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成王趙昂,大理寺卿秦驚蟄,禮部尚書尚景,以及…… 柱國鷹揚大將軍賀征。 沐青霜看著賀征漸漸走進,耳朵嗡嗡直響,手腳冰涼。 待到賀征走到面前,她聽到父親低聲問了一句:“這陪審之事,你是被逼的,還是自己攬下來的?” 沐青霜繃緊心弦,一瞬不瞬地看著賀征。 他輕輕垂下了眼睫:“沒有被逼?!?/br> 其音雖小,落在沐家眾人耳中卻如晴天霹靂—— 這白眼兒狼! 第64章 畢竟還在大理寺內,人多眼雜的,有些話賀征不方便多說,沐家這頭也不好多問,僵持片刻后也就作罷。 賀征還要與趙昂、尚景、秦驚蟄一道進內城向武德帝復命,只能低聲對沐武岱致了歉,又滿目愧疚地看了看沐青霜,便匆匆離去了。 隨后,沐家眾人也強行按捺住怒火,陪著沐武岱步出大理寺,上了自家馬車。 一路上,沐家所有人都鐵青著臉,誰也不想說話。沐青霜更是給氣得目露兇光,活像是一開口就能噴出火來。 沐家宅子離大理寺有段距離,加之白日路上行人多,馬車不好太快,走走停?;斡屏藢⒔雮€時辰才到家門口。 此刻已是正未時,烈日當空,暑氣逼人。 沐青霜、沐青演及向筠三個小輩先下馬車,再反身去迎父親姑姑和三叔。 可三人下車后朝自家門前石階一看,頓時就愣住了。 石階下,除了原本就該在的沐家人外,敬慧儀、紀君正、周筱晗、齊嗣源、林秋霞齊刷刷站成一行。 他們身后,還有當年沐青霜在講武堂的戊班同窗,如今的光祿府諫議姜遜之、少府協律都尉陶鶴林;以及許多連沐青霜都叫不出名字的鄰班同窗。 可以說,赫山講武堂首屆學子中所有在京中任職者,今日能稍稍脫得開身的人都來了。 當年的赫山講武堂是沐武岱一手籌建起來的,不但全免束薪學資,沐家還承擔了所有學子的衣食供應,對學業優異者另有額外的銀錢獎賞,這使學子中的家門寒微者沒了后顧之憂,可以順利取得家人支持前往就學,后來才有機會在亂世之中掙到出人頭地的機會。 因此沐武岱雖很少親自在赫山露面,他們卻一直很清楚自己該感謝誰。 而他們另一部分出身中原豪紳之家的,對沐武岱也同樣感激。 畢竟當年中原山河破碎、烽煙遍地,是沐武岱治下的安穩利州成了中原人最后的避難之所,使這些年輕人可以遠離戰火尋到一張安靜書桌,最終成為如今這般模樣。 當初在赫山時,大家都只是十幾歲的年紀,道理雖明白,卻礙于年少面薄,或怕被人視為巴結討好,便從沒誰將對沐家、對沐武岱的感激掛在嘴上。 如今大家都長大了,一個個頂天立地了。 所以他們今日站到了這里,無論官職大小,無論文官武將,無論與沐家有無私交,他們就像當年在赫山時一樣整齊列陣,恭敬地迎候著這位曾在亂世中無聲地給予他們恩遇庇護的長者。 這是他們多年來一直銘記在心,卻未說出口的感激與敬重。 沐武岱在沐青演的攙扶下出了馬車后,沐家人在石階下點起火盆,眾人手執艾束,沾水灑地為他開路。 這不是迎接一個剛剛擺脫牢獄之災的失勢老者的陣仗,這是恭迎將帥凱旋的禮儀。 沐武岱愣愣走過眾人用艾束灑水點出的通途,在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年輕人注目下,一步步拾級而上,走到新家大宅的門口。 駐足回首時,忍不住潸然淚下。 “你們這些后生,這不瞎胡鬧嘛?”老淚縱橫的沐武岱又哭又笑,孩子似的嚷道,“我老人家坐個牢還坐成英雄了?” 敬慧儀抹了抹眼角的熱淚,笑吟吟道:“沐伯父本來就是老英雄啊,同坐不坐牢有什么關系?” 沐武岱身為一支二十萬大軍的統帥,臨戰之際私自下令放棄防區、拔營改道,這確實是有過不假,今日三司會審的判罰并無不妥,他及沐家也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坦然地面對了這樁過錯。 可這一件事錯了,并不能徹底抹殺他二十余年里的功績。 紀君正笑著起哄:“英雄就英雄,加個老字算什么回事?咳,沐伯父,我姐她這是為您高興昏頭了,話都不會講,您別同她計較?!?/br> 這時,沐青霓手捧著嶄新的外袍,帶著沐霽旸、沐霽晴、沐霽昭邁過門檻走上來。 為著今日要迎接沐武岱回家,家中替幾個孩子都告了假。 沐青霓笑嘻嘻道:“大伯父請更衣袍?!?/br> “更衣袍?!便屐V昭學舌。 沐武岱沖他們笑笑,依言將身上的舊外衫除去,換上了新袍子。 沐霽旸接過舊袍子,飛快地跑下石階,將它扔進火盆中燒掉。 半年來的種種不愉快,就在火光蹁躚中化為塵煙。 從此刻起,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接下來的日子,便是新的活法了。 臺階下的眾人齊齊向淚流滿面的沐武岱執禮道賀,禮數之隆重,半點未因他如今失勢而有所怠慢敷衍。 沐武岱哽咽良久后,沉聲喝道:“行了,都散了。該干嘛干嘛去,往后不許來!” 這些年輕人今日能來相迎,對他來說已是莫大安慰。但他清楚他們各自一路行來有多不易,也很清楚自家接下來會面臨怎樣的千夫所指。 他不愿他們與沐家往來太多而在名聲上受到牽連。 好在大家也明白他的苦心,且各自身上都擔著職責,便未與他爭辯僵持,又向他行辭禮后才陸續散去。 **** 先前從大理寺出來時就已過了午時,又這么一通耽擱下來,等沐武岱沐浴梳洗過后,已然是未時近尾。 好在家中早已備好餐食,大家熱熱鬧鬧陪著沐武岱吃了這頓遲來的午飯。席間大家都只揀家中這半年的大小閑事說給沐武岱聽,誰也沒提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更沒誰提那個讓人生氣的白眼兒狼。 吃過午飯,沐武岱在兒女陪同下熟悉著新家的布局,權當消食。 走了一圈兒后,三人進了花園的涼亭內坐下。 茶果點心才擺好,沐青霓就帶著她的小跟班們過來了。 四個孩子每人手中都抓了幾根萱草花,沖上來放進沐武岱的大掌中。 “大伯,快,快扔地上?!便迩嗄薮叽俚?。 “大爺爺,扔地上!”沐霽晴與沐霽旸也齊齊大喊。 利州人的風俗里,萱草是忘憂之物,若有不好的事發生,將它放在地上,便就放下所有憂愁了。 沐霽昭還小,其實根本不懂這是在干什么,只是跟著大孩子們學:“爺爺,扔!快扔!” 沐武岱站起身,走到涼亭長椅前,抬手一揚,將那把萱草灑向花叢中。 沐青霓走到他身邊:“大伯,你頭低下來?!?/br> “做什么?”沐武岱笑問,卻還是彎腰與她平視。 沐青霓狗膽包天地將爪子搭在他頭頂上拍了拍,口中飛快念叨:“呼嚕呼嚕毛,嚇不著啊嚇不著!” 說完,拔腿就跑。 她都十歲了,自然明白這個摸頭頂的動作只能是平輩之間,或是對小輩,她真是壯了好大狗膽才敢伸手摸大伯腦袋的。 不跑快些,被抓住了搞不好要打斷腿! “你個混賬小丫頭,要翻天???” 果然,回過神來的沐武岱氣壯山河地大喝一聲,嚇得沐霽昭小肩膀無端一抖。 跑出老遠去的沐青霓停下腳步,有些緊張地回頭看向他。 沐武岱遠遠看著她,再度揚聲:“只此一次,下不為例!這回,大伯謝謝你的心意?!?/br> 沐青霓這才松了一口氣重展笑顏,招呼著自己的三個小跟班去別處玩了。 **** 孩子們走后,沐武岱坐回石凳上,接過沐青演遞上來的清茶。 “雖說今日并未公審,但畢竟不是小事,這種消息在鎬京城內是瞞不了多久的,”沐武岱長長吐出一口氣,“家中的大人還好說,就這幾個孩子我心疼得很?!?/br> 孩子們還要讀書的,這消息傳出去后,在書院里說不得要被指指點點。稚子何辜啊。 沐青演安慰道:“爹您放心,阿筠已同他們都講清楚,他們知道家里遇到難處……” “知道是一回事,面對又是另一回事,”沐武岱抬掌蓋住臉,“他們還那么小?!?/br> “這幾個半大不大的都十歲了,沒您想的那么嬌弱,”沐青霜笑著拿了一枚果脯塞進父親口中,“沐都督,沐家兒女經得起風浪的,少瞧不起人了?!?/br> 沐青演也道:“家中遭逢這樣的變故,對他們來說有好有壞,總歸也算是個歷練?!?/br> “多留心著些,之后若孩子們實在難以在京中自處,那就想法子將他們送回循化去讀書吧?!便逦溽贩畔率?,對沐青演吩咐道。 左右循化老家還有沐霽昀、沐青澤他們幾個坐鎮,沐家在利州的勢力雖沒了,祖祖輩輩攢下的名望卻還在,護住幾個孩子不受流言蜚語的困擾倒還是做得到的。 只是如今天下一統,若他們回到利州,就算將來學業有成,也會少了很多機會。不到萬不得已,沐家還是希望這些孩子能在京中完成學業的。 將孩子們的事打算好了之后,沐武岱又看向沐青霜:“方才吃飯時,我仿佛聽你說,汾陽公主有意要起用你?” “對,效仿赫山講武堂,在國子學名下轉開武科。殿下總共挑了四個人,我和林秋霞都沒有什么猶豫的,”沐青霜點點頭,“只是另外兩人,他們各自有些難處,還需和家中商量。殿下說等到五月十五,聽他們最后的答復?!?/br> 等慕映璉與段微生做出決定后,許多先期的籌備事宜肯定就要跟著參與了。 沐武岱將雙臂交疊在腦后:“也好,你們該做什么就盡力去做吧。我老人家眼下可是要在家中吃閑飯的了?!?/br> “沐都督,想得倒挺美???”沐青霜調皮地沖他呲牙,“你老人家既回來了,那家中的護衛就教給你來訓,霽昭每日練功的事您老也好好兜著!頭頭他們三個每旬回家一次,也該你來教?!?/br> 沐武岱佯怒拍桌:“我看你這小姑娘想得也不丑??!原本都是你的事,就這么甩給你爹了?父女之間就不講點道義了?” “沒錯,我就是如此無情無義之人?!便迩嗨竦靥鹣掳?。 “老大!你怎么教的meimei?” “誒誒誒,你們父女之間有沒有道義我不管,”被點名甩鍋的沐青演不干了,“你我父子之間倒是要好好捋捋。咱們家大小姐打根上起是被誰慣成這樣的?好意思賴我?” 沐武岱捂心:“家門不幸,我這勤快爹就慣出個懶女??!” 三人說笑一番,將家中大大小小事簡單捋過一遍后,最后就不免落到了賀征的問題上。 沐青演無奈吐出一口長長濁氣:“天知道這差事怎么就恰好落他頭上了!想必是有什么緣故,或許他晚些會來解釋的吧?” “解釋個鬼??!他都說了不是被逼的,還想解釋什么?!”沐青霜怒從心中起,一把捏碎了手中那顆小棗,“白!眼!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