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夜色靜深,歡宴散去。眾人都回房去睡了。 長安宵禁不比旁處,都這個時候了,自然沒人覺著十四郎還會告辭離開。早就準備好了客房給他。 但十四郎當然得回去——離開時他雖借口說累了想早睡,“非宮中傳喚”不許叫醒他。但明日一早該起床時他若還不在,事情可就鬧大了。 觀內終于只剩下云秀還沒睡時,她便取了解藥,幫十四郎解除了變化術。 終于恢復成正常的身高差,十四郎垂眸笑看著她——看他的目光,分明就很想摸一摸云秀的頭頂,提醒她掌握制高點的究竟是誰。 但不要緊,云秀想,等一會兒上了天,他就知道到底是誰說了算了。 十四郎笑看著她,又抬頭看了看空中微缺的圓月,道,“這么好的月色,我們走回去吧?!?/br> 云秀:……陪他散散步,倒也不是不可以。 云秀便給他披上隱身的斗篷,陪他漫步在嚴冬時冷徹皎潔的月色下。 然而才從奉安觀里出來,便見隔壁高高的院墻之下站著一個人——正背對著月光,仰望著墻上攀援而出的枯藤。 散落的烏發,隨風翻動的白氅。身量比十四郎還高一些,挺拔又倜儻。四枚夜明珠如螢火蟲般懸停在他身側。都不必看全模樣,單憑氣息就能認出是誰來——令狐十七。 他察覺動靜回過頭來。黑而清冷的眸子掃過云秀,再掃過十四郎。原本身上似有若無的疲倦便收斂起來,化作一個溫和從容的微笑。 他指了指身旁的庭院,道,“……是巧合?!?/br> 早先相見時的那種違和感又浮現出來。 云秀想了想,回頭對十四郎道,“暫時不能送你回去了——我有話同他說,你先回屋里去等一會兒,可好?” 十四郎點頭道好,卻沒有立刻離開。 他站在一旁看了令狐十七片刻,向他頷首為禮,似乎想說什么,卻最終沒有說出口。 令狐十七便也點頭回禮。 待十四郎離開后,令狐十七才又望向云秀。 “那就是十四郎?” “嗯?!痹菩泓c頭。她知道他是在故意岔開話題,于是更確定了,他確實不對勁,“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令狐十七復又仰頭看著眼前庭院,許久之后,才道,“……那年同你爭吵后,從華陰縣回到長安我便開始修行?!?/br> “嗯?!?/br> “指點我修行的道長不肯住在國公府,阿爹便買了處院子給他——雖說是給了他,實際住的人,卻是我?!彼闾种噶酥?,“就是此處?!?/br> 云秀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么,“……嗯?!?/br> “如今,我又要搬回來了——真不是故意纏著你?!彼粗菩?,面色平靜又無奈,“我也沒料到他會隔出一道院子,盤給你住?!?/br> 他眼睛里沒有他慣常該有的散漫又囂張的光。 “表哥?!痹菩惚阍僖淮螁柕?,“究竟發生什么事了?” 令狐十七看著她——他們表兄妹之間當真是太熟悉了。只需一眼她便能看穿他隱瞞著的心情。同樣也只需片刻對視,他便知道她非窮根究底不可。 真是半點體面都不給他留。 “……阿爹過世了?!绷詈咻p輕舒了口氣,道,“昨日剛剛下葬?!?/br> 第91章 未妨惆悵(九) 令狐晉已年過六十。不算短促——可令狐十七總覺著他時日還很長,長到無需考慮生老病死之事。 他并不怎么尊敬自己的父親。 旁人看他的父親,是“側帽風流”是“大才槃槃”是“風鶴走敵陣。云鵬忽飛翻”,是天子眾多外戚中獨一無二的風流人物??稍诹詈哐壑?,他只是個有錢有趣但大致依舊可歸類為“亂世爛人”的老頭子罷了,唯一的區別只在于——這是他家的老頭子。 他小的時候,這人拿胡子扎他。他生病的時候,這人皺著眉笑他。他跟云秀吵嘴吵的摔盤子砸碗時,這人無奈的訓斥他“何不免冠徒跣,以頭搶地”,發怒得更難看些?他教他讀書、讀史,引導他為人處事,教他如何透過時局,看破本質。偶爾也會抱怨時局腐朽,無人為百姓考慮。卻在他反問“何不散盡家財,舒解國難;何不犯言直諫,匡扶時局;何不揮軍直進,解民倒懸”時,支支吾吾的答不上來,于是厚著臉皮翻過來訓斥他“何與爾身”——干你個小兔崽子何事? 但大致上,令狐十七是喜歡他的——畢竟這是他家的老頭子,就算總有這樣那樣的“爛處”,也依舊比旁的老頭子可親可愛些。 令狐十七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這么快便失去他。 明明他和他阿娘爭吵后,離開蒲州前往長安時,他還好好的。 會嘆息,“明知你阿娘是為你好,為何還非要說狠話傷她的心?便不能說得更圓轉巧妙些嗎?” 會體貼,“你且先去避一陣子。等你阿娘氣消了,再慢慢說服她吧?!?/br> 會鼓勵他,“我站在你這邊。娶自己喜歡的姑娘,哪里比不上尚主?何況你們兩個都不是陳規腐俗中人。你阿娘也是cao心太過?!?/br> 誰知他才離開不過數月,他便一病不起了——只怕是他離開之后無人敢管束他了,他又肆意服食起丹藥硫磺來。 早同他說那些東西有百害而無一益,他偏戒不掉,偏要在渺茫之中懷僥幸之心去求那明知求不來的長生——或者說不老。 就算求來又有什么用?哪怕白發翻黑,枯皮復潤,重回到二十、三十、四十歲……從一開始就不喜歡他的人,轉頭就會開始喜歡他了嗎?承認自己衰老,在喜歡的人跟前老得坦蕩有尊嚴些,便有這么難嗎? 對他自己的事這么糊涂??蓪ε匀说氖聟s又這么洞明。 明明一病不起,自知大限將至了,也依舊記得他喜歡云秀,特意耗神給他安排這么一場“巧合”。 真是……死都要死了,還替旁人cao什么心? ——冷不丁就要戳人一下子,教人再度難受起來。 令狐十七長舒了口氣,緩解心口透不過氣來的難受。 云秀什么也沒說,只上前輕輕的抱住了他。 暖暖的體溫,令人眼眶一下子便熱起來。 令狐十七于是無奈又不忿的拒絕,“……別來招我了啊。我很難受?!?/br> 卻沒有試圖推開她。 云秀拍了拍他的脊背,“……我在這里。難受就哭一會兒吧?!?/br> “……我才不哭呢?!绷詈卟恍?。 尸身前、墳塋前痛哭一場,是情之所至。此刻沒頭沒尾的,有什么可哭的?——特地哭給人看嗎? 何況所謂的生死,不過就是“有生必有死”。是“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是“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是“雖追念我愁苦憂思,不過十日。諸家宗族,男女聚合,相向歌舞,快共飲食,相對談笑,捐忘死人”。是“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凡人終將走到這一步,從古至今有誰能逃過? 總哭哭啼啼的,是有多看不開啊。 他才不哭呢。 云秀卻將頭埋進他懷里,更緊密的抱住了他,“那就讓我抱一會兒吧?!?/br> ——她還在自以為是的想安慰他。 令狐十七就不明白,人為什么那么喜歡互相安慰、陪伴,不是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嗎? 何況死去的又不是她爹,不過就是個雖有親戚之名可統共沒見過幾次的陌生老頭子罷了。若在喪禮上,出于禮儀長歌當哭一番也就罷了。此刻才得知消息,怕只有“明明不難過但為了不顯得太冷漠而不得不表演難過”的尷尬吧。 一個根本就不難過的人,怎么可能安慰到正難過著的人? 就憑抱一會兒嗎? 可是抱一會兒有什么用?埋都埋了,莫非還能讓人起死回生?莫非抱一下就能感同身受?莫非感同身受之后,兩個人的難過就能互相抵消掉? 虛偽。不體面。讓人煩躁不堪,狼狽不堪。 可是,隔著衣衫感受到她暖暖的體溫,軟軟的軀體。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氣味,聽到她平緩而沉穩的心跳……知道自己懷里抱著一個活生生的,在關心、安慰、想要陪伴著他的人。心底那些軟弱的、孤單的、滯堵在心頭的,在人前無法流露而在人后不知該如何流露的感受,卻自顧自的緩緩流瀉出來了。 ——再也見不到他阿爹了。以后他便再也沒阿爹了。 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 果然狼狽不堪啊。令狐十七想。 可他依舊感到——還好有她在,還好她抱住了他。 心頭那令人窒息的無可排遣的難受,似乎終于能卸下了。 他不由便抬起了手,想要回抱住她。 ——如果那時抱住她就好了,他不經意的想,早知道這樣的安慰是有用的,阿淇下葬那日,他就該什么也不想的上前抱住她。 他終于回抱住了云秀,放任自己沉浸在悲痛,被她安慰著。 這時,他聽到她身上傳來叮當的鈴鐺聲。 他隱約猜到了那是什么東西,卻忽然間不想放開她了。 她因那鈴聲而緊繃和走神起來,卻不能在這個時候為旁的事拋開令狐十七,便有些遲疑。 令狐十七嘆了口氣,懊悔自己那時為什么沒有抱住她。 “傳音鈴?” “嗯……恐怕有人進十四郎屋里去了?!?/br> “得趕緊把他送回去?” “……” “去吧?!绷詈呓K于推開了她,催促著,“別節外生枝了?!?/br> 云秀猶豫了一瞬,“……我馬上就回來?!?/br> 令狐十七輕輕一笑,“……嗯?!?/br> 云秀忙找到十四郎,送他回府去。 所幸仆人們只是進屋換值而已,無人注意到十四郎根本就不在屋里。此刻換好值守,已在外間榻上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云秀要離開時,十四郎卻拉住了她。 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只是問道,“他也修仙嗎?” ——十四郎自然是認得令狐十七的。幼時他們一道上過學,雖沒多久令狐十七便因病不去了,但十四郎對他的印象反而比許多同窗多年的人還深刻。 令狐晉下葬前,十四郎也曾前去吊唁。令狐家稱之為鯉哥兒、十七郎者,正是令狐晉的幼子。那日他跪坐在一眾守靈的子弟之中,既不是最涕泗橫流的,也不是最哭聲干云的,可沒來由的十四郎便覺著。這么多人里,大概也只他一個在純然為了失去父親而悲痛。 這也不奇怪。令狐晉早年英豪,卻晚節不保,續娶了被人比作虢國夫人的韓氏為妻。而韓氏同他的長子仿佛年紀。老夫少妻,還是個艷名遠播而令名不顯的少妻,難免就令人疑心他是不是被美色迷惑。加之令狐晉偏愛幼子,前妻留下的兒子同他便有了隔閡。 但令狐晉對幾個兒子大致還是一視同仁的。除遺命令長子孝敬奉養繼母之外,其余一切都依禮制。長子襲爵并繼承祖產。其余子嗣各有成婚時分得的宅子,獨令狐十七未成婚,故而提前留了處宅子給他。錢財由五子均分,其余私物則歸韓氏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