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少年喝完酒,重又翻身上馬。 親衛府里不是勛貴就是皇親,人在宮中待得久了,很容易就會消磨志氣。 相州一帶又有戰事。 韓薦之奉命調動神策軍出征,少年所部也在調撥之中。 他雖沒經歷過大戰,但魏州城宴會上那場短兵相接,也并不遜于戰場廝殺。 少年適應得很好。 他手中唐刀不停的斬斷皮甲和皮rou,飛濺的鮮血和殘肢讓天地都顯得昏暗……但他畢竟在廝殺中活了下來。他拄著長刀坐在染血的黃土地上,稍作喘息。正待起身整頓行伍時,眼前忽然的一黑,鮮血濺到了臉上。 他茫然的抹了一把臉,低下頭,看到了從自己左胸前穿出的□□簇那箭簇的形制是神策軍內所用不錯。 他踉蹌了一步,回過頭去,看到射箭人的臉。 太子府中親衛,邢國公的孫子。 少年并沒有立刻死去。 他看到那人騎著馬到他面前,嘲諷,“我的女人也是你能覬覦的?”但他竟沒有太深的感觸。 他只是想起自己曾想過,他愿意為韓娘去死。如今他真的要死了,不知道韓娘會不會難過。 他想起他們相識、相處的點點滴滴。想起他送她的那枚銀吊墜被她改作領扣,在每一件衣服的領前隨她一顰一笑晃動著。不知道她是否知道,那墜子是要送給他媳婦兒的…… 一開始全是些很美好的回憶,可是……他茍延殘喘得太久了。而他們之間的美好記憶,并沒有那么多。 他開始想起那日他登門提親時,她漠然以對。 明明她說過,只要能平安從魏州回來,就向她父兄坦白一切的??伤逞粤?。 但后來他又想,她那么說,應該只是為了保護他吧。你看,他這么輕易就被人暗害了。若她哥哥拿定主意不讓他活,他又能活幾天? 可是,為什么韓娘連試都不肯試一次呢?若她以性命相逼,賭誓非他不嫁,莫非他父兄寧肯她死也不會答應他們的婚事嗎? 她都不知道,她那一句話幾乎捅穿了他的心。 ……然而他很快就想通了韓娘一直都是很惜命的,從很小的時候起,她就已經知道要為未來謀劃了。她一直都想要更安穩的、一切都在掌握中的生活。這樣的人,怎么會有為什么事去以命相拼的沖動呢? ……原來韓娘也不是那么完美無瑕的人啊。 ……原來韓娘并沒有那么不顧一切的喜歡他啊。 若他能早些放開她的手,也許韓娘便不必活得那么辛苦了吧。 再后來,他便想,若自己沒有遇見韓娘,現在會在做什么。 他想起起家鄉的羊群,想起大櫟樹樹梢上吹過的風,想起響水河的一晚上就能釣一籮筐的螃蟹。 ……想起家鄉年邁的父母。 他恍然意識到,自從來到長安,他竟一次都沒想過要回鄉看一看他的父母。 他忽然為自己即將死去感到劇烈的痛楚和懊悔。 他掙扎著想從地上爬起來他竟讓他的父母白發人送了黑發人,他甚至沒有給他們留一下一句話,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念想,就在異鄉為一個他永遠也配不上的女人死去了。 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他還是喜歡韓娘。 可他為自己的作為感到了后悔。 韓娘這樣的女人,若沒有為她拼上性命的覺悟,單憑過去那個無所事事的他,原本一輩子也不配遇見的。于是他不顧一切沖上去拉住了韓娘的手,拼命追上她的腳步。 可在真正即將失去性命的時候,他才發現果然還是活著,更重要一些。 他對韓娘的喜愛,太沉重,太痛苦了。想來韓娘也是同樣的感受吧。 若當初沒有送她那枚墜子便好了。 若重逢后沒有認出她來便好了。 若求親被拒時能徹底放手便好了。 ……若現在能陪在父母身旁,平安活著便好了。 但一切都已經發生,再也無法改變了。 他的意識漸漸被黑暗吞噬。 他嗅到花香,明明已看不見了,卻依舊知曉有神明駐足在他身畔。 他聽到她問,“你可有什么遺愿未了?” 他說,“……我有很久沒回家了,請您幫我回家探望我的父母?!?/br> “可有什么信物嗎?” 他想了想,仿佛卸下什么重擔一般,說道,“……我有一枚銀墜子,送給了不該送的姑娘。請您幫我拿回來,就以此為信物?!?/br> “……你可有話要帶給那位姑娘?” 他目光空茫,最后的執念也將消散了。 他搖了搖頭,“沒有……若她已忘了我,那便再好不過了?!?/br> 第39章 青鳥殷勤(一) 在少年的記憶中,那枚銀墜子就已經很舊了表面被摩擦得很光滑,紋路間有些發黑的銹跡,看上去樸拙厚重,反倒比剛送出去時顯得雅致了不少。不論用來搭配戎裝、還是風塵仆仆的行裝,都不會很顯眼和張揚。 少年大概也只見過她穿戎裝和行裝的模樣,就算偶爾見她做女裝打扮,也大都因是出門在外或喬裝打扮而刻意穿戴得樸實無華,所以才會有她很愛帶那枚墜子的錯覺吧。 可是事實那枚墜子和令狐韓氏的日常穿戴格格不入。 云秀很確定,她從未在令狐韓氏身上見過類似的裝飾。 云秀知道不少人都會保留一些舊物,哪怕不用、甚至都不會從箱底翻出來看一看、曬一曬,也依舊要保留著。 令狐韓氏卻似乎完全沒有類似的習慣。對于用不上的東西,她丟棄得毫不留戀。她并不是一個會對過去的記憶戀戀不舍的人。 云秀不敢肯定,那枚墜子她是否還收著。 但見了少年的記憶之后,對于她二姨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這件事,云秀又有些不太確定了。 云秀一直覺得,她二姨對“貧窮”二字深惡痛絕,不必說自己淪落得貧窮,就是稍有些窮酸氣的人走近,她都受不了。所以才會不遺余力的往云秀心里灌輸“絕對不能嫁給窮人”“生于官宦之家的女人,最要緊的是嫁一個門當戶對、前程似錦的男人”……之類的思想。簡直生怕云秀會看中哪個窮秀才一般,盡管事實上云秀還遠未到談婚論嫁的年紀。 可是,在少年的夢里,她二姨決然不是一個嫌貧愛富的人??v然喜歡上的是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少年,她也義無反顧、勇往直前的去追求了。 …… 所以,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才會把她二姨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她是否知道少年死于非命?又為什么最終嫁給了令狐晉? 還有那個邢國公的孫子,他后來遭到報應了沒有? 夢境的最后,少年已近心灰意冷,縱使被暗算而死,云秀也沒從他心里感受到對兇手多么深刻的恨意。但作為旁觀者,云秀心中的積郁卻只能發泄在這個人身上,誰叫他是整個故事里唯一的壞人呢。 這么一想,又覺著還是令狐晉更可惡些這個男人出身好、相貌好、品性好,什么壞事都沒做,卻什么好處都得到了。 可事實上當少年還對未來滿懷熱情的時候,他就已隱約意識到了什么吧。畢竟他的情敵絕對不算少數,那個邢國公的孫子都央動太子的兒子替他說媒了,可少年依舊從頭到尾只盯著令狐晉戀愛中的人,對于自己喜歡的人的目光會望向哪里,對于誰是她的變數而誰不足為慮,其實是很敏銳的。 …… 紅塵中事,真是紛紛擾擾亂人心啊。 云秀糾結了半晌,決定還是滿足自己的窺探欲先弄清楚她二姨是怎么嫁給令狐晉的再說。 云秀整理好了面容、衣飾,從屋里出來。 令狐十七就等在水榭外面,正坐在云秀早先倒著的地方,面朝著溫泉,百無聊賴的玩水。 少年背影清雋挺拔,小冠束起的長發漆黑如緞,因束得高,頭發如馬尾般隨著他的動作晃動。倒顯得他很颯爽英武。 當然這改變不了他是個乖僻刁鉆的病秧子的事實。 云秀完全可以想象,他絕對會攥緊手里那根名為“柳云秀的把柄”的鞭子,毫無理由的冷不丁就抽她一鞭子,以此取樂。 ……真是想想就覺得很麻煩。 她磨蹭片刻,硬著頭皮,“……我換好了?!?/br> 令狐十七聞聲立刻回過頭來,起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上手去捏她的腮幫子,試了試手感。大概是確認她真的沒帶面具之類,才嫌棄的評價,“真丑?!?/br> 云秀沒忍住指著臉抗議,“二姨說這張面皮跟你像的很,就跟兄弟似的?!?/br> 令狐十七心情竟好轉了些,得意洋洋的笑道,“原來你是照著我的模樣變的?!?/br> “……”他怎么就能這么自戀,“是啊,誰叫我就只認得你呢!” “哦?!绷詈咚菩Ψ切?,“你不是還認得個十四郎嗎?” 這人心思太敏銳,總能戳中她的痛處。 云秀便不接話,扭頭望向溫泉對面。 對面并沒有人,草木俱都寂然無聲。云秀便問道,“他們沒過來?” 令狐十七看了她一會兒,又刻薄起來,卻也沒多說什么,只道,“我已經把他們打發走了?!?/br> 云秀瞧見地上的落花,稍有些心虛,“……他們沒說什么吧?” 令狐十七哼了一聲,“又不是頭一回見,有什么稀罕的!” 云秀仔細一想也對,今年春天令狐十七手賤戳碎了顆水精珠,招惹得漫山遍野桃杏花開。跟他那次的陣仗比起來,這點小場面算什么? 跟她比起來,令狐十七才是怪力亂神的那一個。 她便松了口氣,盤算著一會兒見了她二姨,該如何將這件事敷衍過去或者可以借此試探一下,她二姨是否還記得自己當年的約定。 她易容時磨蹭得略久些,此刻晚霞都有些灰沉了,長庚星悄然在西方天際亮起。 令狐十七從墻上摘了枚琉璃燈罩的小提燈,待要點起來時,忽的想起些什么,伸手遞給云秀,“火?!?/br> 云秀便隨手從空間里掏了根火柴,給他點上。 令狐十七看了她袖口一眼,沒做聲。 兩人便一道回前院兒里去。 已是深秋時候,秋蟲叫得凄清,夜色沉在繁蕪的草木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