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到最后,說不出口和不肯說出口的,全都變成了來不及說出口的。 楊煊從來沒有想過生命里會來不及做什么,十七歲以前他想的是報復湯小年,是逃離潤城和楊成川,十七歲以后他想的是該怎么把子彈射得更準一些。 又或者說,他刻意避免去想那些來不及的事情。打出子彈,擊中目標,這件事足以讓他全神貫注,他甚至不去考慮自己哪一天會死在某個任務中,因為他并不在乎。年少時他覺得天賦是可以用來浪費的,后來他覺得生命也是可以浪費的。 然而這件事情發生之后,他開始無可避免地去想那些來不及的事情。 “那次任務之后,隊里又下來一個任務,重要級別跟吳攀那次差不多。接到這個任務之后,”楊煊像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居然會覺得有點打怵?!?/br> “以這種心理狀態出任務是很危險的,所以那天晚上,我去找了隊里的心理醫生。他知道隊里近期的情況,懷疑我也有些輕微的ptsd,給我做了特種部隊的基礎心理測試,做了三次,我全都沒通過?!彼麚Ьo湯君赫,在他耳邊又嘆了口氣,“挺可笑的是吧?一個特種小隊的隊長,并沒有目睹隊友中彈的現場,卻連最基礎的心理測試都通不過?!?/br> 第一百一十二章 照常理而言,這樣的心理測試結果并不適合出任務,但楊煊是隊長,是整支隊伍的核心。狙擊手,突擊手,機槍手,爆破手……都可以臨時從其他隊里調人過來補缺,唯獨缺不了隊長,因為沒人比他更了解這支隊伍。 而令隊里的心理醫生都感到意外的是,即使刻意將楊煊的精神激到臨界狀態,他仍然可以完成正常的指揮和狙擊工作,他看起來沉穩而從容,似乎完全不會受到心理狀態的干擾。 隊里少了吳攀和夏昭兩人,絕對不可能再臨時調用其他隊長,所以那次任務,楊煊還是照常擔任指揮和突擊的角色。 “這次任務,可以說是我這么多年來,出得最難的一次,比第一次出任務的時候還要難?!睏铎诱f到這里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幾秒鐘后才重新開口道,“因為我想到,如果就這樣死了,我也有一件來不及的事?!?/br> 湯君赫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清晰可聞,他想這件事可能與自己有關,可是他又無法輕輕松松地問出口。單單是想到楊煊曾經有死在任務中的可能性,他就感覺呼吸困難。 “是什么?”他問,聲音有些發澀。 楊煊語速緩慢地說:“準確地說,是一個來不及見的人?!?/br> 湯君赫仿若被這句話蠱惑,不由自主地低聲喊道:“哥……” 楊煊沒說出口的是,在他最后一次出任務的前一晚,他想到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湯君赫。他其實很想知道他弟弟長高了沒有,那雙烏溜溜的眼睛是否還像貓一樣,額角那塊疤和腳踝上的刺青還在不在了,以及這些年做了湯醫生的他到底過得好不好。 臨出任務前,楊煊整理好槍械裝備,吳參謀長親自過來做最后的交待,楊煊看著戰友動作利索地一個接一個上了直升飛機,他最后一個跳上去,半蹲下來關機艙門時,忽然開口和參謀長說:“吳師叔,我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那份遺囑,您幫忙給廢了吧?!?/br> “出什么事?”吳參謀長一聽便橫眉倒豎,“你小子說什么渾話?” 楊煊則很冷靜地說:“您得答應我,不然這個任務我出得不踏實?!?/br> 時間不容耽誤,吳參謀長干脆應下來,“行,我答應你,”聯想到近期隊里的情況,他又叮囑道,“你是隊長,你得穩住了,你要是穩不住,隊里其他人非得更亂套了?!?/br> “我知道,您放心吧?!睏铎又缓喍陶f了這幾個字,然后用力拉上機艙門。 那次任務進行得很順利,楊煊只是左臂中彈,做了簡單包扎?;貋碇?,他便向上級打了退伍報告。 上面的領導聽后,直接將這份報告原封不動地打了回來,連“不同意”三個字都沒批,意思是這件事上面當做不知道,楊煊也不要再提了。 但楊煊態度堅決,第二次直接拿著退伍報告當面去了上級辦公室。他自知再也無法安心地出任務,這種預感一旦出現苗頭,往后只會愈演愈烈。他當然可以留下來繼續做隊長,為了整支隊伍的安全,他在最極端的心理狀態下也能勉力維持理智,但萬一有一天他在出任務的過程中徹底失控怎么辦?這是拿其他戰友的生命在冒險,他自問無法擔負起這樣的重量。心里的牽掛已經很重了,壓得他無法游刃有余。 退伍程序走得很艱難,一開始完全陷入僵局,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上頭雖然沒有明說,但顯然有領導下了死命令,絕對不能同意楊煊退伍。 但一個月后事情忽然有了轉機,似乎上面有人松了口。條件只有一個,不能退伍,只能轉業到公安系統,對此楊煊并無異議。 后來他走的時候才知道,這件事情出現轉機,背后是夏昭通過家里的背景用了力氣。 “不過說起來也挺背的,”楊煊笑了一聲,語氣又恢復如常,“出了那么多任務也沒出過事,一回來,居然差點被那一槍射掛了,而且還被送到了你們醫院里?!?/br> 湯君赫竭力避免去想楊煊渾身是血的那個畫面,但他又無法靜下心去想別的。 “哥,”湯君赫微微欠起身,看著楊煊問,“那如果你沒有被送到我們醫院,你會來找我嗎?” “會?!睏铎诱f。 湯君赫看著他哥哥的眼睛,黑沉沉的,像幽深的湖水,看久了似乎能讓人溺斃其中。楊煊聲音沉得有些發啞,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他的耳膜上:“我這次回來,就是特意來見你的?!?/br> 湯君赫聽到外面下起了雨,很細微地拍打在窗戶上,襯得整個房間一片靜謐。夏天真的要來了,他腦中忽然涌現出這樣的想法。 他抱著楊煊,半晌沒說話,眼睛不知盯向哪兒,似乎陷入沉思。 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楊煊接下來要提起看心理醫生的事情了,但楊煊只是下了床,把煙灰缸放到茶幾上,又用漱口水去了口腔里的煙味兒,坐回床上問:“關燈睡覺?” 湯君赫側過身躺著,定定地看他,并不說話。 楊煊一手撐著床,俯下身吻他捏他的下頜:“又在想什么?”他說完,低下頭吻了吻湯君赫。 湯君赫嘗到煙草混合薄荷的味道,這讓他忍不住主動加深這個吻。一吻結束后,他才微微喘息著說:“我在想,如果你出事了我會怎么辦?!?/br> “我就算出事了,也不會讓你知道?!睏铎诱f完,抬手關了燈。 等到他躺下來,湯君赫窸窸窣窣地靠過來,臉頰貼著他的肩膀,說:“哥,你不能不讓我知道?!?/br> 楊煊摸著他的臉說:“為什么?” “過得好很辛苦的?!睖盏偷偷卣f。 他說得不明不白,但楊煊卻聽懂了。十年前他臨走時,讓湯君赫記得那個愿望,因為他知道他弟弟一定會聽他的話。事實上湯君赫也的確很聽他的話,他很努力地讓自己過得好,起碼看上去是這樣。而如果楊煊真的出事了,那他努力讓自己過得好這件事就會變得毫無意義。 過了一會兒,湯君赫又叫了一聲“哥”。 楊煊“嗯?”了一聲。 湯君赫猶豫了片刻說:“其實我有一個固定的心理醫生……幾年前我每周都會去她那里一次,后來就去得少了……你回來之后,我又去過一次?!?/br> “什么時候?”楊煊稍稍側過臉問。 “我說我過得很好的那一次?!睖疹D了頓說,“如果一定要治療的話,可能她對我更了解一些?!?/br> 楊煊略一思忖,說:“好,那下次我陪你一起去?!?/br> 事情就這樣敲定下來。 第三天下午,兩人一起來到心理咨詢室。盡管在預約時已經提到過自己這次并不是一個人過來,但湯君赫還是有些忐忑。 畢竟他和楊煊之間的事情,除了他mama湯小年,并沒有其他人了解過內情。幾乎所有認識他們的人都只知道他們之間的兄弟關系,卻并不知道還有一層戀人關系。 “got a new boyfriend?”兩天前在微信上,心理醫生這樣問。 湯君赫想了想,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字發送出去:“no, always him.” 第一百一十三章 心理咨詢室里光線明亮,三十幾歲的女心理醫生julia從桌子后面繞出來和他們握手。 “你看上去好多了,”julia微笑著對湯君赫說,又看向旁邊的楊煊,“這位就是你故事中的另一位主角,對吧?”在湯君赫點頭的同時,她朝楊煊伸出手,“你好?!?/br> “你好,”楊煊同她握手,“楊煊?!?/br> 湯君赫從沒想過自己哪天會跟楊煊一起坐在心理醫生面前,以往他坐在這里時,幾乎都是處于一種極度焦慮的狀態。盡管在這里他可以獲得片刻心理上的安寧,但他還是有一種強烈的抵觸情緒。所以后來一段時間,在他覺得自己可以勉強應付這種焦慮狀態之后,他便自作主張地中止了治療進程。 在了解了湯君赫最近的精神狀態后,julia很快給出了專業的治療方式——系統脫敏療法。 “之前我們曾經試著用過這個方法,但是效果并不理想?!眏ulia翻看著湯君赫的治療記錄,抬頭看向湯君赫,“你還記得嗎?” “嗯?!睖盏膬芍皇譄o意識地絞到一起,點了一下頭。直到現在提起脫敏療法,他還是會本能地抵觸。脫敏療法需要誘導患者進入到引起焦慮的情境之中,當時julia嘗試著讓湯君赫想象楊煊離開時的情景,就是希望幫他逐漸克服這種焦慮狀態。 湯君赫那時十八歲,上大一,在他閉著眼睛,跟從著julia的話去想象機場那一幕時,他忽然不受控制地蜷縮起身體,把臉埋到膝蓋里,崩潰地小聲啜泣。相比其他來治療室的患者歇斯底里的哭聲,這種反應算不得多么激烈,但julia知道,湯君赫在極度崩潰的狀態下也會小心地藏著自己的情緒。那天下午,julia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幫他從崩潰的狀態下調整過來。 湯君赫無法觸碰關于那一幕的記憶,于他而言,脫敏療法非但不能幫他消除焦慮,反而會加重他的焦慮。 看出湯君赫眼底流露出的抵觸情緒,julia溫和地鼓勵他道:“我相信在你男朋友的陪伴下,脫敏療法這次一定會奏效的,我們嘗試一下,怎么樣?” 她說“boyfriend”這個單詞時神情十分自然,這讓湯君赫從抵觸的情緒中短暫地脫離出來,心臟似乎漏跳了一拍。 楊煊這時伸過手握著他的手腕,側著臉看向他,神情不見異常,又是那種商量的口吻:“試一下吧,好不好?” 湯君赫無法拒絕楊煊,有些遲疑地點了點頭,問julia:“那我哥哥需要在場嗎?” “對,你不希望他在場嗎?” “我也不知道,”湯君赫搖了搖頭說,“先試試吧?!?/br> 湯君赫坐在光線柔和的治療室里,空氣中流淌著舒緩的音樂聲,他跟從著心理醫生的話放松自己的身體。楊煊坐在后面的沙發上,看著這邊的治療過程。 起初湯君赫并不覺得焦慮,只是有些緊張,因為楊煊在后面看著他。但漸漸的,在心理醫生的誘導下,他很快進入到想象的情境當中。 開始時進入的是刺激等級低一些的想象場景,比如讓他想象楊煊從這間屋子走出去,逐漸地,根據他的反應,刺激等級開始提高。 “現在想象你們走在機場,周圍人很多,聲音嘈雜……” 湯君赫跟著julia的描述進入到這段回憶當中,人來人往的機場,雜沓的腳步聲、嘈雜的交談聲、以及拉杠箱摩擦地面的聲響混雜在一起,他和楊煊一起走向安檢處,那里立著一塊“送行人員止步”的牌子,湯君赫知道自己只能送到這里了。 他看著楊煊走遠,周圍有人走過來重重地撞到他的肩膀,他想出聲喊住楊煊,可是張開嘴,卻好像突然啞了一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湯君赫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他的后背離開座椅靠背,不自覺地蜷起身體,兩只手抬起來捂住臉,嘶啞地叫了聲“哥……”,繃緊的肩膀線條微微發顫。 這是他在陷入恐慌和焦慮時自我保護的樣子,楊煊再熟悉不過,他蹙著眉,從沙發上站起身來。見心理醫生沒有阻攔,他走到湯君赫身邊。 湯君赫已經二十七歲了,相比十年前也長高了不少,但他這樣把自己蜷起來時,看上去卻似乎只有很小一團,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 湯君赫一時忘了自己在治療室,在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自己在機場,他看到的楊煊不是十年前的楊煊,也不是現在的楊煊,似乎是一個他沒有見過的楊煊。過后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他想象中的楊煊,這十年里,他無數次想象過他哥哥楊煊會變成什么樣子。 在想象的情境中,他很絕望地看著楊煊走進安檢區,極度的驚恐與慌亂讓他有些腿軟,他忍不住蹲了下來,而就在這時,他感覺到有一只手落到自己的頭頂,揉了揉他的頭發。 湯君赫不喜歡別人揉自己的頭發,事實上也沒有別人揉過他的頭發,一瞬間他以為楊煊又回來了,他一抬頭,被照進治療室的陽光晃得瞇了一下眼睛。這才意識到,剛剛只是一場治療中的假想而已。 “我還在?!睏铎釉谒^頂上說。 湯君赫埋下頭,很深地吸了一口氣,呼出來時他緩緩直起身,然后側過身抱住楊煊,臉埋在他的小腹上。楊煊一只手按著他的后腦勺,另一只手在他的后背上輕輕拍著。 湯君赫抱了一會兒才緩下情緒,松開楊煊,轉過身對julia說:“不好意思,我剛剛的反應是不是太過激了?” “你肯暴露出自己的情緒已經很出乎我的意料了,”julia說,“雖然沒有進行到最后,但這個程度對你來說很不錯了,有戀人陪在身邊進行脫敏治療,效果確實要好很多?!?/br> 剛剛在脫敏治療時的各項數據通過筆記本屏幕上展示出來,湯君赫看著那幾個數字有些出神,他還是很難快速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 在julia說著接下來的治療計劃時,楊煊握著筆,在筆記本上快速地記下她說的內容。湯君赫覺得自己好像沒見過這樣的楊煊,記憶中的楊煊會在籃球上跳起來投籃,會趴在教室的課桌上睡覺,會握著筆慢悠悠地在托福試題上勾選答案,但唯獨沒有這樣神情認真地快速記著什么東西。 盡管治療時的崩潰狀態跟幾年前有些相近,但相比上一次,湯君赫這次的情緒卻恢復得很快。 半小時后,在治療臨近結束時,julia提出想和湯君赫單獨說幾句話。湯君赫一直握著楊煊的手,聞言,楊煊反過來握了一下他:“那我先出去抽根煙?!闭f完,他站起來和心理醫生握了握手,又將筆記本合上卷起來拿在手里,走了出去。 門一合上,julia就看著湯君赫說:“他很愛你?!?/br> 這話從心理醫生口中說出來顯得格外有說服力,湯君赫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先是怔了一下,回神后忍不住有些開心:“可以看出來嗎?” “這很明顯,而且他看上去很可靠?!眏ulia說,“那在你們相處的過程中,他會強勢到讓你感覺不舒服嗎?” “不會,”湯君赫搖頭道,“他其實很讓著我?!辈坏貌怀姓J的是,他們雖然是戀人,會擁抱、接吻、做|愛,可是他們又無法完全脫離兄弟關系。楊煊總是有意無意地讓著他,像一個稱職的哥哥那樣,而與此同時,湯君赫也會不自覺地依賴楊煊,就像小時候他依賴他哥哥一樣。這無法避免,而且誰也沒想過去改變這種相處模式,似乎一切都順理成章,打他們出生起就注定如此。 “那就好,”julia和他相識多年,看上去很為他高興,“看到你幸福真是為你開心,最重要的是他還很帥?!彼f到這里笑了起來,湯君赫也低頭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