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建儲立嗣,正為此刻?!绷⒖瘫阌腥诉M言,“這有什么可商議的?該盡快輔佐太子即位,安撫人心才是?!?/br> 眾人紛紛附議。 淑妃便問,“柳相公和李相公怎么說?” 柳世番輕舒一口氣,“臣附議?!?/br> “太子即位,名正言順……”李相公搖搖欲墜,一句話喘了三喘,“臣也附議?!?/br> 從頭到尾沒有任何一個人質疑,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宰相們去殿外擬詔。 塵埃落定。 太子坐臥不安的在紫宸殿中踱來踱去,淑妃煩亂道,“你阿爹死了!” 太子愣了一愣,似是不解淑妃為何會這么說。 而后他忽的意識到,殿內帷帳不知何時已換做了白色。 他似是還沒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么,茫然四望之后,他看到了靈床上父親的尸身,一旁披麻戴孝的母親。似是此刻他才終于明白發生了什么,眼眶驟然間泛紅,身上那種不正常的熱度如潮水般褪去了。他頹然立在一側,如被抽去棟梁的房屋般垮塌下來,無力的跪倒在地上。 “阿爹死了?” “死了?!?/br> 他扶了宦官的手,幾乎是被架到了天子靈床前。他哆哆嗦嗦的握住了父親的手。 長久的戰戰兢兢的生活在君父的威怒之下,他早已忘了父子之間正常的感情是什么樣的??蛇@一刻,那種朝不保夕的恐懼終于消散了,眼前的人喪失了君主的威嚴,就只是他死去的父親而已——就只是他的父親而已。 他摸摸索索的掀開蓋住天子面容的布,看到他死去的面容,看到他脖頸上的勒痕。 淚水再也止不住,他伏在天子身上,懊悔、悲傷——也或者是放肆的痛哭起來。 十四郎蒼白的坐在紫宸殿外臺階上。 聽到殿內哭聲時,他臉上才稍稍恢復了些血色。而后眼淚便不停的滾落下來。 云秀不知該如何是好,只能握緊他的手。他卻回身抱住了云秀,便伏在她肩上,無聲的痛哭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更5月22號。 第96章 錦瑟無端(四) 天子就這么去世了。 官方說法是,服食丹藥后暴斃身亡。進獻丹藥的柳道士因此被殺,當年將柳道士引薦至天子跟前的蒲州太守被貶謫——又有傳言說,此事背后另有隱情,據說蒲州太守任內犯了法,去求鄭國夫人令狐韓氏幫忙說項,是令狐韓氏將柳道士引薦給他,令他舉薦給天子。又有人說,令狐韓氏之所以這么做,是受后宮嬪妃指使……傳言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關于天子之死,市井之間無人不在質疑,然而朝堂之上幾無一聲雜音,不論忠jian賢愚,都坐視主君枉死,無一人再提此事。 太子旋即即位,改年號長慶。 登基大典后,百官朝賀。十四郎他們一眾皇子皇孫們也被從十六宅中放出,前往紫宸殿中參拜。 大典乏善可陳——司天臺推算出的最近一個黃道吉日正是這一年元旦,距離天子去世不過十來日光景。要準備一場盛大的典禮,雖說沒到時日不夠用的地步,卻也略顯捉襟見肘。 十四郎原本覺著,他二哥哥期待了這么久,會為了讓自己的登基大典更氣派、盛大而稍稍推遲一下日期。結果看來,是登基的緊迫感壓過了炫耀排場、享受矚目的天性。 大典上,侍立在新天子身旁的宦官,正是當日參與謀害舊天子的那些人,他們俱都因“擁立有功”而加官進爵。而昔日天子身旁最受信賴的大宦官、樞密使梁守謙和他手下的兒孫宦官們,則已在權力更迭中被清洗干凈了。至于他們是生是死,則早無人在意了。 唯一稍令十四郎忍下的是,動手縊死天子的宦官并不在其中——當日他悲痛摧心,將此人遺忘在一旁。若淑妃和他二哥沒動手,那人當還活著吧。十四郎并未對此人感到多么刻骨的仇恨,事實上對于天子被弒殺一事,如今他幾乎已感受不到什么痛苦和憤怒了。只有在看到寶座上的新天子時,才會打從心底里刻薄起來——群狼環伺,他二哥哥夜里可能睡得安穩?或者他二哥哥覺著那狼群他投喂過,只會弒殺舊主卻不會弒殺新主嗎? ——天子之死,將他心底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消極、冷漠、陰暗、惡毒,悉數都激發出來。 有時他反省自身,甚至會懷疑自己從最初便是這么一個人,他性格中所有那些溫和、善良不過都是功利性的偽裝——因為他明知自己身處泥濘險惡之中,唯有天真無辜才能維系住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假象,得到身旁所有人的喜愛。 當他的二哥哥殺死他阿爹時,假象終于被戳破。他所想討得歡心的兩個人,同時死去了。他已沒必要繼續偽裝了。 參拜終于結束了,新天子傳令,請他的兄弟們留步赴宴。 而“兄弟”之中,并不包含他們的長兄澧王——澧王曾上賀表,懇請弟弟準許他今日前來觀禮,卻被駁回了。 十四郎想,他大哥哥恐怕也難以保全了吧。其實到了這一步,澧王已注定沒有余力爭奪皇位,只是茍活之身罷了,又何必要對他趕盡殺絕? ——但對手足至親趕盡殺絕,似乎才是大明宮里的慣例和規矩。 他早就該明白了不是? 所有人都恭領賜宴時,唯獨十四郎面色生硬。狐假虎威的新晉宦官陰陽怪氣的詢問他是否有什么不滿時,十四郎厭煩的回答——守孝,悲傷,笑不出來?;鹿俦灰靡痪湓捯不夭簧蟻?,只能在向天子復命時,隱晦的提及信王似是別有心事。而新天子并未輕信讒言,仔細問明十四郎的回話后,嘆息,“……十四郎一向溫柔忠純?!北忝巳硖熳佑眠^的玉帶賜給十四郎,以嘉表、撫慰他的孝心。 ——待十四郎分明一如往昔。 因這條玉帶,筵席上十四郎自始至終都心不在焉。時而想起年幼時坐在二哥哥的手臂上,那臂彎牢靠得像一把高高的、專屬于他的小椅子。時而又想起父親的尸身旁,二哥哥蒼白的興奮著的臉……交替的愛憎令他微微感到作嘔,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 散席之后,天子單獨留下他,似是想同他說些什么。 兄弟二人無言的對立著。十四郎脆弱蒼白,正是年少失怙該有的模樣。而天子欲言又止,似是愧疚,又似是憐惜,但決然沒有坦白的打算。 最終天子命人取來斗篷,親自給十四郎披上,叮囑他不要哀毀過度,努力加餐,天寒加衣。便要差人送他回去。 而十四郎也最終問了出來,“二哥……能不能留澧王一命?” 天子猶豫了片刻——他還沒變得殺伐決斷,這令十四郎稍稍感到欣喜。 “澧王讓你來替他求情?” “我已數月沒見過澧王了,只是聽了些傳言。二哥……你不會殺害大哥的,對不對?” 天子卻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有些事不是朕說赦免便能赦免的,朕得問問旁人才行?!?/br> ——他確實沒殺伐決斷,他只是依舊喜歡把責任推給旁人。 而他所謂旁人,必不會是那些能將他導向正路的股肱之臣。只會是環繞在他身旁的,教唆他,給他出些上不得臺面的餿主意的宦官、小人……或者他會請示皇太后?;侍蟮故遣胖沁^人,但她必定不會留下澧王。當然她也不會承擔教唆天子殺害兄弟的罪名,十之八|九還得宦官出面去說。 天子說問旁人,根本就是不打算給澧王活路。 十四郎沒再說什么。 便向天子道別,離開了紫宸殿。 凜風白雪之中,他腳步沉重又虛浮的前行著。 不知走了多久,忽聽人道,“你替澧王求情了?” 十四郎抬起頭來,便見沅哥兒正不耐煩的立在前路上等他,微微揚著頭,面色不善。 第97章 錦瑟無端(五) “是?!笔睦蓳P起頭,針鋒相對的頂回去,“殿下真是耳聰目明,這么快便得到消息了?!?/br>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一道求學。他比十四郎大一歲,可十四郎比他高一輩兒,也很難說是誰比較占便宜。只是十四郎生性忍讓,不愛同人爭執,歷來都是他囂張跋扈,而十四郎避其鋒芒,看起來便仿佛一直都是他在欺負十四郎。 可論說起來,祖父在世時,十四郎是受寵的皇子,他雖也是受寵的皇孫,可奈何他的父親是個戰戰兢兢的太子——如履薄冰的那個該是他才對??伤几抑笔阈匾?、不躲不藏,十四郎卻謹小慎微、遮遮掩掩,不免就令他憤慨、瞧不起了。 ——他對十四郎的欺負里,便也藏了一股子“逼迫他現出原形”的意氣。 但他大概習慣了十四郎的退讓和容忍,此刻十四郎忽然尖銳起來,他一時竟有些反應不及。 “哼?!眳s也很快便坦然接受了,“盡做些徒勞無功的事?!?/br> 他倒也不是真要來質問這件事,不過是習慣性的見了十四郎就要找茬罷了。十四郎正面承認了,他反而覺著沒勁——澧王同東宮再交惡,也畢竟是他的伯父。澧王的幾個兒子也和他同窗,雖互別苗頭,卻還沒到恨之欲死的地步。反倒是區區幾個奴才便敢向天子進言,要天子誅殺澧王,更令他覺著荒誕、可惡。相較而言,若宦官敢對親王喊打喊殺、十四郎這個正經親王卻三緘其口,還更令他惱火呢。 “你要回王宅?”他便又問。 “是?!?/br> “我送你?!?/br> “我自己有馬車?!?/br> 沅哥兒眨了眨眼睛,刁難道,“那你送我回去?!?/br> 十四郎沒再繼續同他爭執。 兩人一道出紫宸門,又乘馬車出丹陽門。 車廂不大。十四郎不愿同他搭話,便取了書卷來讀。沅哥兒卻也不擾他,屁股下帶尖兒似的四處亂看、亂翻。見配屜里裝的不過是些傳奇志怪,余者只有一小罐什錦蜜餞,丁點兒玩樂享受的東西都無,便又無趣起來。 他無趣了,就愛折騰身旁人。 加之祖父去世后林林總總那些事憋在心里,憋得他難受。那些原本留著不想提的話,也能視情況提一提了。 盯著十四郎看了半晌,忽然問,“他們找的是不是你?” 十四郎哪里有看書的心情?聽他開口,便仄仄的應道,“誰們?” “阿翁身邊那些宦官?!便涓鐑壕o盯著十四郎的眼睛。 十四郎是想“不動聲色”,可有些情緒是控制不住的。那日的回憶再度浮現在腦海中,他眼圈不由自主的泛紅,眸子已濕了。他便捏了捏鼻梁,稍作掩飾,“……他們找我做什么?” 他的失態沒逃過沅哥兒的眼睛,“阿翁駕崩那日,近身侍候的宦官受傷了?!彼噶酥改X袋,“傷在這里,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隨即阿翁便駕崩了,那些宦官便鎖了宮門四處搜人?!彼那牡臏惿锨?,“十四叔,他們搜的是不是你?” ——他所經歷過的事,經此一轉述,竟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十四郎惱怒的反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沅哥兒呲著牙,“你說我是什么意思?” 十四郎猛的站起來,掀了車簾子,吩咐,“停車!” 沅哥兒也拽著車簾子伸頭出去,吩咐車夫,“不準停!直接回寧王府。敢停就砍了你!” 車夫誰都不敢得罪,卻也知道這倆人里誰比較講道理,忙驚恐失措的望向十四郎。 沅哥兒知道自己占了上風,便也轉而安撫十四郎,“你當真要和我在丹陽門大街上爭論此事?” 他大約很難明白,十四郎真的想——有一些秘密哪怕說出來后立刻便得去死,也比憋在心里來得舒服。 十四郎緘默至今是因他知道一旦說出來,還不知要有多少人枉死??梢幌氲教熳铀啦活?,他便會自我懷疑——他究竟是在顧全大局,還是在姑息罪惡?明知顧全大局就必須姑息罪人,坐視死去的人白白死去——卻還是選擇所謂“顧全大局”的人,難道不該與罪人同罪嗎?! 他看著沅哥兒洋洋自得的模樣,又陰鷙的想——憑什么只他一人承受這些?憑什么沅哥兒就能干凈無辜的在這里信口開河。 …… 可他依舊將話咽了下去。 沅哥兒見他由沖動至悲憤、至痛苦,最終歸于忍耐和沉默,心里便又惱火起來——他實在見不得十四郎“委曲求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