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兩人放下車簾,各自坐了回去。 氣氛一時凝滯。 “阿翁駕崩那日,我去找過你。你府上奴才說你在讀書,可你沒在書房?!便涓鐑赫f,“——你根本就不在王府?!?/br> 十四郎沒動搖,也沒理會。 他卻也并不催促,“你惱我的言外之意,對阿翁駕崩的內情卻絲毫不感到驚訝——因為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十四郎不答。 他雖失望,卻也沒發火,只接著說,“沒人見到你入宮,是因為那個小仙女也在,她施了個法兒幫你隱身了?!?/br> 十四郎冷笑,“這可真是個好辦法?!?/br> “看來是被我說中了,”沅哥兒斬釘截鐵道,又厚著臉皮說,“你我都見到過,你再抵賴也沒用?!?/br> 十四郎便又不做聲了。 “反正她就是在——總有被我抓到的一日?!?nbsp;沅哥兒略覺著無趣,終于不再咄咄逼人。他往車廂上一靠,胳膊搭在車窗上。目光散漫的落在素色的車簾子上,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又道,“若是阿翁狂躁之下打了陳玄志,王衛清鎖宮門,搜的是什么人?若搜的是刺客,為何又說阿翁是服金丹暴卒?……”說著說著他便不再做聲。 只紅著眼睛,目光直愣愣的啃著指甲。 待終于將眼中水汽壓下去,才又瞪向十四郎,“那日你究竟在哪里?” 十四郎冷笑了一聲,道,“在王府?!?/br> 沅哥兒幾乎就要暴怒起來,卻及時壓制住了,只陰沉沉的問,“……你都看到了,對不對?” ——你自己不也都猜到了?十四郎想。畢竟這也不是多難推測的事——若真是暴斃也就罷了,可明明主君在有“刺客”的情形下死去,當日侍候、保護不力的宦官卻反而加官進爵了。誰還看不出端倪? 原來當日他和云秀的出現,并非毫無裨益。 可他并不打算告訴沅哥兒——他曾以為二哥哥雖優柔懦弱卻也寬厚仁愛,誰知他在弒父一事上如此果敢勇猛。他同樣覺著沅哥兒雖跋扈囂張,卻也雄謀勇斷??梢苍S沅哥兒逼問實情只是為了根除隱患。 天家父子兄弟之間,無所謂慈孝友愛。赤|裸裸的爭權奪勢之下,也無所謂是非曲直。 “你究竟想說什么,不妨直言相告?!笔睦傻?。 ——依舊是自己坦率無欺,而十四郎紋絲不動、明哲保身。 沅哥兒又為真相而焦躁,又厭惡他揣著明白裝糊涂——然而這種事,縱使換了最口無遮攔之人也必會三緘其口。沅哥兒明白。 他便再度壓下火氣,不再徒勞試探。 握手成拳,用力的砸向車廂壁,抬腳踢開車簾,喝道,“停車!” 車夫不解他們又怎么了,戰戰兢兢的回頭望向十四郎。 十四郎無動于衷,“停車吧——景王要下車了?!?/br> 第98章 錦瑟無端(六) 云秀輕攬羽衣,翩然落下。 十四郎若有所覺的回頭,目光四望,卻并沒有找到她——他已無法看破她的隱身法了。 云秀心里難受,忙輕輕握住他的手腕。 肌膚相觸之后,他眼眸中才終于浮現出她的身形。 他想要說些什么,云秀忙抬手比唇,示意他噤聲——新天子的長子,景王李沅,那個總是找十四郎麻煩的小囂張捅開他那輛馬車上的車窗,看向十四郎,“十四叔,我忘了告訴你,那個陳玄志醒了。剛醒時雖還有些糊涂,但調養了這幾日,已經能想起不少事了?!?/br> 十四郎輕描淡寫的回了一個“哦”字。 景王怒氣沖沖的離開了。 少了他那副浩浩蕩蕩的儀仗,街面上立刻便清冷了許多。 十四郎攜云秀的手立在車下,稍有些不想回車中——車廂太狹窄逼仄了,令人透不過氣來,上了車便只能直接回王宅中去——天下這么大,他卻被圈養在小小的四方墻壁之內,斗雞走馬度日。他已想不起來,當初他究竟是為了什么而頑固的排斥修仙,甚至云秀來邀請時也要拒絕她。 他不覺嘆了口氣。 今日朝賀,他也帶了齒簿。雖沒景王那般顯赫,卻也有百十人等在前后。 長戟肅肅,仿佛在催人前行。 有那么一瞬間,十四郎幾乎想牽著云秀就這么當眾甩手離開。 但也在那一瞬間,腦中無數念想閃過,他最終還是再度登上了馬車。 一路無話。 云秀自始至終都看著十四郎。 ——那個小囂張故意告訴十四郎陳玄志醒了、能開口說話了,顯然是在給十四郎下套,逼他做出應對。 這是個明套。十四郎沖上去把陳玄志打暈時,陳玄志很可能看到了十四郎。一旦他開口指認,十四郎的處境就危險了。 云秀還做不出主動去替十四郎殺人滅口的事。但若十四郎向她請求幫助,她大約也不會拒絕。 良民守法,而她這種有人性的修仙人往往也信天理。而不論律法還是天理——一切以公道、正義之名行于世間的東西,若不能維護公義,便也無權阻攔復仇。如王衛清、陳玄志之流,在殺人并且還是弒君之后,不但不受刑罰反而還得嘉表,簡直荒誕無稽。作為被害者的兒子,十四郎若要向他們尋仇,云秀還真說不出大義凜然的話。 ……應當也做不出趁人之危的事,譬如趁機拐帶十四郎跟她遨游四海去。父仇在身,不了結此事,縱然人能走,心也解脫不了。 ——好吧,上面這句是騙人的。 云秀想拐十四郎走。她覺得十四郎的處境真是太險惡了,身旁發生的事、身旁人心之自私詭譎,無不在逼迫任何一個三觀還算正常的知情人看破紅塵、絕望癲狂。十四郎又不是十六宅那些豬一樣渾渾噩噩,只要能吃喝玩樂管他血流漂櫓、神魔亂舞的紈绔親王,以他的清醒溫柔,繼續待下去豈不是日日都活在煉獄里? 但她不敢直說——她總覺得若非十四郎真心看破,而是由她從外點破這滿目瘡痍,十四郎心中那一捧為煙火紅塵而亮的柔弱卻不熄的光,就真的要被澆滅了。那光令十四郎拒絕她,可也同樣是那光,令十四郎美好溫暖。 …… 云秀輕輕嘆了口氣。 ——十四郎怎么可能讓她幫忙“殺人滅口”啊。他若真能說出來,她也不會這么心疼了。 送十四郎回到王府,云秀便起身離開——她得去處置一下陳玄志,縱使不殺了他,也不能讓他胡亂說話。 十四郎伸手拉住了她。 “別走?!彼f。 “我就離開一會兒,很快就回來?!?/br> 十四郎搖了搖頭,說“我害怕?!彼鲱^看著云秀,目光溫柔、坦率無欺,“等你下次回來,也許我就看不見你了?!?/br> ——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有這個預感。直到這一日他意識到自己無法看破云秀的隱身術了,才明白這一天確實到來了。 在他阿娘為他講的那無數個神仙故事里,也有這么一個故事。 善良的樵夫遇到了美麗的仙女,他們情投意合,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快樂無比??墒呛鋈挥幸蝗?,樵夫患得患失起來,他想若她要回到天上,他該如何去尋她?若能想個辦法,將她永遠留在塵世便好了。于是他去尋后山的巫祝,向他詢問將仙女留在凡塵的辦法。巫祝告訴他,滿月清輝照亮山谷時,山上最高的梧桐樹上會飛來一只青鳥,只需殺掉青鳥,將血涂在仙女的身上,就能讓她失去飛升的能力,使她永遠留在凡間。 故事的結局,樵夫并沒有殺死青鳥——當他再一次見到仙女時,他想若他得到了青鳥的血,該怎樣不被察覺的將血涂到她的身上?而后仙女便在他面前“砰”的消失了。他找遍千山萬水,無數次的懊悔自己的貪婪,可從此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年紀小的時候,他曾以為故事里仙女察覺到了樵夫的壞心,于是果斷離開了。 他害怕重蹈樵夫的覆轍,所以遇到小仙女后,每當遭遇不公意氣難平時他都會告誡自己,絕對、絕對不要起壞心,否則她可能就不會再來了。 可長大后他慢慢明白,若真能這么絕情,從一開始小仙女就不會讓樵夫看到她。仙女之所以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為她離開,而是因為樵夫失去了能看到仙女的、干凈無邪的心——當樵夫失去憐憫而想要霸占時,他便徹底的淪為凡人了。 ——當父親死去他從歲月靜好中醒來時,他便失去了純粹近乎道的心。他已無法看破云秀的隱身術了。 他不知該如何找回昔日那顆“道心”,而云秀大概會日漸擺脫塵世羈絆。他和云秀之間仙凡之別會越來越遠。直到終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她、聽不到她,甚至不確定她是否真實存在過。 他害怕那一日的到來,卻又安然覺著——那一日終會無可逃避的到來吧。 他拉住云秀的手,說,“別離開我?!?/br> 云秀似是有些困惑,她說,“……我得去處置一些事?!?/br> 十四郎便說,“若是關于我的事,便隨他去吧?!?/br> 他想,怕是沅哥兒臨行前說的那件事,讓她掛心了——啊,這樣看來,她離逍遙無忌還很遠呢。 云秀抿了抿唇,似是在權衡他的承受能力。待確信他真心這么想后,才道,“可是,萬一他供出你……” 果然是為了陳玄志啊。 “天子大約會殺我滅口吧?!笔睦杀愕?。在決意殺他之前,天子恐怕會很痛苦。但為了皇位他已殺了自己的父親,多殺個弟弟也不是什么難以承受的代價??墒睦赏瑯佑X著,陳玄志若有點腦子,還是裝瘋得好——焉知待他供出“刺客”后,天子不會連他一并殺了滅口呢? 欲為天子,先滅人性——皇帝真是個凡人難承其重的位子。 云秀緊抿著唇,認真的,“——我們先發制人吧?!?/br> “嗯……”十四郎目光暖暖的望著他,“……是對陳玄志,還是對天子和太后?” 云秀愣了一愣——她說的當然是陳玄志,為的也只是不讓他供出十四郎來??墒撬蟾帕⒖瘫忝靼住f的是他的殺父仇人,為的是報仇。 若他對自己的哥哥和養母下不去手,殺一個棋子泄憤,又有什么意義? 她也看著十四郎,伸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 十四郎道,“……我大概修不成神仙了??墒恰粑蚁敫闼奶幵朴?,你愿意帶上我嗎?”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6月15日 第99章 錦瑟無端(七) 宮墻高聳,長巷逼仄。 云秀跟著一點螢光,走在窄窄的巷子里。 地上積雪并未仔細清掃過,殘雪融而復凍之后,結了一層砂樣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作響。 附近并無巡視或守衛的士兵——事實上除了偶爾落在墻瓦上歇腳的雀子,根本就沒什么活物往來。 云秀便也不必謹慎的潛行。 她邊走邊打量著四周,疑惑大明宮中竟也有這么荒涼僻靜的角落——然而再想想,中朝戰亂中大明宮也曾遭遇兵隳,戰后百十年間幾經修繕才漸漸重煥榮光,也難免遺下幾處荒敗的廢屋、駐留幾批百十年前的亡靈。 那點螢光浮浮沉沉的往前飄行,來到一處院落前,終于停了下來。 那院子里倒頗有些人氣,庭中空地上辟了幾畦菜地,種了些矮小耐凍的菠菜韭菜。角落窗子和矮墻上挑著竹竿,上晾了幾件舊衣服。 很有些尋常百姓的氣息,卻全然不像是弒君者的寄身處。 但螢光確實停駐在此處了。從浴堂殿天子被弒殺的房間里取出的螢光,說白了就是死去天子遺留的碎魂——是察覺到受自己栽培提拔的賤奴竟敢弒君那一刻,天子的暴怒。跟人不同,鬼魂清明直白得很,認不錯自己要找的人。陳玄志肯定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