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他從來沒弄明白她究竟為何會傾心于他,所以就更不確定,她是不是會終其一生都只看著他一人。 當年他離開時不曾與她有什么承諾,因為他怕自己不能活著回到她面前,也深信只要沒有這樣的承諾,她便可以好好過完這一生。 他走運,一次次在尸山血海中站起來,終于活到重新回到她面前??稍诙虝旱膬e幸與慶幸之后,他回顧過往種種,就不得不忐忑惶恐。 他待她,似乎并不夠好。他不懂得該如何討她歡心,總是做許多叫她生氣著惱的事。從小到大,兩人之間的許多沖突與波折,最終大都是消弭在她的豁達與不計較中,是她慣著他多些。 或許不知哪天她一覺醒來,就會突然覺得賀征這個家伙,并不值得她縱容留戀。 到那時,或許她就頭也不回地扔下他走掉了。 這些惶恐不安,平日里都被他藏得很深,可那日突發高熱迷迷糊糊間,這種不安就徹底炸開,再不受他所控。 **** 若不是事情鬧成這樣,只怕賀征一輩子都不會敞開自己內心這種千回百轉的患得患失。 沐青霜并不覺得賀征待她不夠好。他倆自小相熟,彼此之間有來有回,才會一日日羈絆至深,哪有“誰付出更多”這種事? 有時他會讓她慪火著惱,可有時她“胡作非為”也未必讓他多開心。尋常人與人之間哪里沒點磕磕碰碰?吵一架或打一架都不怕的,就怕有事憋著不說自己胡思亂想,無事生非。 窗外有蟬鳴蟲嘶此起彼伏,陽光像金粉氤氳成的薄紗,將天地萬物籠罩其間,熱烈耀眼卻又給人寧靜之感。 她這一生確實沒缺過什么,對人對事便很少有什么強烈渴望。 身旁的這個兒郎,是她少見貪念。 而如今,她想多貪一些。 想就這樣平靜安然與他執手走過許多個繁花盛夏,看無數次青山白首,打打鬧鬧,嬉笑怒罵。 鮮活卻踏實地相守這一生。 對他方才坦誠的種種隱秘于心的古怪糾結,沐青霜沒有嘲笑輕視,也不打算溫言軟語去寬慰。她只想用一種兩人都自在的尋常笑罵,讓他知道,他所擔憂的那些事都是自己嚇自己罷了。 她又心疼又好笑地輕踹他一腳:“你看,說出來不就沒事了?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想就想吧,還不敢說。從小到大都這討厭德行,越緊要的話越往肚子里憋,打算憋著用來下崽是怎么的?!” 賀征整個人松弛許多,非但由得她踹,還抬眼望向房頂,口齒含混地嘀咕還嘴:“下崽這種事,我是真沒法子,怕只能勞煩你了?!?/br> 沐青霜被他這話鬧得面上倏地發燙,按住他就是一頓亂拳—— 與先前比起來,簡直就是撒嬌般的力道了。 待她停手后,賀征重新坐直,偷偷朝她身邊又靠了一點。 “昨日成王殿下和內城屬官是怎么回事?”沐青霜望著窗外景致,淡緋的面頰上浮起溫軟笑意。 賀征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你那么多日都沒再來看我,我料想是將你惹急了,一時不知該怎么辦,也就沒敢來見你?!?/br> 武德帝早已聽聞前幾日在國子學門口的種種,再一聽說這倆人之后多日再沒碰面,便召了賀征進內城關切詢問。 “我當真就說了一句,說把你惹急了,你不肯再搭理我了……” 結果皇帝陛下立刻就要為他撐腰做主,吩咐了成王與內城屬官立刻隨他到沐家下聘,信誓旦旦要幫他將這樁婚事定下。 這皇帝陛下的話都甩出去了,賀征若是當場打退堂鼓,那簡直是駁他顏面,只能硬著頭皮來“逼婚到底”了。 見沐青霜哭笑不得的猛翻白眼,賀征立刻告狀兼甩黑鍋:“總之,最開始就是陛下惹出來的!他越說越真,都說到要給沐伯父封爵好給你的婚事添喜了,這才把我嚇病的?!?/br> 方才將所有心事都說開之后,他忽然就喜歡上了這種在她面前什么都能說的自在。 以前總怕有些話說出來,要被她嘲笑輕視,可當真的坦然剖開自己給她看后,卻得到了她的笑臉。 這種感覺真是意外驚喜,讓他突然沉迷。 沐青霜果然又噗嗤輕笑出聲:“我說你怎么突然就發瘋了呢?!?/br> 那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活生生幫著將街頭閑話傳了個三人成虎,可不是嚇人么? “那我后來去將軍府找你,你跟我較什么勁?還恐嚇我?!便迩嗨氲竭@事,立刻斂了笑,斜眼輕瞪他。 “我就想要句準話,你一直不說,我不是沒法子了么……”賀征自知理虧,聲音越來越小,頭也抬不起來。 兩人是并排坐的,他食指一伸,就偷偷摸摸搭上了她的手背。 “怪我咯?!” 沐青霜這一聲反問叫他心虛到手指一顫,修長食指立刻呈“跪”姿跌在了她的手背上。 “不,怪我?!?/br> 沐青霜輕輕拍開他的手,旋身正對他,跽身而坐:“誒,你說已經查清楚了我爹的事,那……” 其實她爹也說過,就那么幾個可能的人選。即便知道了是誰,如今也不能立刻就拿對方怎么樣,這種時候聰明人就該不問。 可既賀征已經查明了,她就有點忍不住。哪怕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也該先知道仇家是誰不是么? 賀征想了想,目光謹慎地覷著她:“這消息很重大。我能不能先提個要求?” “早前你病中迷糊時,就執著于用這消息來換我拿庚帖上門看,這會兒又來?你可真是個始終如一的人呢,”沐青霜調侃輕笑,“說來聽聽,什么條件?” 賀征盯著她的唇,眸色漸暗:“你親我一下,或者我親你一下,你選?!?/br> 面對他漸漸靠近的臉,沐青霜燙著雙頰,忙不迭伸出食指抵在他的眉心,忍得很辛苦才沒有笑出來。 “我親不下去。別問我為什么,你去看看鏡子就知道了?!比粼缰詈笫沁@樣,她方才就不打那么狠了。 賀征愣了愣,這才后知后覺地感到臉疼,遂無力倒地,以袖遮面。 果然打人不能打臉,也不能輕易讓別人打自己的臉,損失太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這是二更……大家早安。 第80章 在沐青霜的吩咐下,原本該在院中廊下候著的護衛、丫頭、小廝全都早早被桃紅遣到小院門外去了,此刻這間花閣內只有她與賀征二人,外頭小院里也聽不到旁人的聲息。 賀征就那么耍賴似地長身躺地、以袖遮面,而沐青霜則抿笑跽坐在側。 “我問你啊?!便迩嗨p聲開口。 “嗯?” “昨日你姑姑怎沒有隨你過來?” 昨日賀征來下聘,分明是有幾名賀氏親族長者隨行的,可暫代家主的賀蓮卻沒到場。 “京畿道祖宅的那塊地已經買回來了,族中打算重建大宅,我讓人送她回去照看著些?!?/br> 灃南賀氏的祖宅早已在多年前的暴民沖擊中毀于一旦,如今賀征將幸存的族人重新攏到一處,大家自就會想著要重建大宅。 沐青霜略作沉吟,點點頭又道:“那,你將賀氏家主令和印鑒都拿來下聘,就沒想過你姑姑她……” 怕是要氣炸。 再怎么說,賀蓮在名義上都是代掌賀家事的人,賀征就這么將家主令拿來給她做了聘禮,這不打她臉嘛? “府中的人同我說了,她之前與你起了爭執,”賀征并沒有拿開蓋在臉上的手,只揚唇云淡風輕地笑笑,“她不肯說是為著什么事,我索性直接將家主令交給你。這樣,往后就只你能欺負她,沒有她欺負你的了?!?/br> 這釜底抽薪、快刀斬亂麻的,不愧是賀大將軍呢,嘖嘖。 “既她什么都沒說,你也不知我與她誰對誰錯,你就這么……???”沐青霜哭笑不得。 “你從來都不會無事生非的?!?/br> 對于沐青霜是個什么樣的秉性,賀征心里很有數的。這姑娘看似囂張,其實從來行止有度,沐家在利州勢大到無人可擋時她都沒有真正仗勢欺人過,怎么會無端找茬與自家姑姑起了沖突? 想也知道誰是挨了欺負的那一個。 畢竟那是他的姑姑,他自不能做得太絕??伤募饧馍系男」媚锸芰藲?,這他不能忍。 所以他將賀蓮安置回京畿道老宅舊址,將來也會好生奉養她一家,這就算對得起血脈親緣了。 沐青霜扁了扁嘴,小聲道:“我還想著要她道歉呢……”她不大習慣背后告人的狀。 “家主令在你手上,你若想叫她到你面前道歉認錯,那是可以的?!?/br> “算了,”沐青霜笑笑,“若往后她不再湊到我面前生事,那我就不提了?!?/br> 賀征都把她護成這樣,她若再咄咄逼人的欺負一個年長者,那也不太合適。 賀征似是想了想,低聲又道,“你有公務,不得空打理旁的事,那家主令你交給大嫂或沐伯父代掌就好。我已同族中眾人說過了,無人異議?!?/br> 廢話,如今你才是灃南賀氏真正的頂梁柱,誰敢有異議?沐青霜咬住唇角,哭笑不得:“你不是高熱早退了么?怎么還沒瘋完?這不就成你帶了整個賀家入贅我沐家?” “不都說了是童養婿?入贅便入贅吧?!辟R征不以為意地笑喃。 經過當年那場沖擊,灃南賀氏主家一脈活下來的人其實就他與賀蓮兩個。 他的姑姑賀蓮是她們那一輩最小的,又從未被當做主事人培養,心性上多少驕縱些。加之多年來在戰亂中狼狽求生根本顧不上旁的,眼界胸襟都難免落了下乘。當初讓賀蓮代掌家主令,主要是因他抽不開身,權宜之計罷了,并非因她是最合適的人選。 他吃沐家十年米糧,自然清楚沐家都是什么樣的人。 依他看來,還不如交給沐家人暫代,循化沐家家風端正爽直,才是真正可以托付的。 最重要的是如今沐家式微,在外難免會遇到一些人不那么講究的人,他將賀氏家主令當做聘禮交給沐家的消息傳出去,外頭對沐家自會禮讓三分,沐家人就不用再在旁人面前忍氣吞聲了。 “你又自作主張……”沐青霜在他手臂上輕輕拍了一下,卻并不是氣惱。 雖她時常一言不合就罵他白眼狼,可其實她也知道,他一直都在竭盡全力地維護沐家。 她心上的這個兒郎,看似待人冷淡疏離,其實骨子里始終是個重情重義的赤忱少年。 他不知該如何回報沐家的恩義,不知該如何待她好,索性有什么給什么,一股腦全交了出來,根本不給自己留半點余地。 傻乎乎的。 “至于沐伯父的事,既方才我倆條件沒談攏,那我可就不說了,”賀征稍稍挪開手臂,露出一只眼睛覷著她,“若你非要使出美人計哄著騙著,或許我會說?!?/br> 沐青霜敷衍假笑:“想得倒挺美。呵呵?!?/br> 反正她父親那事也不急于一時,賀征想用這事占她便宜,她就偏不如他的意。 ****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說話,四下靜謐,卻并不是那種讓人覺得尷尬的沉默。 院中樹蔭里的蟲鳴蟬嘶仿佛也懂事地溫柔許多,好似能聽到陽光穿過枝葉,懶洋洋灑向地面的聲音。 這樣平凡的清晨里,這樣尋常的安寧下,世間萬物,全是最美的模樣。 在賀征兀自躺地遮面時,沐青霜無聲抿笑,起身走到花閣另一側靠墻的多寶架處取出個梅子青瓷小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