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救護車停在大門口,醫務工作者將病人用擔架床抬下來,湯君赫剛想抬腿走下樓梯,赫然看清了擔架床上的那人——渾身被暗紅色的血浸透了,右胸的傷口觸目驚心。 湯君赫難以置信地將目光移到那人臉上,在看清楊煊雙目緊閉的那張臉時,湯君赫腳下一腳踏空,腿上一軟,整個人朝樓梯下面栽過去—— 強烈的失重感讓湯君赫猛地睜開眼睛。 在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場噩夢的同時,他也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正神色凝重地看著自己的楊煊。 湯君赫一時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夢外,只覺得大腦一片混沌,跟夢里的感覺像極了,拉嚴了窗簾的屋子看上去光線昏暗,周圍靜得讓人不安。 他平復下呼吸,抬手揉了揉眼睛,沙啞的嗓音帶著濃重的睡意:“……哥?” 楊煊沒說話,只是盯著他看,隔著暗沉的光線。 湯君赫還抱著那件黑色的棉質外套,他下意識將露在被子外面的一小截外套往里收了收,撐著床坐起來:“哥,你怎么回來了……我不是還在做夢吧?” 楊煊臉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緩下來,伸出手撥了撥湯君赫頭頂被壓亂的頭發:“剛剛做噩夢了?” 湯君赫被剛剛那場噩夢嚇得出了薄薄一層冷汗,把額前的頭發濡濕了,楊煊涼而干燥的手心觸碰到他光潔的額頭,覆著薄繭的指腹觸感微微粗糲。 湯君赫坐起來,有些怔愣地看著楊煊,剛剛在夢里的焦躁和恐慌煙消云散,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撞得有點懵。片刻后,他的嘴唇先是微微抿起來,臉上后知后覺地泛起笑意,然后從翹上去的唇角一直蔓延到彎起來的眼睛里。他靠過來抱住楊煊,下巴頦抵在他肩膀上:“哥,不是說航班取消了嗎?你是怎么回來的,坐高鐵?” “高鐵轉飛機,”楊煊抬手握著他的肩膀,微低著頭看他,“剛剛做什么噩夢了?” “夢到你之前被抬到醫院的那天?!睖毡Ьo他說。楊煊的身上還沾著外面清晨的涼意,湯君赫靠得更近一些,溫熱的臉頰貼著他脖頸下方裸露在襯衫外的一小片皮膚,側過臉看著他問,“哥,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 “怕你會高興得睡不著,”楊煊低頭看他,兩張臉離得很近,鼻尖幾乎碰上鼻尖,“睡得怎么樣?” “挺好的?!睖諠M心滿眼都是他哥哥,沒過腦子地說完這三個字,抬起頭吻向楊煊。 楊煊摟著他,很溫柔地回應他。相比他們在度假時那些熱烈而情欲濃厚的吻,這個吻顯得平靜而柔和,不帶一點壓迫感,嘴唇相觸,呼吸纏繞,濕熱而繾綣。 分開后,湯君赫靠回到他的肩膀上,眼神一眨也不眨地落在他臉上。楊煊的拇指撫上他的下唇,用指腹輕輕摩挲了兩下,直視著他,聲音低沉道:“這是第幾次和我撒謊?” 湯君赫怔了一下,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 “睡得挺好的?”楊煊提醒他。 湯君赫瞬間清醒過來,下意識看向藥箱的位置——那盒降心率的藥,楊煊看到了?! “那只是助……助眠用的,”湯君赫把頭從他肩膀上抬起來,心虛地解釋道,“副作用比安眠藥要小一些?!?/br> “繼續,”楊煊說,見湯君赫有些疑惑地看向自己,他又說,“繼續撒謊?!?/br> “真的哥……”湯君赫話音里透著底氣不足,“你不回來,我肯定會擔心的……” “那好,這盒降心率的藥我們先不提?!睏铎诱f著,從床上起身,走到藥箱前,抓著藥箱的邊緣抬起來,放到湯君赫的旁邊。他從里面拿出一個小藥瓶:“這瓶是安定片,已經空了?!庇帜贸鲆黄?,“這瓶也是,還剩一半?!?/br> “還有這兩盒,阿普唑侖,作用是……”楊煊將藥盒翻過來念說明,“抗焦慮、抗抑郁、鎮靜、催眠,”他抬頭看著湯君赫,“你是哪一種?” “已經過期了,”湯君赫咽了咽喉嚨,在楊煊的注視下,他覺得過去那個腐壞的自己無處遁形,這種感覺讓他有些恐慌,“我,我很久不吃這個了?!币姉铎涌粗徽f話,他又補上一句,“這句是真的……沒撒謊?!?/br> 楊煊盯著他看了片刻,將他看得垂下眼,他伸出手去掀他的被子,湯君赫意識到他想做什么,立刻抓緊被子的邊沿,阻止楊煊的動作,但楊煊的力量顯然遠勝于他。 “松手,”楊煊沉聲道,語氣聽上去不容置疑,“藏起來不想讓我看到?已經晚了,被子是我幫你蓋好的?!?/br> 聽他這樣說,湯君赫的動作頓了一下,緊抓著被子的那兩只手隨之松了勁兒。楊煊將被子掀開,露出藏在下面那件黑色的棉質外套。 湯君赫的睫毛顫了一下,很緩很慢地垂下頭,定定地看著那件黑色外套,恍然間他想到幾年前那個糟糕透了的自己,白天抽煙,晚上吃藥,隔三差五的喝酒,好像沒有煙、酒、藥這三樣東西支撐著,他的生命就會像蟲蛀的朽木,隨時會垮掉、爛掉一樣。 他費了多大力氣才戒掉它們,變成了現在這個看上去過得很好的湯醫生,可是一個疏忽,就被他慧眼如炬的哥哥從外至里地看透了。 一時間這些年壓抑的委屈全都來勢洶洶地涌了上來,他的頭垂得更甚,胳膊肘撐在腿上,壓著那件外套,兩只手蓋著整張臉,聲音壓得很低:“非得這樣嗎?哥,你非得……”他哽了一下,停下來緩了緩,竭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以至于聲線抑制不住地發抖,“你非得逼著我承認這些年我過得并不好嗎?你非得逼著我承認……我曾經因為喜歡你而變得整個人糟糕透了嗎?”他的聲音弱下去,像走投無路的哀求,“我也想喜歡得體面一點啊……” 楊煊的動作立時也頓住了,他沒想到會搞成這樣的局面,原本只是想弄清楚他弟弟為什么會吃這些藥的。 凌晨從機場出來之后,他沒回酒店,直接打車去了高鐵站。渭城距離燕城路途遙遠,中間需要倒一趟高鐵,加上等待的時間一共十多個小時。他嫌太慢,果斷做了決定,坐了三小時的高鐵去了別的城市,在機場中轉飛機,途徑近七個小時,趕在天亮前回了燕城。 當他推門進入,將行李箱靠到墻邊時,湯君赫正抱著那件外套,呼吸有些急促,像是睡得不太安穩。楊煊伸手想幫他把被子拉上去,但他的目光隨即落在那件外套上,湯君赫抱得很緊,生怕被別人搶走似的。 楊煊不會不記得這件衣服,關于分別那天的所有種種他都記得,因為那是他少年時代的徹底終結。 他盯著那件衣服看了半晌,也盯著他弟弟湯君赫看了半晌,然后放輕動作,將被子朝湯君赫身上拉了一下。 楊煊看著將臉埋在手心里的湯君赫,片刻后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抬手順著他的頭發摸下去,停留在他的后頸處,語氣也緩下來:“好了,我不問了?!?/br> 湯君赫不吭聲,仍舊捂著臉,一下也不動彈。直到昨晚定好的鬧鐘響起來,他這才騰出一只手去一邊摸索手機。摸了一圈也沒摸到,楊煊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的手朝后摸過去,湯君赫這才觸碰到手機。他把手機拿過來,按掉鬧鐘,但楊煊仍握著他的手腕。 若面前是楊煊更擅長面對的戰友,大抵他會不留情面地冷冷撂上一句:“有病就治,哭什么鼻子?”畢竟部隊里沒有逼不逼一說,他們都是在極端環境下被逼著成長起來的。但現在他面對的是他弟弟。 “是我錯了,好不好?”楊煊說著,攬過他的肩膀,語氣里有些商量的意味。 湯君赫這陣突如其來的敏感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這時已經緩下來,他直起身,靠在楊煊肩膀上搖了搖頭,頭頂翹起來的頭發蹭在楊煊鋒利的下頜線條上。 他意識到自己剛剛有些反應過激,半晌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聲“哥”。 “嗯?”楊煊垂眼看他。 湯君赫轉移話題道:“你累不累???那么遠,還要坐高鐵,倒飛機?!?/br> 楊煊笑了一聲:“你說呢?” “哥,你怎么對我這么好啊?!?/br> “我對你好么?”楊煊看著他說。 “嗯?!睖拯c了點頭。 他靠著楊煊發了一會兒怔,然后下了床,到衛生間洗漱,出來時楊煊正坐在沙發上劃動著手機屏幕看什么,那幾盒藥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 湯君赫走上前,拿起那幾盒藥扔到垃圾桶里:“都過期很久了,扔了吧?!比缓髲澭嗥鹄?,顯然,他并不想再提及這件事。 楊煊沒說什么,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吧,我送你去上班?!?/br> “你睡吧哥,”湯君赫說,“我自己打車去?!?/br> “一會兒回來再睡?!睏铎幽闷疖囪€匙和桌上的半盒煙,走到前面換鞋開門。 去往醫院的路上依舊很堵,湯君赫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忍不住打起瞌睡,楊煊見狀,關了他那一側的車窗,又將自己這側的車窗開到最大。等紅綠燈的間隙,他從煙盒里抽了一支煙出來含在嘴里,拿起打火機點著了,深深吸了一口,微蹙著眉,吐出一口煙霧,似乎在沉思什么。 事情也許比他早上想到的還要嚴重,因為在湯君赫把臉埋到手心里的時候,他在他弟弟身上隱約看出了崩潰的痕跡,或許這種崩潰曾經在湯君赫身上發生過很多次,楊煊想到,它因自己而起,卻又被自己錯過了十年之久。 車子停至醫院門口的路邊,湯君赫還在打瞌睡,楊煊幫他解安全帶時,他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到了嗎哥?” “這么困,”楊煊抬眼看他,“要不要請假回去睡覺?” “薛主任不會同意的,”湯君赫的手指放在眼睛上揉了幾圈,搖頭道,“沒關系,我一站到手術臺邊就不困了?!?/br> 在他邁出車門,剛想離開時,楊煊忽然偏過身,握住他的手腕拉了一下。 湯君赫回過身,微微彎腰看向搖下來的車窗:“怎么了哥?” “來的時候我在想,”楊煊看上去面色平靜,嗓音微沉,“有沒有哪一種喜歡是體面的?!?/br> 湯君赫怔了一下,楊煊微忖片刻,又開口道:“算了,你先上班吧?!?/br> 第一百一十章 湯君赫走進辦公室,拿過掛在衣架上的白大褂,一邊穿一邊想著楊煊說的那句話。 體面地喜歡一個人,這種想法在他腦中第一次出現時,他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那時他有些羨慕應茴,羨慕她可以落落大方地追求楊煊,就算被拒絕也并不顯得怯懦。然而現在想起來,應茴的不體面自然不會展示在別人面前。 就像如今他是從表面看上去過得很好的湯醫生一樣,胸外上下幾十號醫務人員,每天前來看病的病人數百人,又有誰能透過外在的皮囊看穿他的不體面? 那楊煊呢?誠然,他哥哥楊煊從年少起就習慣隱藏自己的情緒,所以他看上去常常是波瀾不驚的,甚至有時候會顯得有些漠然,難道他的喜歡也會有不體面的時候嗎? 護士這時從外面走進來敲門,探進頭說:“湯醫生,薛主任來了?!?/br> “好,我這就來?!睖栈剡^神,轉身走出辦公室,跟著薛遠山去病區查房。 手術進行得很順利,跟著薛遠山做了幾次一助之后,湯君赫的臨床水平進步得尤其快。在最關鍵的步驟結束,進行后半部分的縫合時,薛遠山叮囑湯君赫幾句,走出了手術室。層流手術室里一改幾分鐘前緊張嚴肅的氣氛,當著全麻病人的面,聊起醫院的八卦來。 “肛腸科的許大夫你們知道吧?”四助是位資歷較老的護士,在手術室待久了,給薛遠山做了近十年助手,什么八卦都敢往外講。 “知道,上周結婚那個么,”做三助的醫生接話道,“他怎么了?” “我昨天聽肛腸科輪轉過來的那幾個小醫生說,許大夫的新娘子啊,是他以前主刀過的一個病人?!弊o士說到這,停下來撲哧笑了一聲,“你們猜什么手術?” “痔瘡切除術?”三助也跟著笑。 “真的是,怎么搞到一塊兒的你說,真是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切個痔瘡也能遇到真愛……” 手術室里的幾個人就著這件事說笑起來,又牽扯出幾段別的科室的姻緣來,湯君赫則低頭專心致志地關胸。 “哎小湯醫生,胸外最近都托我過來問你個事兒?!弊o士轉頭看著湯君赫說。 湯君赫手下動作不停,“嗯?”了一聲。 “咱們醫院的未婚小護士們都想知道,你哥成家了沒有???” 湯君赫繼續低頭關胸:“沒有?!?/br> “那,有沒有女朋友???” 湯君赫的動作稍頓,但很快恢復嫻熟,有些模糊道:“嗯?!?/br> “我就說嘛,她們啊真是,打你的主意不成,現在打起你哥的主意來了。我昨天還說啊,像你哥那樣的,要么有女朋友,要么就是還沒有定下來的心思……不過小湯,你這看上去也不像愛玩兒的人,怎么也不找女朋友???” 另一個小護士嘴快地接話道:“湯醫生不需要女朋友,湯醫生有貓就夠了,珊姐,湯醫生家里養了一只特別可愛的小野貓?!?/br> 湯君赫下午坐班門診,接待了幾十個病人,下了班,戴著口罩朝辦公室走時,一眼見到楊煊站在護士站旁邊,正低頭聽小宋說什么。見湯君赫走過來,他抬起頭看向他。 湯君赫伸手將口罩摘下來,走到他面前叫了一聲“哥”。一個多小時前楊煊發來消息問他幾點下班,所以他并不意外他這時出現在這里。 “湯醫生今天可以早下班了?!毙∷涡ξ乜粗f。 湯君赫回到辦公室脫白大褂,辦公室里沒人,有幾個人下班回家了,還有幾個去食堂吃飯了。他低頭整理辦公桌上的病人資料時,楊煊倚著辦公桌等他,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湯君赫很快整理完,全都簽好字,白大褂脫了一半,見辦公室里沒人,他飛快地湊過去親了一下楊煊。 沒想到剛親完,門口就走進來一位大夫。好在楊煊擋在他面前,又足夠高,這才沒被抓個正著。 “湯醫生,你哥又來接你啊,”走進來的大夫笑著調侃道,“天底下上哪去找這么好的哥哥?!?/br> 等電梯時,小宋抓著包跑過來,一進電梯,楊煊罕見地先開口,是對著小宋說的:“剛還沒說完吧?” 他只說了這一句,小宋立刻記起來,興致勃勃道:“哦對對,湯醫生是我們胸外坐診時間最少的醫生,為什么呢,”她自問自答道,“因為湯醫生之前坐診的時候遇到了一位瘋狂追求他的病人!還是個男孩子!好像是個大學生?湯醫生,這個能說吧……” 湯君赫看她一眼說:“哪有那么夸張?!?/br> “沒有夸張,真的是瘋狂!當時那個男孩每周都來胸外門診掛號,只掛湯醫生的號,還帶著不同的花過來,哎喲,好癡情的。唉,但湯醫生就比較無情了,先是調了班,后來調班也沒用,就和薛主任說了這個情況……” 薛遠山平時壓榨湯君赫,但關鍵時候還是護著自己的小徒弟,當天就和護士長說,暫時不要給湯君赫排門診值班。上手術臺要比坐診更累,胸外上下心知肚明,所以并沒有人對這條特殊規定產生異議。這件事很快通過手術室的八卦渠道傳開,不知怎么就被曲解成,胸外的湯醫生因為長得太好看而被禁止出門診,后來還被人編成了段子發在網上。又過了半年,這件事情過去之后,湯君赫才重新開始坐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