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那時十四郎才知道,云秀買下的院子,是令狐晉從留給令狐十七的宅子里隔出來的。 他當然也知道令狐十七同云秀的關系,畢竟令狐韓氏常將云秀掛在嘴邊。 可是……他們恐怕并不僅僅是表兄妹而已。 “嗯?!痹菩銘?。 “你也曾邀他一道修仙嗎?” 云秀依稀覺著這問題耳熟的很,稍不解他為何這么問——十四郎不是不想修仙嗎? 邀沒邀過,云秀確實不記得了。也許隨口邀過?橫豎定然說過類似的話吧。畢竟在這世上,她就只遇到一個道友而已——華陽真人是師父。 若沒有令狐十七,她還不知正在哪條彎道上打轉兒呢。 云秀便又點頭,“嗯?!?/br> “這樣啊……”十四郎垂眸。片刻后,抬頭輕輕的催促道,“……快回去吧?!?/br> 云秀便向他點頭道別,轉身迅速的消失在虛空中,回到奉安觀外的巷子里。 然而令狐十七早已消失不見,不知到何處去了。 ——也許是回到鄭國公府了吧。云秀想。竟發生了這種變故,她也該去探問一下她二姨才對。 第92章 未妨惆悵(十) 窗外疏枝橫斜。 令狐韓氏坐在妝臺前,身后丫鬟正屏息為她梳頭。那頭發漆黑如瀑,盈盈滿手。發尾委落及地,當中半分雜色也無。鴉色梳起,便露出瑩白修長的脖頸來。脖頸右側近肩頸處一點小小的黑痣,并非無暇,卻比無暇還更撓人些。 丫鬟不由就想,若自己是個男人,都不必看到她的正臉,只從背后這么撩一撩她的頭發,怕都要心動了。 她已為令狐韓氏梳了五六年妝。初次被引到令狐韓氏跟前時,令狐韓氏就已三十五六了,卻依舊是傳說中的美人。她心想在她們鄉下,這個年紀都快能當祖母了,又能美到哪里去?莫非其人是個不老的妖精嗎?見了才知,美人確實比旁人老得慢些,卻也并非不老。只是她的美同年少年長并無太大干系。年少時她綽約如仙子,待人到中年,她嫣然一笑,依舊惑陽城、迷下蔡。 長安貴婦人們都緊盯著她的妝容。她因風寒而燒得雙頰赤紅的模樣,都被人當成胭脂妝來效仿。卻無人知道,縱然是春睡醒來時,她衣衫散亂,妝容暈開,可只消長睫一啟眸光流出,便照舊比旁人精心裝扮過還要動人得多——她容顏固然絕美,可美到人人都艷羨嫉恨的地步,卻決然不是因她的容顏,而是因她眼底不甘寂寞的光。 可那光此刻卻熄滅了。她不施粉黛,面色蒼白。長長的睫毛下,目光倦怠黯淡,眼周微微帶些浮腫。 好看依舊是好看的,卻素淡得不像是她了。 外間許多人都將她比做虢國夫人。清心寡欲同她無緣。人人都覺得,她守寡時怕要比未寡前還要風韻動人。 ……大概誰都想象不到她會是這樣的吧。 喪禮之后,她便搬到了東園。 如今她已不再是鄭國公府的女主人了??蓱{她的輩分,若想作威作福,新任鄭國公大約也奈何不得她。何況令狐晉去世前還曾特地交代過。幾個繼子若真有人敢對她不敬,孝道上先就過不去。 至少眼下看來,還無人能威脅到她在府上的權威。 只是想和令狐晉在世時一樣一呼百應、八面威風,大約也不能了吧。 此刻丫鬟倒是有些明白,為何令狐韓氏非要十七郎尚主不可了——鄭國公府到底和他們鄉下不同。 可惜令狐晉這一過世,娶十二公主一事大概是不必想了,待守完三年孝,公主早不知花落誰家了??扇羧⑴缘墓?,沒了淑妃和太子的扶持,對十七郎又沒什么裨益,反而還要受公主種種壓制,還不如娶個門當戶對的閨秀。 然而十七郎嬌慣名聲在外,又無心仕途。父親去世,幾個哥哥又將他當外人,真正門當戶對的人家,誰愿意把閨女嫁給他? 這么一想,丫鬟反而有些同情起令狐韓氏來。心想,無怪她憔悴至此,原來就算是她這樣的女人,也是需要丈夫來撐腰、庇護的啊……俄而又想,再怎么落魄,她也還是鄭國夫人,豈輪得到自己一個任人買賣的丫鬟來同情?便也釋然了。 這時令狐韓氏揮了揮手,道,“……都下去吧?!?/br> 小丫鬟便起身,跟一眾伺候令狐韓氏起床梳洗的婆子丫鬟一道,默不作聲的退下去了。 令狐韓氏看著鏡子里那張蒼白、素淡的臉。 和絕大多數女人不同,令狐韓氏從不艷羨旁人的青春年少,也從不因年華老去而焦慮消沉。 她知道自己青春年少時是什么模樣的。美貌,無畏,野心勃勃,覺著前途盡在掌握,并且一往無前的去掌握,為出人頭地而奔走在亂世中??瓷砭痈呶荒切┤?,無不是庸碌無為鼠目寸光,丁點兒本事全用在結黨營私上了??闯翜S下僚的那些男人,一個個眼高手低怨天尤人,丁點兒功勛都沒建也不知憑什么堅信自己有經天緯地之才只是時不我濟……若連這些人都做到、都信自己能做到,憑什么她不能? 可實際上呢?那時的她不過是個任人宰割的無名小卒罷了。連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都不能,連保住他的性命都不能。 所以,年輕有什么可艷羨的? 年輕的女人就更沒什么可艷羨的了。不過是豢養在籠中的金絲雀罷了,看上去再光鮮亮麗又如何?到頭來還不是被人隨意擺布?連吃穿用度都得旁人做主。 待到能和她平起平坐時,年輕美貌早就沒什么用處了。 她以為自己過得比年少時好得多。她以為眼下的日子便是她夢寐以求的日子。 可是,彌留之際令狐晉卻說,“……真懷念你當初的模樣啊,眼睛里閃著光,什么都攔不住你似的?!?/br> 她為此惱羞成怒——她愛自己養尊處優的模樣。她紙醉金迷肆意妄為,能左右許多人的命運,卻不再被人肆意擺弄。 她嫁給令狐晉近二十年??稍瓉砹詈鼤x喜愛的,竟是當年那個無知無能,如螻蟻般困頓掙扎的小姑娘嗎?是啊,他這種權勢滔天的男人當然會喜歡那種小姑娘,他能一言摧毀之一言庇護之,就像是洞開烏云下凡布教的天神般,令人仰望令人跪拜,令人費盡心思去依附他。 可她丁點兒都不懷念——她厭惡那樣的自己。 令狐晉撫摸著她的臉頰,問,“那少年叫什么來著?……若我再大度些,若我能真心成全你們,若我……” 她惱怒的回答,“若非要旁人成全才能得到,得不到也罷?!?/br> 他便笑著,“嗯……”枯槁的手滑落下來,他在最后問,“很不甘心吧……” “很不甘心吧”。 ……她心中那些麻木已久,久到她都不記得它們曾存在過的東西,便這么被喚醒過來。 她遲鈍的、茫然的,卻又清晰的意識到,原來那是不甘心。 她確實紙醉金迷肆意妄為,能左右許多人的命運,不再是能被人輕易擺弄的棋子——可是,這便是她年少時所汲汲以求的東西嗎? 這些只不過是當初被她斥為庸碌惡毒、鼠目寸光,卻最終擊碎了她的野心令她寸步難行的東西罷了! 而事實證明,這已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了。 ——她為此而感到不甘心。 原來這一切,令狐晉都懂得。 這男人果然還和以前一樣高高在上,果然只是喜愛她困頓掙扎的模樣罷了。 他以為自己是什么???天神嗎? 她支著額頭緩緩的平復氣息。 這時她聽到剝啄的敲窗聲,“二姨,是我?!?/br> 是云秀。 令狐韓氏嘆了口氣,對著鏡子輕輕拍了拍臉頰,令自己面色顯得稍好一些。而后起身去為她開窗。 ——云秀是從后院兒里翻進來的。 令狐韓氏心想她都能避開護衛和家丁潛入內院兒了,為何還得翻窗進來。 想想還是算了,不問了。 她看著云秀——這幾年她一直在和云秀通信。雖說鯉哥兒離家出走去投奔云秀之后,她便也不再過問云秀的處境了,但親兒子都在云秀身旁,她豈會不知云秀的遭遇舉動?故而枯站了半晌,竟沒什么需要特地去問她的。 倒也不是全然沒有——她其實很想問云秀是不是真心喜歡鯉哥兒,可這其實壓根就不必開口。就只有鯉哥兒那個一輩子沒見過世面、偏偏自我感覺良好的紈绔子弟,才會想當然的覺著云秀定然會喜歡他。稍一留意云秀是怎么待他的,就會明白,云秀只是將他看作一個麻煩的、但因是自己的表哥,別無選擇只能認命接納的親人。雖也不能說不喜歡他,但定然不是被迫嫁給他也甘之如飴的那種喜歡。 ——這些蠢男人為什么都不明白,娶一個自己喜歡但不喜歡自己的女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得償所愿。如她這般有所訴求的,或許還有心應對一二。如云秀這般壓根就在自娛自樂的,且不說你能不能逼迫得了她,便真得逞了,得到的也只是個視你如敝履的陌路人罷了。 究竟哪里比娶公主強了? 令狐韓氏嘆了口氣,道,“你怎么過來了?” 云秀忙道,“我來看看你……” 令狐韓氏看她想安慰人,卻不知該怎么做的忐忑模樣,心下便覺無奈——可想到她畢竟還是來了,又覺著暖心。 便抬手摸了摸她的頭,道,“……人來了就好。見著你們,便沒那么難受了。來,陪我坐坐吧?!?/br> 她便拉云秀坐下,一道話家常。 明明是云秀來安慰她的,到頭來反而一直在聊云秀。雖不至于什么都被她給套出來了,卻也說到云秀決意出家,已不會再回柳家去;說到她如今住在長安興寧坊,恰和鯉哥兒做鄰居;說到她衣食無憂,不必擔心饑饉更不怕人不怕人欺凌……令狐韓氏略一琢磨,便能將背后原委猜得八九不離十。 光兒子還不夠,竟連侄女兒也有仙緣。令狐韓氏想想便覺著可笑——仙緣這種東西,究竟為何要存在于凡世啊。 天子求不得。多少人如她一般掙扎半世,也不見仙緣來救。偏偏這兩個混世魔王輕而易舉便得到了——豈不是徒然顯得她這樣野心勃勃、奮力進取之人,一生勞碌求索都是虛妄?可話又說回來了,如她這般美貌、才華、耐心、勤懇、執著……樣樣都不缺的人,卻被一遍遍的碾壓,最終“幸運”的長成自己當年最厭惡的模樣,可見這世道本身就已足夠虛妄了。再多一道仙緣來戲弄世情,也不算什么。 她便問云秀,“鯉哥兒是和你在一起嗎?” “表哥沒在家嗎?” “他阿爹下葬后便走了?!绷詈n氏苦笑道——臨走前還曾來向她辭行,畢竟他是要出家,是要拋家棄業、置寡母于不顧。 云秀便道,“想是又要去云游了吧。您也不必擔憂,表哥他……” “倒不是擔憂他凍餓,或是被人欺凌?!绷詈n氏想了想,便說,“……他從小被慣壞了,事事都有人替他著想,一貫都能心想事成。既不知人間疾苦,又沒什么自知之明。散漫怠惰,很是靠不住。我擔憂他遇見自己喜歡的人,想替她著想,卻不知她在意什么、想要什么,結果弄巧成拙,反令人厭煩、疏遠了他——我怕他太笨拙了,會孤單一生?!?/br> 云秀笑道,“您放心吧。表哥他早就改了——他很靠得住。在蒲州,凡見過他的姑娘就沒有不喜歡他的。何況,受不受人喜歡,其實也沒什么可在意的?!?/br> 令狐韓氏笑了笑,道,“也對。若真求得仙緣,人生一世八|九十年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喜不喜歡又有什么要緊的?真要孤單,得按百千年計吧?!?/br> 云秀不由失笑,道,“不會啊——至少我會常去煩他的?!?/br> 令狐韓氏看著她,眸中有暖暖的流光。她又抬手輕撫云秀的頭,道,“嗯,這我就放心了?!?/br> 第93章 錦瑟無端(一) 從鄭國公府回來之后,云秀便有些坐臥不安。 每日宅在觀里修墻掃雪掏鼠窩,摘菜洗米晾衣服,拿線香百無聊賴的一粒粒燙掉老樹皮上的白蟲卵……在她連續兩次攔下要去如廁的道恒真人詢問她茅廁里的草紙夠不夠用之后,道恒真人的好修養終于維持不下去了,催促打發她——逛街也好、云游也罷,總之趕緊出門去散散心,別在家里憋壞了。 被趕出家門,云秀蕭蕭瑟瑟的坐在云頭上在半空中吹了半晌風——當然,因為駕云術自帶避風效果,所以實質上并沒真讓風吹著——發現自己居然一時無心去云游。 她便去天河邊兒上,坐在大鰲背上看了一會兒鯉魚——自登州從海上駕云向東去,可達極東之東,是滄海與天河的交匯之處。雖不知距華陽真人當年帶她去看的“天河”有多遠,可她確實再次見到了那只大鯉魚。時隔多年之后,它依舊掙扎在澎湃洶涌的星海和云潮之中、奮力前行。想來它的歷練短時間內還不會結束吧。 天河弱水本是天下最輕最薄之物,鴻毛不浮,飛鳥亦不能過??赡陱鸵荒?,無數人不能實現的生愿與遺愿消解在弱水之中,使得這水流又成為最沉重、最難以求脫之物。也只有鯉魚這種傳說中最沒心沒肺沒記性的東西,才能泅弱水渡河去登龍門求仙吧。若人入弱水中,只怕登時就要被心魔纏住,墮入輪回了。 …… 可若能渡過這條河,便也意味著自紅塵之中脫身而出,再不受塵世苦欲羈絆了吧。 云秀望著那澎湃奔涌的云浪,忽的生出超脫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