始, 彤云密布的天空中不斷灑落大片如鵝毛的雪,到了三十的晚上, 紫禁城中已是一地素白, 宮墻之上和樹枝上同樣一片白茫茫,雪猶然未停, 還像是要越下越大一般,伴隨著逐漸激烈的寒風, 飄飄搖搖地落下, 又很快融進厚厚的積雪中消失不見。 宮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 越是近期發生了不大好的事情,碰上宴席,就越是要弄的喜慶。 雖然皇帝已下令, 一切從簡,但淑妃和柔妃還是頗費心思, 雖然沒有購置新的 宮燈,但將之前的重新雕刻貼上雕花,從正門到迎春殿, 三步一宮燈,暖橙色的光映在厚厚的雪面上,猶如一汪汪橙色的小湖。 容常曦也久違地隆重地打扮了一番自己,她戴著紫玉明珠八寶釵, 紅色金鑲寶石耳墜,身著大紅色金枝纏絲梅花暗紋的錦袍,外頭披著銀狐鶴紋大氅,這些都是新年的新衣與新首飾,她本可以更加奢華,但想來想去,還是適可而止。 好在到了迎春殿,容常曦才發現雖然所有女眷都盡力地讓自己看起來沒有那么奢侈,卻又都極有默契且不甘心地在細節處下了功夫,彼此看一眼,就曉得重點在何處。 有皇帝在的時候,容常曦向來很乖巧,從不遲到,迎春殿內被數盞火燭,整個大殿明如白晝,角落中掛滿了象征來年國運盛昌的彩色垂條,分列兩側的矮桌和鋪在矮桌旁的坐墊、矮桌上的小菜和酒,還有燒的很暖的地龍,將一切風雪都阻隔在外。 矮桌旁已有不少內臣落座,鬼使身材地,容常曦還是一眼就瞧見了華君遠。 自容景祺大婚那一夜,容常曦向華君遠吐露心意,卻慘遭他以最大義的方式拒絕后,他們便再未見過面,容常曦甚至不再刻意去打聽華君遠的消息。 她已知道自己與華君遠不可能——最起碼,現在不可能——或許將來過個三五年,自己還能堅持沒出嫁,華君遠也有了一番作為,兩人還可以再商討一下是否能再續基本不存在的“前緣”。 所以她盡量避免去想起他,加上這些日子無數的事情接連冒出來,她也確實沒什么空閑的時間去想自己那點無處言說、毫無指望的情義。甚至于,她知道今天迎春宴華君遠會跟著兄父來此,心里也沒太大的波瀾,并不由得為這種平靜感到了一絲欣喜,認為自己終于要從這種折磨她兩輩子的感情里脫身了。 可在這樣有點嘈雜,暖意融融卻也顯得喧鬧的環境下,仍是一襲白衣的華君遠便越發顯得超然,似云中仙鶴、江心秋月、枝頭冬雪。 容常曦的陣仗一如既往的大,他自然也看到了容常曦,同其他人一般,微微拱手,行禮喊她:“康顯殿下?!?/br> 這么多人,他的聲音卻也格外突出,顯得清朗,似玉石相擊。 容常曦那被壓抑了近三個月,以至于連她自己都以為要消融的情愫,終于又不受控制地從心底冒了出來,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華君遠,卻又在他直起身時,立刻挪開了視線。 她決不能再去找華君遠主動說話了,決不能。 容常曦的目光落在和華君遠相距不遠的容景謙身上。 一晃眼也有兩個月沒見到他。 和每一次見到華君遠,都讓容常曦覺得華君遠仍是她初見中的少年不同,她每次隔一段時間沒見容景謙,便會發現他又和之前有所不同了,容景謙個子已極高,如今僅次于容景思——而容常曦知道,再過一兩年,他會變成皇子中最高的那個。 他似乎比兩個月之前還要黑了一點,也不知道去忙什么了,他穿著一身天青色的宮袍,頭發以一根簡略至極的玉簪束在頭頂,看著實在不算喜慶。 容常曦猶豫要不要上去同他說話,但她要問的事情那么多,且不能被其他人聽見…… 她猶豫之際,一個人親熱地湊了過來:“康顯殿下!” 容常曦回神,卻是姜聽淵,若說容景謙黑了些,那他就是徹底成了個黑炭,也不知道大冬天的去哪里能曬成這樣,他這樣,越發顯得牙齒雪白,笑起來很有幾分傻氣。 容常曦矜貴地向他微微一笑,轉身就走,姜聽淵有點失望地看著她的背影,倒也沒阻撓。 走到里頭一點,容常曦便看見了葉瀟曼,她們同樣數月未見,葉瀟曼今日也穿著一身滾白狐毛的紅色冬衣,看著分外玲瓏可愛,她雀躍地走過來:“許久未見殿下了,甚是想念!” 容常曦應了一聲,忽然想到之前容常凝同她說的,見到葉瀟曼對容景睿所作所為,幾乎無法直視她,好在葉瀟曼又熱情地看向在一旁坐著的容常凝,去同她說話,容常凝看著有些魂不守舍,也不知何時來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面色蒼白的厲害。 “殿下的病還未好嗎?”葉瀟曼湊過去一些,“之前便聽說你染了風寒……” 容常凝呆呆地看著被子中的酒水,恍若未聞,葉瀟曼茫然地抬眼看了一眼容常曦,容常曦也覺出不對,輕聲道:“皇姐?” 容常凝仍是半點反應也沒有,她只好伸手,輕輕推了推容常凝。 這下容常凝才緩緩回神,看了一眼容常曦和葉瀟曼,恍惚地道:“你們都到了?!?/br> 容常曦稍微彎下一點身子,低聲道:“皇姐,怎么了?” 容常凝搖搖頭:“沒事,身子不大舒服罷了?!?/br> 容常曦還要再說話,那邊皇帝的圣駕來了,眾人趕緊入座行禮。 皇帝看著精神已比之前受曼舌花水所害時好了太多,面色堪稱紅潤,他右側跟著淑妃,左側是柔妃和蘭妃,在大殿高處坐下,又心情頗好地讓所有人坐下,說今日不必再多禮。 每一年在迎春殿,都是這般的場景,這般的說辭,但大家也都十分開心,似乎在迎春殿這樣舉杯相慶后,便會使得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所有人將酒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后,皇帝頗為感慨地一一看過離自己最近的五位皇子和兩位公主,道:“朕之前生了大病,還特意命人讓景源年末一定要回京……誰知如今朕安然無恙,他卻躺在晉州養傷,哎?!?/br> 淑妃柔聲安慰道:“景源開春后養好傷便要回來,興許還能趕上春獵,皇上若是太過cao心,景源反倒會心有不安呢?!?/br> 大皇子容景源生母去的早,容景源一直是掛在淑妃名下,雖然淑妃整日青燈古佛,不太出佛堂,但大皇子同她的關系卻向來不錯,在她的教導下,大皇子的性格也頗為和善,只是太過閑云野鶴,對這些宮闈之爭毫無興趣,早早去了封地。 皇帝嘆了口氣,點點頭,柔妃小聲道:“那些刺客可都抓住了?” “都是胡達人,全自盡了?!被实蹞u搖頭。 柔妃疑惑道:“胡達人怎么潛入的青州……” “母妃!他們要潛入還不容易呀,總有些胡達平民想投奔咱們大炆,咱們大炆是有容乃大,對手無寸鐵的平民不那么加以限制的。再說了,藍山口旁邊到處是崇山峻嶺,要派兵守著每一寸地特別難?!比菥芭d對自己母妃的提問感到無語,但說著說著,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道,“不過這種帶了這么多武器,規模也不小的,按理說是十分顯眼的,難道是——” 他還沒將猜測說出來,旁邊的容景昊忽然道:“這大過年的,一直說這些不大好吧,父皇,兒臣痛飲一杯,愿大炆來年一切安順,父皇龍體康健?!?/br> 容景昊說完,將酒一飲而盡,容景興愣了愣,像是忘記了自己之前要說什么,趕緊也拿起酒杯,對著皇帝一舉杯,連忙也說了一番吉祥話。 被容景昊這么一打岔,大家確實不便在迎春殿內討論隨時會爆發的戰爭,一時間便說起了今年江南收成好,來年一定會更好一類的吉祥話,又說這雪想必會落到子時后,那便是瑞雪兆豐年,是極好的兆頭。 殿內氣氛其樂融融,無人去提那在靜思園的容景祺和在冷宮的洪氏,像是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幾個人,待到三巡酒過,皇帝又看向淑妃:“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br> 淑妃低頭輕笑,語氣有些歉然:“臣妾耽于佛堂,不敢自居辛苦?!?/br> “哎?!被实圯p輕嘆氣,“這一年來,你所做所為,朕都看在眼里。如今六宮清和,簡約成風,乃是因為你有佛性吶。六宮之中無主已久,這貴妃之位,你卻還是當得起的?!?/br> 淑妃微微一怔,搖頭道:“皇上,臣妾……” 一旁的柔妃微訝,卻沒有什么其他的表情,而再一旁的蘭妃卻是面色有些難看,好在她素來擅長隱藏真實的情緒,很快便也露出了一個仿佛從心底為淑妃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