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韓娘道,“迷路了,身上又乏得很。本想靠在歇一會兒,誰知就睡過去了?!彼K于能起身行禮,便問候,“數年不見,您一切安好?” 令狐晉道,“……好?!庇值?,“……真是恍若隔世?!?/br> “哪有這么久?”她笑,便掰著手指數了數,“四個年頭,算來才三年出頭罷了?!?/br> 令狐晉說,“是?!焙靡粫汉?,才又問道,“還在守孝嗎?” 她知道長安城中對她出家一事頗有說法不少人覺著韓家被邢國公府壓服,名為送她出家,實為守寡戴孝。 她不悅道,“我沒什么孝可守的?!?/br> 令狐晉道,“不是他?!?/br> 韓娘茫然的片刻,才又淡然一笑,“……為他便更沒什么可守的了?!?/br> 令狐晉點了點頭,又問,“……那你便是一心修道了?” 韓娘訝異的看了他一會兒,忽然便失笑出聲,“您心里我便這么清新脫俗嗎?我還以為我在您跟前早就原形畢露了?!彼α艘魂囎?,終于松懈下來,不再拘謹,“只是沒旁處可去罷了。我阿爹必定不肯接我回去,我招惹了那么大的仇家,料想日后也無人敢娶我。不如就在道觀里混著。雖清冷貧乏了些,倒也還算自在?!?/br> 令狐晉便問,“如果有人敢娶呢?” “那也不成?!表n娘笑道看著他,“……我雖然落魄,可也不是誰娶我都肯嫁的。要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br> 令狐晉說,“……‘但如嶠比,云何?’1” 韓娘彎了眼睛,輕聲答道,“固所愿也?!?/br> 她跪坐在他的衣冠冢前,奠了一杯薄酒。 在華山出家這四年,她曾無數次坐在這里陪他看云卷云舒。但相聚日短,別離日長,一個人緬懷兩個人的事,總歸是有盡頭的。 終有一日她忘卻初心如大夢覺醒,于是捐卻昔日種種,釋負前行。從此是夢中之所非,非夢中之所是,再不是當初他遇見、并喜歡上的那個姑娘。 可他的人生早已被斬斷在夢中,再無反悔、重來的機會了。 她那愚不可及的夢,吞噬了他的人生。 那是她唯一不愿醒來的美夢,那也是她唯一愛過的少年。 她將那墜子掛在了被她當作墓碑立起的青石上。 若當初沒有喜歡上他便好了。 若重逢后沒有人認出他便好了。 若不曾癡心妄想能和他在一起便好了。 若他還騎在櫟樹枝頭,自在無憂的吹著風……那便再好不過了。 淚水從她臉頰上滾落。 千言萬語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最后只化作唯一的祈愿。 “忘了我,下輩子不要再遇見我了?!?/br> 云秀猛的從幻境中清醒過來。 天際一線發白不知不覺竟已天亮了。她卻并未感到徹夜未眠的疲乏,充盈于全身的靈氣令她頭腦清醒,身輕如燕。 ……能做到。她想。 她將六重花印拍在桃花樹上,而后毫不猶豫的伸手推去。 她的預感沒錯她出現在夢中所見的山坡上。 時隔十余年后,這里的景色依舊無大改變。那被立作墓碑的青石顯是才被擦拭過不久,墓前磚石壘成的供臺前,還有才燒過的灰燼。 這里一直有人打理著。 云秀移開供臺,果然在那臺下看到一個帕子包起的小袋。帕子里那枚銀墜子早已繡的發黑,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她把銀墜子收好,匆匆通過六重花印,回到自己該待的屋子里。 才從空間里出來,便正對上令狐十七那雙通透的黑眼睛。他顯是一夜沒睡,上挑的眼角越顯得漆黑,帶了些隱而不發的怒氣,竟令云秀微微有些心虛。 “那是什么?” “什么‘什么’??!” 令狐十七閉上眼睛,似乎想克制什么情緒。但一夜未睡的疲乏令他徹底暴發了,他拽起她的衣袖,翻給她看,“這里?!庇智弥T,“還剛剛出現在門上的,那朵丑得慘不忍睹的花是什么歪門邪道?” 云秀有些懵,“你,你能看到?” 令狐十七極力隱忍著,云秀卻已喜形于色,她迫不及待的再一次在門上拍下六重花印,“快,推一推看??炻?,快?!?/br> 第43章 青鳥殷勤(五) 令狐十七一把甩開了云秀的手。 他對云秀素來很有耐心,但這一次他都這么惱火了,云秀依舊不將他的情緒放在心上,非要說些毫不相干的話,就太欺負人了。 云秀沒料到令狐十七這么生氣,也懵了一會兒。 她的脾氣其實很好,可唯獨面對令狐十七時,她的道心佛性就安放不住,動輒像個滿身煙火氣的小丫頭片子似的,被他招惹起倔強和火性來?;旧?,在云秀的潛意識里,當令狐十七發脾氣時,就該不由分說的頂撞回去,因為肯定是他無理。 但這一次她居然遲疑了。 因為令狐十七看上去是真的又惱火,又傷心,又焦躁。 可云秀也委屈啊她明明都把最珍貴的秘密和寶物分享給他了。 她遲疑了一會兒對著這樣的令狐十七,到底還是發不起火。 帶著“就算你委屈,但我比你還委屈呢”的心情,傲嬌的別過頭去,“不愿意就算了?!?/br> 說罷轉身要走她也忙了一夜,累得很,天明后還要趕路、還要去幫少年送信物,才沒力氣同他爭吵呢。 令狐十七更惱火,一把拽住了她。 云秀站立不穩,趔趄了一下,手便按在了六重花印上。 似有星河旋轉,吞吐光暗。 云秀只覺得周身靈力霎時被抽去大半,身體重得如攜泰山而行。原本穿過花印進入空間只是眨眼間的事,這一次卻被無限拉長了一般,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是如何穿越時空罅隙里的虛無,并且那虛無仿佛永無盡頭一般。 似乎過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幾乎就在她累得再也支撐不住時,身體便驟然輕盈起來。被扭曲了的虛無褪盡,充盈的靈氣從四面八方灌入她幾乎被抽干的身體。她撲倒在草地上,大口喘息著。 好累,她想。 她扶著領口,一面喘著,一面就克制不住的表情微妙的看向令狐十七。 按著慣例,這會兒她該跟他爭吵的怎么能這么唐突的上手就拽人,出意外怎么辦! 可她根本按捺不住心底的雀躍和驚喜她居然能帶人進空間里來!又想邀功般向令狐十七炫耀怎么樣,看到了吧,這就是我的法寶,哼唧~ 難得一見的,令狐十七竟然完全沒有接收到她的情緒。 他有些茫然。似乎意識被什么東西給占據了,又似乎整個人都迷失在虛無中。 云秀先還以為他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給嚇到了,漸漸的便意識到了嚴重性在此之前她連貓狗都沒帶進來過,枉論一個大活人。她根本就不知道會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后果,萬一…… 云秀不由便緊張起來,只覺得指尖都在發抖。她伸手去拽令狐十七的衣袖,試圖喚他回神,“鯉哥” 令狐十七立刻便從失神中醒來。 醒神后,那雙黑漆漆的眸子一如既往的帶著傲慢和不耐煩的四下一掃,便露出嫌棄的模樣來,“這是哪兒?” 分明就中氣十足。 云秀怕得魂兒都要被抽走了,此刻見確實是如假包換的令狐十七熊孩子本人,只覺慶幸。 “我修煉的地方?!闭Z氣中不覺又帶上了得意和炫耀,“你不是問我那花印是什么嗎?那是進來的鑰匙?!?/br> 聽她這么說,令狐十七的脾氣顯然立刻便平復下來。 雖依舊掛著那副“我見世人皆蠢物”的、令云秀分外不爽的表情,但眉梢眼底分明就透出些掩不住的驚喜與激動,倒顯得有些可愛了。 令狐十七掩飾著得意,再度四下打量了一番。 然后評價,“真丑?!?/br> 云秀:……我脾氣好,我不跟熊孩子計較! 空間的陳設確實有點亂主要是她從來都沒思考過府邸該如何布局,因此空間里東一件堂屋西一間廂房的,亂七八糟的匯聚了從長安柳宅到鄭國公府到蒲州祖宅甚至還有華山別墅……里諸多令她印象深刻或是覺得用起來順手的建筑。打眼掃過去,就跟件粗布混著綾羅拼湊成的百衲衣似的。 用的多了自然就熟練起來,如今云秀進出空間已不用非得將空間里的建筑和現實中的對應起來。所以空間已經不再跟以前似的,隨著她換住處而不停的改頭換面。 云秀已隱約意識到,空間里的布局大概跟現實中她人在什么地方沒關系,只隨她的神意而變動府邸的模樣,基本上已代表了她潛意識里對建筑的審美。 于是云秀毫不猶豫的立起一面高墻,擋住令狐十七四面審視的目光。 “不喜歡就不要看啦!” 令狐十七若有所覺的拖了聲長音,“噢原來如此啊。你的品味還真是糟糕?!憋@然已意識到這件“百衲衣”的真相。 “要你管!” 雖名為“府邸”,其實云秀對華屋明堂沒什么追求毋寧說,她對于“住所”本身,就沒什么追求。 空間對她來說,真不是什么“家”或者“歸所”,就只是“修煉之地”罷了。她更喜歡在這里泡溫泉、種花種樹種菜、燒玻璃、研究各種丹藥和仙法……所以府邸根本就不是空間的主體,遮去了也根本不影響什么。 “我這里也有溫泉?!痹菩惚悴黹_話題,向令狐十七炫耀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自家就有好的,為什么還要看你的?” “……”云秀瞪著他,心想這個人好麻煩??!照這么說,他家有全天下所有好東西,他腦滿腸肥的老死在家里就好了啊,還來招惹她做什么? 雖嘴上說著不要,但令狐十七分明已經自來熟的開始四處亂轉了。 看一眼苗圃里的草藥盡管和人間的藥草模樣相去甚遠,但這藥罐子對“藥”之一物顯然有敏銳的直覺,立刻便皺著眉頭嫌棄的移開了目光。 又看向菜圃里的蔬菜和種在阡陌之間的花草,勉為其難的別扭的稱贊了一句,“倒還有些田園意趣?!?/br> 雖說云秀完全沒覺得自己有什么田園情懷,但還真被他夸得有些自滿為了解決空間里的食物不管飽的問題,云秀從外面帶進來許多菜種,又是搭配晴雨又是調控酸堿的……花了好大的力氣才終于種活了幾樣。這菜譜確實是她的用心之作。 至于那幾樣花草她只是覺得好看,隨心又隨緣的種下而已。如野花般肆意又茁壯的一叢叢的開在墻角地頭,確實很喜人。 令狐十七又瞧見園圃盡頭的蓊蓊郁郁的老樹和老樹下的古井,瞧見空山密林之下的竹籬與茅廬,眉頭便再度皺起,恍若沒見到般嫌棄的掠過了。 雖嘴上夸著“田園意趣”,但這溫柔富貴慣了的小紈绔可完全不喜歡真正的田園意趣。 他既沒開口貶低,云秀便不介意他腹中誹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