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沐家的三座宅子與我的那座將軍府只隔了兩個街口,你們到鎬京以后若有什么需要人幫忙打點,就叫人拿這令牌去差遣就是?!?/br> 畢竟沐家人對中原、對鎬京都非常陌生,而灃南賀氏在前朝時則是京畿道名門,在鎬京可謂如魚得水,要打點什么事自比沐家順手得多。 沐青霜接下了令牌后,他想想還是不放心,又叮囑道:“眼下京中形勢不算明朗,沐伯父的事情也尚無定準,到了鎬京以后,你……” 其實他抵京的時間最多只比沐家晚個十來天,可他就是有許多的不放心。 “我知道,要收斂,不要輕易得罪人,”沐青霜抱緊懷中的沐青霓,認真地點點頭,“你快去吧,我們也該接著往前走了?!?/br> 沐青霓嫌棄地沖賀征揮揮手:“賀阿征你不要黏黏糊糊的,快走快走?!?/br> 賀征深深凝了沐青霜一眼,終于還是調轉了馬頭。 沐青霜怔怔看著那策馬遠去的身影,沉默良久。 沐家車隊重新啟程,車輪轔轔碾過故土,不疾不徐地進入一個新的天地。 “青霜姐,”沐青霓抬手摸了摸她的眉毛,低聲問道,“大哥說,咱們家在鎬京的宅子比循化的家小很多?!?/br> “圖紙在大哥那兒,我沒去瞧過,”沐青霜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既大哥是這么說的,那想必就是了吧?!?/br> **** 二月初九,沐家人在春寒料峭的清晨進了鎬京,正式入住外城西邊的三座宅子。 宅子規模與沐家在循化的祖宅相比,確實是小了不止一點點。連阿黃都耷拉了毛茸茸的腦袋,百無聊賴地甩著尾巴,趴在沐青霓腳邊懶怠動彈。 “先委屈幾年吧,”沐青霓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故作老成地拍拍阿黃的腦袋,豪氣干云地對全家人道,“等我長大了,給家里掙許多大宅子!比循化的家還大!” “行,那你記得要長快些啊?!便迩嘌菪χ罅四笏哪樀?,轉頭去幫忙歸置行李了。 “不要催,信不信我明天就長大給你看!”沐青霓沖著大人們忙進忙出的背景跳腳,“到時我有這——么高!腿這——么長……” 大家停下手中的事,齊刷刷將目光轉向這跳豆似的小姑娘,片刻后一起笑開,陰霾盡掃。 無論任何時候,朝氣蓬勃、志氣滿滿的孩子們總能輕易點亮大人眼中的光。 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有的。 第43章 趙家儀仗進京是大事,幾時從欽州啟程,以及進入京城的日期、時辰都是經過卜算的,因而許多重要人物都應詔令趕往欽州,再隨趙誠銘一道在吉日吉時啟程,要到三月初九那日才會正式進京。 那些“重要人物”顯然都會是新朝勛貴,雖本人還未抵京,可各家家眷卻已早早在京中安頓下來,各自采辦家什物品、打點府邸門面等事宜。 因這些勛貴之家的各項所需,鎬京街頭也就順理成章地恢復了生機。其熱鬧繁華雖暫不能與前朝鼎盛時相提并論,卻也足以讓人看不出這座城池是亡國幾十年后才剛被收復的京畿故土。 街頭巷尾都洋溢著一種如雨后春筍破土般的朝氣,不拘是衣香鬢影的貴客還是粗布短褐的走卒,每個人的笑容里俱是熱切的期許與希冀,藏著克制的雀躍與歡欣。 經過幾十年戰火的涅槃,這片山河與其上的所有人終于等到了新生的這一日。 這種時刻,所有人都有一種自發的默契,將數十年來被異族奴役、欺壓的苦痛暫且拋開,將這幾十年里傾舉國之力付出的沉重代價藏進心底最深處,惟以歡喜,恭候即將到來的嶄新盛世。 **** 就在沐家人抵京的第三日,趙誠銘的特使便來傳話,大意是說在三月廿八的登基大典后,就會破例安排沐家人探視沐武岱,讓沐家人只管安心。 不管怎么說,明確得知沐武岱眼下性命無虞,又有了趙誠銘這期限明確的口頭承諾,沐家人心中大石放下一半,闔家上下總算真正有了過日子的模樣。 沐家在利州偏安繁衍數百年,這初次真正踏進中原就是遷居京城,在許多事上便就跟沒頭蒼蠅似的,不拘想辦點什么,一開始總會遇到“摸不清人家大門往哪邊開”的窘境。 手忙腳亂好幾日后,沐青霜終于想起賀征給自己的令牌,便讓人拿了令牌去賀征的將軍府搬“救兵”。 賀征可說是如今“灃南賀氏”的主心骨,他的令牌自是好使的。那邊接了令牌后,立刻就派來一位年長穩妥的管事姑姑,隨行帶著侍女、侍者共六人,前后花了不到十日,就有條不紊地協助向筠將沐家三座宅子相關的瑣事打點得順順當當。 房宅修繕該去哪里雇傭人手,家具瑣物該去哪里定制、采買,吃喝用度可與哪些商戶定契供貨,所有門門道道都捋分明后,沐家人在鎬京的生活這就算是安生了。 到了二月下旬,沐青演開始為家中大小孩子物色進學之所,沐青霜閑著無事,便時常與向筠一道出去四下走走,熟悉熟悉京中地形,有時也順手添置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 二月廿三是個大晴天,趁著沐青霓和沐霽昭午睡時,向筠便約沐青霜去東市估衣街,想要挑些好的布料,給家里人全都置辦一身新衣,到三月初九迎儀仗觀禮時正好穿得上。 京中的諸行商家都周到,但凡大些的商號都會幫忙將客人買下的貨物送上家門,倒也便利得很。姑嫂二人想著這層,也就不愿再帶人隨行,兩人悠哉哉攜手晃著就往東市去了。 循化沐家到底積威積富數百年,如今雖說威勢倒了大半,但在銀錢上卻沒有半點難處,出手豪闊一如往昔。 一進了估衣街,向筠與沐青霜都沒半點猶豫,直奔“毓信齋”。 這“毓信齋”是前朝傳下來的老字號,東家是個頗有些氣節的商人,在偽盛朝時期關門歇業數十年,寧愿舉家躲到遂州鄉下吃老本,也不愿在異族統治下的京城日進斗金;直到去年末復國之戰結束后才又重開店門,因此頗得各方尊重,口碑極好。 這會兒剛過午,鋪子里沒旁的客人,掌柜的正帶著伙計們在重新歸置各類布料。 掌柜的是個四十來歲的清瘦婦人,見人自帶三分笑,熱絡周到卻又不會讓人覺得諂媚,讓人忍不住對這家老字號又高看三分。 “夫人前些日子似乎來過一回?這位小姐倒是頭回見,”有客登門,掌柜的立刻放下手頭的事,笑容可掬地迎上來,“夫人之前訂的織錦可還合用?” 向筠笑答:“掌柜的好記性,就那幾匹織錦的小生意您都還沒忘。就沖您這好記性,我今兒都該多買些?!?/br> “開門做生意,哪有大小之分?不拘買多買少都是貴客啊,您二位哪怕只隨意看看也是敝店榮幸了,”掌柜的陪著她們二人走到貨架前,“夫人與小姐今日想看點兒什么料子?” “這一天天眼見著就暖和起來了,怕是要挑薄些的料子才合用吧?”向筠想了想,又看向沐青霜,“萱兒,你說咱們挑云霧綃合適么?家里大姑娘小姑娘都合穿,兒郎們就……” 以往沐青霜就是個吃糧不管事的甩手大小姐,雖分得來東西好賴,可真要將全家上下一并考量起來拿主意,她是沒那耐煩心的。 “我就是個陪客,嫂你說了算,”沐青霜笑嘻嘻躲懶,“都聽你的,你買什么我就穿什么?!?/br> 掌柜的見她倆一時沒定下主意,便出言道:“云霧綃眼下貨有些緊,敝店庫存不足十匹。方才聽夫人的意思,像是要給貴府上眾人都添新衣?敢問貴府上人口幾何?” 畢竟大戰才過,各地手工業這才緩緩復蘇,像云霧綃這類金貴布料的產量一時間有些供不應求,倒也不止毓信齋一家貨源緊。 “我們家人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向筠心中盤算了一番,“二三十匹總是要的?!?/br> 掌柜的想了想,道:“夫人與小姐要不瞧瞧上陽邑來的煙羅綃?咱們這兒煙羅綃倒是還有將近五十匹。質地與云霧綃相近,但光澤更好,花色也多。只是價格更高些,尋常問的客人少,便偷懶沒擺出來?!?/br> 當年賀征入軍籍就在上陽邑鐘離瑛將軍麾下,這個地名讓沐青霜與向筠倍感親近,雙雙亮了眼睛。 見她倆點頭,掌柜的便讓伙計去倉庫取了一天青一淺緋兩色煙羅綃來。 姑嫂倆細細看過那料子,確如掌柜的所言,質地半點不比云霧綃差,光澤還更好,輕薄柔滑,暖春裁衣很是合宜。 “掌柜的,這料子有銀紅色的么?”沐青霜問。 掌柜的回到柜臺后翻了翻簿子,笑道:“銀紅就剩一匹了,小姐看夠是不夠?” “一匹也行,左右家中就我一人好穿紅衣,”沐青霜笑覷向筠,“旁的就嫂來挑吧,我可不管了?!?/br> 待向筠挑好花色,掌柜的便讓伙計去將那些花色都取來讓她們驗貨。 幾個伙計搬著布料出來時,正好又有客上門,掌柜的便向二人告了罪,又親自去迎新登門的客人。 新來的客人排場不小,門口呼啦啦站了一堆隨從,進門來的是一名著淺云色華服的婦人與一位著鵝黃衣裙的姑娘。 那小姑娘瞧著約莫十五六歲的年紀,五官精致,說話細聲細氣,嬌花似的。 沐青霜眼角余光瞄了二人一眼,忍不住彎了唇角輕笑一聲。 小姑娘看著雖是嬌滴滴的柔順模樣,可善睞明眸里卻有幾分恣意無拘的淡淡倨傲。那是需要十足底氣常年呵護嬌養才會有的神態,沐青霜自己也曾有過這般歲月,甚至比她還要張揚外顯,自是再熟悉不過的。 想是沐青霜那聲淺淺的笑音叫那小姑娘聽了去,又不知誤會到哪邊山上去了,小姑娘便蹙了眉頭瞪過來。 那眼神實在稱不上友善,若在以往,沐青霜當場就能同人杠上??伤缃袷侨f不能再惹是生非了,便只能深深吸一了口氣,撇開臉權當沒瞧見。 向筠察覺到異樣,好笑地嗔了沐青霜一眼,趕忙出言請掌柜的結賬,只想趕緊了事走人,以免生了事端。 哪知向筠這一出聲,不但那小姑娘被激著了,連那華服貴婦也神色不善地蹙了眉。 “錢掌柜,就那種料子,有多少算多少,我們家全要了,”小姑娘抬了下巴,嗓音雖嬌滴滴,卻格外強勢,“你柜臺上這些我也要?!?/br> 錢掌柜一愣,看看華服貴婦沒出聲,似是認同小姑娘的胡鬧,便趕忙賠笑道:“這些已被那兩位客人訂下了……” “不是還沒付錢嗎?”華服貴婦冷冷哼笑。 沐青霜將手背在身后,暗暗捏成了拳。 向筠在她背后拍了拍以示安撫,口中對錢掌柜笑道:“既那位夫人與小姐也要,那我們再另選旁的就是?!?/br> 沐家門風本就豪爽疏闊,眼下又是不宜惹是生非的當口,雖說不知對方是哪家的,可向筠還是覺得沒必要在這種布料線頭之類的瑣碎小事上與人置氣。 沐青霜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心中念著也是自己先無端笑了笑惹人誤會,便就硬生生將那口郁氣憋在喉頭了。 華服貴婦淡淡翻了個白眼,一副“不過如此”的不屑:“掌柜的,這料子你家眼下總共有多少?給個準數,我這就結賬。你照之前的規矩讓人送到東城白府,少一匹我都叫你明日開不了門?!?/br> 不想錢掌柜為難,向筠若無其事地笑笑,拉了沐青霜讓到一旁,兀自尋一名小伙計問起旁的布料來。 待那兩人走后,錢掌柜嘆著氣向二人致歉,再三謝過她們的謙讓周全,又主動在她倆結賬時少算了一點作為補償。 沐青霜與向筠倒都沒有遷怒,笑笑便將此事揭過了。 **** 回到家后,沐青霜懨懨地蹲在中庭的石階旁,揪了阿黃來按在腳邊,一個勁兒地猛揉它狗頭泄憤,鬧得阿黃晃著腦袋猛躲。 奈何她力氣大,阿黃無法脫身,最終只能幽怨地看她一眼,任由蹂躪。 其實今日在布莊那點事對沐青霜來說不算什么,她甚至都沒想過要打聽那“東城白家”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門楣。 只是窺一斑而見全豹,可憐她堂堂循化小霸王,如今在外慫得連大氣都不能喘一聲了,實在是……心酸??! 沐霽昭搖搖擺擺走過來,吮著手指蹲她旁邊,歪著小腦袋看她:“酸二,你發脾氣?” 沐青霜慫眉耷眼的撇撇嘴:“沒呢,逗它玩兒的?!?/br> “你氣呼呼,”沐霽昭將食指從口中伸出來,在她頰邊輕戳兩下,“一直氣呼呼?!?/br> 沐青霜捂住臉,沒好氣地笑瞪他:“沐霽昭,不要把你的口水戳我臉上!” 沐霽昭認真地想了想,點點頭:“對不住。那你也戳我吧?” 他的小爪子捏住沐青霜的手,要她學著自己先前的模樣將食指送到口里:“你先舔一舔,再戳我?!?/br> “我謝謝你!”沐青霜被逗笑,一把將他攬在懷里揉來捏去。 沐霽昭樂呵呵咧著小嘴跟著笑,這讓沐青霜心中那點郁氣也煙消云散了。 她可是守過國門打過仗的沐小將軍,尸山血海都趟過的,受點鳥氣就當歷練了。 百忍可成精! **** 轉眼到了三月初九,一大清早,仿佛全京畿道的人都擠到鎬京北門附近似的,烏泱泱人頭攢動的盛況叫人咋舌。 正巳時,趙誠銘的儀仗華蓋徐徐行過,萬眾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