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韓娘說,“至死不悔?!?/br> 廣陵郡王想了想,說,“那我便幫你一次吧?!?/br> 她以為自己處置得很好既沒有沖撞誰,也沒有令他們的處境更兇險。 直到少年的死訊傳來,她才終于意識到,自己究竟做錯了什么。 纏在少年脖頸上的繩索,從來都不是他登門提親的草率,而是她輕易令外人知曉了的真心。 雪滿東崗,月色如霜。 韓娘拔出劍來她失神得太久了,劍下的尸身早已涼透。流出的血凝結成冰,把劍身凍結在了尸身上。 她手腳凍得麻癢的疼,握不住,不得不踩著尸體雙手用力。劍猛的被拔出時,噴出的血濺到了她的臉上。 她沒有管,只將靴子在尸體身上還算干凈的地方碾了碾,擦去靴底的血漬。而后踩著凍結的河面,蹣跚的往岸上去 雪越發大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尸體徹底埋住。等到雪化時,軍中尋見此人的尸首,該消失的證據早就消失無蹤了。 報仇了,韓娘想。 但策劃殺人時的冷靜自持,殺人時的暴怒失控都已消散無蹤,大仇得報的快感卻遲遲不到。 她只感受到無盡的空虛,和突然爆發出來、無法克制的悲痛。 再也見不到他了……曾經總也無法感到饜足的野心,曾經設想過的令人血脈賁張的未來,甚至曾經被否決的那不合她的期待但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未嘗不可的晴耕雨讀、兒女環繞的平凡人生,已都隨著他的死去而變得毫無意義。從今往后,她的生命里再也不會有這么個人了。 少年一直認為是他在追求自己配不上的姑娘。卻不知從很久之前,也許久到重逢那日,也許更久到年幼時第一次相見,她便知道自己喜歡他。 他或許還曾為自己配不上她,而有過也許無法和她在一起的心理準備??墒撬沁@么頑固不知變通的人,一旦認定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便再也不去設想沒有他的人生她該怎么去度過。 她篤定,她想要的也許得歷經磨難才能得到,但最終一定會得到。所以她對未來所有的展望、所有的期待里,都有他的存在。 可現在一切都已被摧毀了??v然聰慧、頑強如她,也無法挽回無法補救。 她已失去了自己的歸宿。 在他死去那么久之后,在終于大仇得報的這一個夜晚,她獨自一人坐在荒山野嶺的河邊,蜷起身子撕心裂肺的痛哭起來。痛哭他的死去,也痛哭自己的獨活。 和她以往每一次逃家一樣,這一次家里替她打理得很好沒有人知道她又跑出去了,也沒有人為她突然再次出現而大驚小怪。 當然她的父母依舊不忘訓斥她:快要成親的人了,這壞習慣再不改遲早出亂子,婆家可不會這么容忍她。 韓娘冷眼看著他們色厲內荏的模樣,心中冷笑著,暗想,早就出亂子了。 那人的尸首終于被發現了。 說是戰死。 天子優待世勛之家,追贈了封賞。但知悉內情的人都知道,他是違反軍規擅自出營地打獵,不巧遇見了游寇,被人劫殺的死前身上衣服財物都被剝光了。 無人懷疑到韓娘身上。 但邢國公痛失長孫,不知該向誰討債,終于遷怒到韓娘身上。帶人來到韓家,逼迫韓娘入門守寡若不是韓娘明明無心嫁他,卻偏說若他這次出征能打下勝仗,在天子面前述功領賞,她便答應婚事,他也不會去向太子討要差事,隨軍出征。如今他因此而死,韓娘卻不受絲毫牽連,叫他們如何咽下這口氣? 同殿為武將,被人如此欺凌到頭上,誰能忍受?但邢國公家門顯赫,又正在辦喪事,擺明了要不計代價,韓家也不敢強硬應對。 只將道理說盡不論韓娘是否說過此類話,沒定親就是沒定親。便是天子來評論,也沒有讓沒定親的閨女給人守寡的道理。 但邢國公只撂下話來,交人,她是我家的寡婦;不交人,她便是害死我孫兒的仇人。不信長安城有誰還敢保她她照樣得守一輩子活寡。 韓娘在簾子后聽他們說話,忍不住掩唇失笑。旁人問她笑什么。她說,嫁是嫁不出去,可若打起邢國公府孫媳婦的招牌開門納客,倒也未必有多清冷寂寞。 他父兄在前,聞言勃然失色。邢國公氣得一口痰涌上來,差點憋死過去,非命人拿她來杖殺了不可。 韓娘在簾后面不改色的彈著指甲,隨口吹去浮塵什么名聲富貴錦繡前程,她早就不在乎了。 邢國公終于被人抬了回去。 她阿爹摔開簾子,面如修羅,上前一巴掌將她扇倒在地上。喝令她的大哥韓薦之“給我審!” 真不愧是她阿爹,韓娘想,不過一句話之間便已回味過來。 她的大哥還懵懂無知,“審……審什么?”而她那個看上去不務正業的二哥,卻顯然也已意識到了什么。 “審她!”她阿爹氣惱道。她的母親想說什么,卻被硬堵回去,“不準求情!這個禍害氣死我還不足,她是想來滅我滿門??!我上輩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攤上這么個冤家!” 韓娘只仰頭望著他,眼睛里水光明亮,帶足了傲慢的嘲諷。 少年是被那人殺的不錯,但決計不會是他一個人謀劃的。 她的父兄事前勢必提供了不少方便,而事后,他們身為主帥若不替他隱瞞,他也沒能耐在謀殺親衛后還能全須全尾、毫發無傷。 韓娘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父兄也許比親自下手的兇手更期待少年的橫死,是她害了他。 明明知道自己是他們謀取榮華富貴必不可少的棋子,卻還膽敢愛上一個毫無前途的寒門子弟。 明明連自己的命運都還沒握在手里,卻逼迫他為他們的姻緣出生入死。 明明已伙同所有兇手害死了他,卻依舊舍不下安逸,舍不得性命。 但是太好了,她愚蠢而又殘忍的父親和哥哥們,終于察覺到了她對他們的痛恨。 她終于能同她割舍不下的這一切,做一個徹底的了斷了。 第42章 青鳥殷勤(四) 韓娘將一切和盤托出從她慫恿那人隨軍出征,到她約他到郊野相會,到自己如何勾結匪徒半道劫殺了他的人馬,再到自己親手將他刺死,把尸體丟在銅川河的冰面上。一字不差的全都承認了。 她阿爹恨得想要勒死她,多虧她兩個哥哥拼死拼活的攔住他,提醒,“此事一旦傳揚出去,這小孽障如何姑且不論,父親您也會受牽連??!當務之急是湮滅罪證,別讓邢國公府抓到把柄?!辈趴偹銜簳r留了她一命。 雖說免不了要動家法,但她阿爹怕她遺漏什么蛛絲馬跡,并未下死手,依舊留她一口氣以待日后盤問。 便將她關進了閣樓。 那是倉房上用來堆放雜物的小閣樓。閣樓四面都是墻,只同屋頂相接處有幾個狹小的通風窗子??恳患苣咎莺偷讟窍噙B把人關進來后,只需把門一鎖、將木梯一撤,便成了插翅難逃的囹圄。 ……可見平日里父兄真不是管不了她,只是愿意縱容她罷了。 韓娘靠在閣樓陰濕冰冷的墻面上,望著高處狹小的窗口上露下的點滴星光,用匕首一縷縷割斷頭發。 剔骨還父,剜rou還母她怕疼,做不到如此決絕和痛快。今日被打一場,命已還了半條,剩下的割發代之,從此便恩斷義絕吧。 她以為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可被打得皮開rou綻時,她想的卻是自己還有那么多事沒有去做,那么多東西沒有去見識,那么多富貴沒有去享用……她依舊是惜命、想要活下去的。 看守倉庫的丫鬟們在底下聊天,“……外頭都在議論呢,說難怪二娘子不肯嫁人,原來心里竟住著……”她還特地壓低了聲音,“……住著個娼妓,想著‘開門納客’呢。咱們家都成笑話了?!薄翱蓱z家里幾個小娘子……展眼也要到說親的年紀了,遇上這么遭事,日后可怎么嫁人呢?!薄拔乙嵌镒?,就一頭撞死了事。橫豎都不想活了,何必還要連累全家?”…… 韓娘心想,多虧她那個連螻蟻都不忍傷及的長嫂,怕她想尋死卻不知怎么死,特地送了把匕首給她。她還不至于手無寸鐵。 丫鬟們的聲音突兀的消失了,她聽到有人放置木梯,吱呀吱呀的上閣樓來的聲音。 她握緊了匕首。 門開了,她撲上去。黑暗中那人的身形卻遠比她想象中魁梧有力,他擒住她的手,毫不留情的捏住她的下頜將她摔在墻壁上。 “既然這么不想死,何必故意找死?”是她二哥的聲音。直到她吃痛松開了手中匕首,他才丟開她,問,“還能站起來嗎?” 她咬著牙不做聲。 她二哥便將她背起,“你jiejie回來了,正在爹娘跟前替你求情。一會兒我悄悄送你出去,你先藏進她車里,她會想辦法送你出城?!?/br> 她冷笑一聲,“你私下放我走,就不怕阿爹和大哥知道?” “你還知道替我cao心?闖禍的時候你怎么不念著全家性命?” “你們害死他時,又何嘗想過我的性命榮辱?!” 兄妹二人互相厭恨和嫌惡著,可他沒有丟開她,她也沒有多余的抗拒。 把她藏進柳家的馬車里后,他把包袱扔給她,“過幾天阿爹會告訴邢國公府,你出家了。你就老老實實在道觀里待幾年,等風頭過了,家里再想法兒幫你還俗?!?/br> “阿爹若真是這么打算,你和jiejie也不必這么急著送我走了……”她冷笑著望向他,“阿爹要殺了我,對嗎?” 月色下,她二哥臉上流露出極不耐煩的表情,“別自作聰明了!”分明是被說中了卻不肯承認。 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只心中最后一絲愧疚和牽念也斷絕了。她點了點頭,說,“好,我出家?!?/br> 她便在華山白云峰上出家。 山中不知歲月長。只知寒暑更迭,長安城中風云驟變。先是天子駕崩太子繼位,東宮幕僚其興也勃然。然而年號尚還沒來得及變更,新天子便病篤退位。廣陵王繼位后將父親的舊臣一網打盡,一日之間流放出八個司馬。其亡也忽焉。不過幾年間,新貴便又風光起來。昔日和她一同出入賞花宴的閨秀們,有些沉寂無聲了,也有些光鮮亮麗的到華山來燒香,拉著她的手,同她感慨風云變遷。 韓家沒受這場劇變的波及。盡管她柳家姐夫就站在風口浪尖上,但他風云突起時,她阿爹便認準了他們這幫人得意不久,早早的劃清了界線。在他們大廈傾頹時,韓家反而因此獲得名望。 只是可憐了她的jiejie,跟著姐夫還沒過幾天好日子,便又要顛沛奔波。才兩歲的小兒子路上染疾夭折,腹中胎兒也在長途跋涉中流掉了。 隨丈夫去登州赴任時,jiejie到山上來探望她。她眼看著昔日溫柔無爭的jiejie枯槁衰弱,心酸得想落淚。 她追問,姐夫是否因她娘家袖手旁觀而遷怒于她。jiejie只笑著搖頭,“郎君和阿姑都不是這樣的人,他們待我都極好。只怕我福緣淺薄,見不到郎君施展抱負的那天了……想來那時他也早另娶他人,將我忘了吧?!?/br> 韓娘說,“他敢!” jiejie笑了一陣子,說,“那我便竭力多活幾年吧。我若先他一步死了,再有多少約定也都不作數了?!?/br> 韓娘沉默不語,她便拉著她的手說,“我并不打算勸你。只是有些事今日不說,以后便再沒機會說了吧你可記得那日邢國公撂話,說‘看誰敢保你?’”她看著她的眼睛,“令狐寺卿說,‘我敢’?!?/br> 邢國公去韓府要人的事傳得沸沸揚揚。 酒席上不知誰提起了話頭,說到韓娘寧肯“開門納客”也斷不肯入邢國公府,席間褒貶不一。但那一點桃色漸濃,令人綺思聯翩。彼時令狐晉正把玩手中酒杯,聞言眉心稍皺,問道,“便無人敢說‘保她’嗎?”眾人詫異,令狐晉便說,“長興二十一年,我巡按相州。叛軍輕兵來襲,我手下斥候雖探知軍情,卻遭人伏殺。是韓娘子不畏兇險,只身穿越亂兵之地,將軍報送到我手上。這般大義大勇的女子,你們無人敢?!潜阌晌襾肀0??!?/br> 他開口之前,邢國公府欺人之舉,不過是一點無傷大雅的軼聞趣事。長安瘋傳的是名滿京華的絕色美人,出身官宦之家的清白閨秀,內心竟住著一個娼妓,寧肯“開門納客”rou身布施,也不愿當個清冷寂寞的寡婦。 她的長嫂為了侄女們日后的婚事,想法設法勸她阿爹清理門戶,殺她以自清。而她阿爹和大哥也許不忍但內心想必多有認同。她已出家,邢國公府卻依舊要買通山上女冠子將她趕盡殺絕,以免她當真做出丑事…… 但他開口之后,一切便逆轉了。 世間事最悲哀之處往往在于,她和他清清白白的在正道上機關算盡性命相搏,卻抵不住強權一指彈壓,他連尸骸都保不住。而她堪堪保住性命名望,僅因更強權彈壓了強權。 那一日韓娘攥著手中銀墜子,在黑暗里枯坐到天明。她想她二哥說她自作聰明,說得真是對極了到頭來,她也只不過是個靠著令狐晉說“我保她”才茍活下來的女人,卻膽敢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她為少年所謀劃的道路,壓根兒從一開始就走不通??v然僥幸他娶到了她,若無令狐晉這樣的人的庇護一生,她也遲早會是他的懷璧其罪,令他萬劫不復。 少年當然不肯求令狐晉做他的冰人。是她強人所難了。 春暖花開時節,趙國大長公主做壽,宴請嘉賓。時隔四年之久,韓娘再度回到長安。 酒酣氣暖。 她身上又熱又乏,便獨自起身去花園小憩。見東亭旁一樹桃花灼灼,那紅雪散亂零落,暗香醉人。便將玉臂做枕,松了松領口透氣,伏在亭欄上睡了。 被喚醒時,令狐晉就站在一旁。 她醉眼迷蒙的看向他,片刻后才清醒過來。忙低頭整頓衣裳,“您怎么在這里?”拂去衣上落花后,她便要起身,然而腳上麻得很,一時竟沒起來。 令狐晉不知該如何解釋,便問,“怎么不去屋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