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她驚訝又狐疑地看著賀征閉目站在那里,神情嚴肅地抬起手,在自己頭頂上摸索著什么。 這讓她不得不再度懷疑,這家伙根本就已經醉糊涂了。 當她退回來,關切地仰臉打量他時,賀征慢慢睜開眼,突然笑開,像一朵軟綿綿的云。 “我在找,我頭頂上開出的那朵花?!?/br> 沐青霜扶額:“娘咧,都醉傻了!” 第34章 眼見賀征那架勢,分明醉得有些迷糊了,沐青霜估摸著醒酒湯對他怕是沒多大用,索性便讓人去家醫那里取醒酒的丸藥,又喚了兩個小廝過來扶他回自己院子休息。 哪知賀征拒不配合,堅持要自己走。 “那你倒是走啊,”沐青霜覷著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模樣,有些好笑地輕嘲,“走兩步我看看?!?/br> 她細細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情形,猜到賀征先前獨自過來時多半就已在強撐,后來在這兒站了半晌后就徹底酒意上頭了,此刻八成是根本挪不動腿了。 果然,賀征聞言瞟了她一眼,抿緊的唇角有淡淡懊惱,還是沒動。 他看起來除了臉紅些、眼神稍稍散漫些之外并無旁的異樣,若是換了別人在這兒瞧著,只怕當真要信了他是清醒的。 “既回家了,就不必這么硬撐著,”沐青霜無奈輕嘆,說不上來心中是個什么滋味,“我扶你,總行了吧?” 她大大方方伸出自己的手,“放心,不會讓別人瞧見賀將軍歪歪倒倒的模樣?!?/br> 人在醉酒時腦子總是轉得慢些,賀征似是想了想才明白她的意思,垂在身側的大掌遲疑著抬起些許,又很快放回原位,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 沐青霜放棄跟個醉鬼講道理的可笑念頭,眉梢兇巴巴一挑,嬌嗓帶了淡淡威壓:“賀征!” “我在?!辟R征猛地站得更直,像個猝不及防被將官點到名的小兵,雖嗓音沙啞黏纏,卻應得飛快。 沐青霜忍笑,盡力板著臉:“手伸過來!” 隨著她兇巴巴的指令,賀征終于慢慢抬起手。 沐青霜一手挽過他的臂間,一手輕扣住他腕間束袖,扭頭對兩個小廝吩咐道:“你倆在后頭跟著些,若瞧著我撐不住他,就幫忙搭把手,別叫他把我也給壓倒了?!?/br> 說完,便扶著賀征慢慢往他的院子去。 走出約莫兩三步后,賀征看著前路,忽然道:“不會,我輕輕的?!?/br> 愈發深濃的醉意使他這字字句句都像只在舌尖懶懶打了個滾兒,含含混混聽起來并不清晰。 可他的語氣格外輕柔,噙著隱隱赧然的偷笑,像是透露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一開始,沐青霜并沒有明白他這話里的意思,只當是他無意義的醉話。 走出好一段后,她才恍然大悟。 他似乎不愿將太多重量靠到她身上,步子邁得很慢,似乎要每一步都確認立穩了,才會接著邁出下一步,約莫是怕自己沒站穩會增加她的負擔。 她輕輕吸了吸莫名發酸的鼻子,一路無話。 將賀征扶回他自己的寢房后,小廝將從家醫那里取來的醒酒丸藥放到小半碗溫水中化開。 這藥醒酒很快,服用后最多睡上半個時辰就沒事了。只是極苦,氣味又沖,小廝端著那碗化開的藥站到床畔時,沐青霜忍不住嫌棄地皺起了五官。 “喝了就趕緊睡,”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賀征,“有什么事等你醒來再說?!?/br> 她指的自是今夜出發去欽州的事。 賀征神情懵懵的將那藥喝了,任由小廝扶他躺下,只是一直直勾勾看著沐青霜。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閉上眼睛趕緊睡!”沐青霜被他的目光攪擾得心中煩躁,單手叉著腰瞪他。 他“哦”了一聲,乖順地閉上眼,薄唇卻懶懶揚起一絲心滿意足的淺笑。 “好看啊?!彼吐暪距熘?。 見沐青霜遷怒地瞪向自己,小廝垂臉忍笑,佯裝耳聾,飛快地退了出去。 沐青霜想了想,心有不甘地對已閉眼躺好的賀征道:“這并、并沒有別的意思!你不要以為我是什么心軟的人!只是眼下我還得靠你幫忙去欽州,所以我……我對你好點兒,只是為了利用你!利用懂嗎?” 片刻的靜默后,床榻上雙目緊閉的賀征薄唇艱難輕啟,口齒不清卻又像是心滿意足般咕囔道:“好,給你利用。只給你?!?/br> **** 從賀征的院兒里出來后,沐青霜收起滿心蕪雜紛繁的思緒,趕忙去找了向筠。 此刻已是未時近尾,家宴已散,沐霽昭也被丫鬟抱回去午睡了。 姑嫂兩人站在花園里曬著太陽說話。 “……我讓人從家醫那里取了醒酒丸藥給他服了,這會兒還睡著,怕是最快也要申時才會醒,”沐青霜道,“中午在席間他只說今夜出發,至于怎么安排的,我也不清楚?!?/br> 向筠有些擔憂:“家中護衛說,這些日子咱家附近一直有生面孔藏頭露尾的。我早上問過阿征,聽他意思像是趙誠銘的人,我是擔心……” 沐青霜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沒事的嫂。賀征不是個張口就來的性子,既他敢篤定地告訴我今夜就出發,定是安排周全了?!?/br> 中午在席間,賀征的護衛在他耳邊稟了那半晌,想必就是在說今夜的安排。 “你大哥說過,阿征雖不多話,但做事向來可靠,我倒不是擔心他有什么沒打點好的,”向筠垂眸看著腳下厚厚的雕花石板,歉疚又惆悵地笑了笑,“我只是覺得,咱們家這事他插手太深,只怕要得罪了趙誠銘?!?/br> 雖說向筠一慣只管持家,卻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如今賀征明顯前途大好,若他在沐家這事上明哲保身,對他只會有百利而無一害。 在向筠看來,即便賀征記著沐家當年的那點情分,緊要時刻能在暗處不著痕跡地搭把手也就夠了,實在沒必要這樣親力親為地跟著跑,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賀征這次回來護住沐家,究竟付出了多大代價,對他來說到底有多大風險,他是一直沒有對沐家上下徹底交過底的。 向筠知道,賀征打小就這樣,不管為別人做了什么,都從不掛在嘴上邀功。她對這小子現下的處境沒個譜,自是于心不忍,生怕將他牽連得太慘。 “我起先就說我自己去,他不肯,說是欽州那頭水很深,我獨自去怕要著了人的道,”沐青霜也跟著低下了頭,反手輕拍著自己的后腦勺,“待會兒我再跟他……” “罷了罷了,既他都說了欽州那頭水深,想來是絕不會讓步放你獨自去的,”向筠無奈笑嘆,斜眼睨她,“你倆談過你們之間的事嗎?如今到底是個什么說法?” 沐青霜被燙著似的,猛地彈出兩步遠:“什么什么說法?誰、誰倆?事情都過八百年了還能有什么說法!” “行行行,我就順嘴這么一問,你急什么?”向筠知她這會兒滿腦門子都是事,便也沒追著這兒女情長的糾纏再問下去。 “我沒急!” “好好好,你沒急。那你別蹦?!?/br> “我沒蹦!” 沐大小姐急起來是講不了什么道理的,向筠將調侃的笑意生生憋了回去。 “好,不鬧你了。你趕緊想想有些什么需要準備的。去欽州見著你大哥……就說家中一切都好?!?/br> **** 申時過半,令子都醒了,簡單梳洗過后扶著腦袋來見沐青霜與向筠,苦笑著致歉辭行。 他得在循化城門下鑰之前趕回營地去。 沐青霜打量著他的神色,見他像是不大記得醉酒時發生了些什么,便一臉無事地笑著將他送到門口。 “眼下我家事多,今日這茬過后我得消停好一陣了,等到了年前我再請你來家玩?!便迩嗨驹诖箝T口的臺階上,眉目間帶著笑,笑意卻不達眼底。 令子都揉著額角,笑得苦澀:“客套話就不必多說了。有需用我幫忙的地方就發話?!?/br> “好?!?/br> 目送令子都策馬遠去后,沐青霜抬手捏了捏眉心,煩躁躁嘆了嘆氣。近來她總在嘆氣,像是把前二十年沒嘆上的氣全補足了。 怎么所有事都趕一塊兒了呢?真愁人。 她看看時辰不早,趕忙又將心中那團亂麻拋諸腦后,轉身回到院中。 聽人稟說賀征已經醒了,正在和他的護衛說事,沐青霜便急匆匆趕過去。 正在賀征院中灑掃的那倆小廝見是自家大小姐,便由得她大而化之地獨自走向賀征的寢房。 還沒到門口,沐青霜就在窗前驀地放輕了腳步,最后屏息凝神停在窗下站定。 賀征與護衛交談的聲音隱隱約約透窗而出。 宿醉后才剛醒來,他嗓音干澀沉沉,時不時還輕咳兩聲,想是正難受著。 “……記住,讓‘她’每日在門口稍稍晃一晃讓外頭的人瞧見,但別露正臉。你們繼續守死沐家周圍所有高點,絕不能讓人找到空子接近窺探?!?/br> 沐青霜自己也是領兵的人,就這么三言兩語聽上一耳朵,她立刻就明白賀征這些日子為沐家都做了些什么。 近來她幾乎足不出戶,加之心事重重,便絲毫沒察覺到自家周圍原來是暗流涌動的。 賀征這討厭鬼,真是十幾年如一日的死蚌殼,再是為別人做了天大事都不肯輕易多說一句。 她在心中暗罵著,又聽得里頭那護衛恭敬應下,接著道:“若他們在沐大小姐回來之前突然起了疑心,與咱們撕破臉往這里頭硬闖,那……” “‘他們’不敢輕易將事情鬧上明面,你們不惜代價將局面控制在暗中即可。最好不要驚動沐家任何人,”賀征頓了頓,再開口時聲音聽上去就多了一絲冷厲,“若對方徹底撕破臉,那就讓‘他們’全都出不了循化城?!?/br> 窗下的沐青霜緩緩將脊背貼在墻上,垂眸望著自己的鞋尖,百感交集地笑了笑。 這次賀征回來,一直在她和家人面前做小伏低,極盡討好,謙卑得讓人都快忘了,他是個在中原戰場立下赫赫功勛的少年將軍。 是了,領軍之人,在中原征戰五年還能全須全尾的活著回來,怎可能沒有殺伐決斷、鐵腕狠戾的一面呢? 每一個在烽火狼煙里活到最后的人,都是要趟過尸山血海,才能踏上歸途的。 只是,細細想來,無論是從前,還是五年后的如今,賀征在她面前始終都將這一面藏得很好。 此番歸來,他的言行舉止看上去都只像個愧疚回家的尋常游子,柔和無害,笨嘴拙舌,有時甚至傻乎乎像是誰都能欺他一頭。 沒有半點歷了生死的血腥戾氣,不見一絲沙場歸來的強橫冷硬。 原來,不是沒有,而是藏起來,不給家里人看見。 就像她十幾歲時那樣,總是只想給他看到最好的那個自己。 或許,無論有沒有這天涯相隔的五年,他們兩人之間,從來都沒有真正徹底地了解過對方的每一種面貌啊。 “可……若循化這頭的人全被滅了口,王府那頭多日收不到消息,只怕會……” 護衛的低語再次透窗而出。 “那就叫趙旻自己來問我要人?!?/br> 趙旻,這個陌生又熟悉的名字讓沐青霜恍惚了一下,片刻后才想起是當年講武堂考選時那個對學子們又使迷藥又砸芥子汁的狗東西。 難道,自家這回遇到的事,那狗東西也在其中摻了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