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少年就護衛在門外,這話一字不差的落入他耳中。 他心下震動趙國公主看著這么喜歡韓娘,可依舊隨口就能說出讓她給人做妾的話。 令狐晉笑著搖頭,“您別這么說。她是正經的官宦出身,父親是羽林軍大將軍韓世坤?!?/br> 趙國公主驚詫道,“當真?”她畢竟是遠嫁聯姻的公主,韓世坤的名號還是聽過的,“那她為何……” 令狐晉察覺出自己失言,略一思索,便解釋道,“……她和旁的閨秀不大一樣?!?/br> 少年這才知道,原來早在四五年前,令狐晉就已見過韓娘了。 那年韓娘女扮男裝,孤身一人前去追趕父兄的軍隊。她褐衣兜帽,披著臟兮兮的麻布披風坐在路邊枯樹啃干糧時,令狐晉的斥候兵身中三箭,人衰馬竭,仆倒在她面前的土路上,揚塵撲了她滿嘴。 白骨蔽野,千里荒蕪。目力所及,獨她一人。 …… 小姑娘帶著情報找到了令狐晉軍中,并且居然真的見到了令狐晉。 令狐晉奉旨撫軍,路過相州。韓娘的大哥韓薦之奉父親的命令前來護送他,恰也在他營中。韓薦之一眼就認出這臟兮兮的假小子就是自家小妹。 令狐晉彼時不知曉韓娘的身份,還想著獎賞她。無意中聽見韓薦之私下訓斥meimei,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詫異于這姑娘無法無天,終還是沒忍住,尋機問她一個姑娘家為何不好好待著,卻要跑到這等兵荒馬亂之處。 而韓娘給他講了一件自己年幼時見過的事。 那一年她五歲,街坊里,有個女人被殺。 為何被殺? 因為前一年亂兵來襲,她的父兄帶著家眷逃亡因嫌她累贅,沒有帶上她。于是叛軍來時,她就落入賊手。但她模樣姣好,性情和順。曲意逢迎之下,竟從賊子手里保住了性命。 可一年之后,官軍殺回來了。賊首伏誅,她也被官軍“救”了出來。 ……而后她就因屈身從賊,被當眾處死了。 她受死時百姓蜂擁前來看熱鬧,將穢物投擲到她身上,罵她不要臉。 韓娘年紀小,看不懂,她問,“可是這么多官軍都沒擋住賊啊,她怎么擋得???那么多大人物都沒事,為什么偏偏要殺她?” 卻被jiejie用力的捂住了嘴,“……別說了,小心被人聽到?!?/br> 那個女人被殺了,所有人都拍手稱快。 就只有韓娘蹲在她被殺的地方,看著地上被鮮血浸透的泥土。沒有人能理解一個五歲的小姑娘的難過和懵懂。 后來鄰居家的小男孩走過來,想拉她回去。 她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小男孩蠢頭蠢腦的,理解不了她的困惑,可他天性純善,是唯一陪著她難過的人。 他的回答令她印象深刻。 他說,“大概……因為她什么都沒有做吧?!?/br> 少女眼含嘲諷的看著令狐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亂世之中,區別男女又有什么用處?我阿爹守城,家中奴婢、姬妾,我們姐妹全都得皮甲上陣,和男人一樣殺敵。我還聽說有名將守城,糧草不足,便將家中小妾捐出來,殺了讓大家吃rou。一將功成,還不知有多少女人成了果腹之物。大叔您莫非覺著,我身上能剮出的rou,比千里投軍的用處還大些?”她說,“……我寧肯因做蠢事而死,也不愿什么都不做等死?!?/br> 她要拼盡自己的全力,去攥住自己的活路。 只這一面,令狐晉便再忘不了這個眼里透著兇光、口中說著荒謬言論的小姑娘。 “這是只野貍子,”令狐晉笑著告訴趙國公主,“閨房哪里鎖得住她?!?/br> 趙國公主聽得毛骨悚然,但出乎少年的預料,她沉默良久之后,竟說,“……也是個有見識的姑娘?!?/br> 少年忽的想起十一年前那場兵變,河朔三鎮反了兩鎮,獨趙國公主所在的魏博沒反。但也有傳言說,當時趙國公主的丈夫已派兵策應另外兩鎮,似乎還有意舍棄柔弱的親生兒子、冊立侄兒為繼承人……但他隨即便暴病身亡,趙國公主扶持兒子掌控了魏博的局勢,才有十年來魏博的風平浪靜。這位公主也是個經歷過大風大浪的女人。 他正在想,坊間傳言趙國公主和魏斯元有私情會不會和當年的事有關,就聽趙國公主又說,“我聽說韋娘死后,你一直沒有續弦。如今不正有個合適的人選嗎?” 少年腦中便嗡的一響他立刻便意識到趙國公主說的是誰。 令狐晉顯然也聽明白了,忙拒絕道,“不成不成,我的年紀都夠當她父親了?!?/br> “你才三十出頭,還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哪里就委屈了她。你不嫌棄她就夠了?!壁w國公主笑道,“她家里也保準愿意只怕還求之不得呢?!?/br> 令狐晉依舊笑著搖頭,“您不要再提這件事了。她當是……已許配人家。我也……一時無意續弦?!?/br> ……少年已不記得他們后來又說了些什么。 他只是拼命去想,自己身上有什么勝得過令狐晉的地方。 可他想來想去,也只有年輕、未曾婚娶這兩點令狐晉也曾有過所有男人都天生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擁有的優點。 ……他沒有任何一處能勝過令狐晉。 可是后來他想起了他和韓娘年幼時的事。 那年他們都五歲,街坊里有個女人被殺。 他們牽著手,格格不入的在激憤、狂歡的人群中,為這個有罪的女人的死去感到難過。 韓娘騙了令狐晉,那時他說的并不是“因為她什么也沒有做?!彼f的是,“……他們說因為她從賊,她不應該從賊的?!?/br> “不從賊,賊要殺她。從了賊,官軍要殺她。都要殺她,官軍和賊有什么兩樣?” 那時他不知為何就明白了韓娘的悲憤,他猛的抓起韓娘的手,說,“我會保護你的,不管賊來了還是官軍來了,我都保護你?!?/br> 韓娘說,“呸,你連我都打不過?!?/br> “那我也會保護你!” 只有那顆喜愛著她的、九死而不悔的心,他絕不會輸給令狐晉。 處置完魏州的事,令狐晉回朝,隨行人等俱都受到天子嘉獎。 令狐晉有意將少年提拔到自己身邊任職,但少年拒絕了。 令狐晉同他對視許久,顯然看懂了他的決心和理由,沒有再多強求。 韓娘得知此事焦急不已,質問少年為何要拒絕令狐晉的任命他們不顧一切忙碌這一場,難道不就是為了讓少年得到令狐晉的賞識,為少年的前程尋一個貴人相助,也為他們的婚事,尋一個令她父親無法開口拒絕的冰人? 但少年只是說,就算沒有令狐晉的賞識,他也會憑本事謀得前程。 韓娘又失望又惱怒,“這世道若真這么容易謀得前程,我又何必拼死拼活算計這一場?”她懷著最后一點希望,“至少找個機會向令狐公坦誠你我之間的事,請他為我們做媒。這次若沒有你替他吸引刀兵,刺客沒那么容易得手。我也向他提過你我之事。只要你開口,以他的為人,必定不會拒絕?!?/br> 少年只是說,“我會請媒人登門提親?!?/br> 韓娘凝視著他的眼睛,恍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要犯傻。普通媒人根本進不了我家的門,我阿爹不會答應的,你別給自己招禍??!去找他吧,就算你拒絕了他的辟舉也沒關系,他是君子,不會記恨這種小事……”她越說便越失去冷靜,“難道我還比不上你一時自尊?去求人一次又能如何?你究竟在發什么瘋?” 他被令狐晉的高潔封緘了口舌,根本無法開口質問韓娘,“難道你不知他對你的居心”。 他只是重復,“我會找到體面的媒人……” 他會拼上性命打動她的父兄,向他們求一個證明他能配得上她的機會。 這少年已成孤家寡人,注定將一切事埋進心里,孤身一人踏上深淵之上那根搖搖欲墜的獨木橋,去尋海市蜃樓一般的前途。 而后一去不回。 他去提親了。 韓娘這次終于猜錯了他進了韓家的大門。畢竟是新受嘉表的翊衛,聽說他登門求見,韓娘的大哥韓薦之抽空接見了他。 請媒人說明來意后,韓薦之若有所思。他并沒有立刻拒絕,甚至面色都沒怎么變,只答道,“……我做不了主,得去問問父親的意思?!?/br> 看上去,一切全然不像韓娘所說那般艱難。 韓薦之去向父親請示。 不多時,少年聽到里屋有說話聲。 “……外面來了個楞頭小子,說想娶你。你去看看,是不是你早先提的那個?” 而韓娘說,“那都是賭氣之言,你們也當真?” 正說著,韓娘便從門后走過。透過半卷的珠簾,正和少年四目相對。 短暫的怔愣之后,她眼眶霎時變紅,仿若看透了他的結局般,眸子有濃重的悲哀。但她飛快的冷下了面容,傲慢的別過了頭。 她身后人問道,“……是不是他?” 少女厭惡的回答,“別什么阿貓阿狗都讓我看。這種人,你們也想讓我點頭?” 少年沒有等韓薦之回來。 ……他的人生太單純了,從來都沒意識到,自己會被以這種方式拒絕。 可他依舊想要弄明白,韓娘究竟為何會有這種轉變。他頹唐的游蕩在韓府周圍,只想要趁著韓娘出門時見她一面,問個清楚。 韓娘一次也沒有出來過。 她安然在府中讀書、念經,偶爾做做女紅。像個真正的大家閨秀一般,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不知過了多少日子……韓娘的jiejie歸寧。 少年失魂落魄的蹲在角落里,轎子里的少婦自府中出來,掀了簾角向外看了一眼,便差丫鬟來施了他一串錢。 他竟已形似乞丐了。 少年捧著那吊錢哈哈大笑,笑著笑著便落下淚來。 他狀似癲狂的搖搖晃晃的大步疾走,不知何時就到了河邊。那系錢的紅綃散了,銅板叮叮當當落在亂石上。 他茫然的低頭看了一眼,正待將那紅綃丟開時,忽見上有字跡。他顫抖著展開,見上寫著“三年五載”。 他不知韓娘是不是又在戲耍他,可腦中還是記起韓娘的話“三年五年,我都等得起”。 他便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冬日宮中會獵,翊衛府調撥軍隊護衛,少年名列其中。 他“病”了小半年,早先在魏州立下的功勞早煙消云散了,并沒能借機平步青云。所幸賞得的官職還在,比尋常翊衛稍好些。 他巡視過四周,從馬上下來,解了酒袋子,喝一口酒暖身。 不遠處太子府里兩名親衛走過去,他們的說話聲隨著風,斷斷續續的飄過來。 “……他央動三哥說項,韓將軍當然愿意……可他家meimei彪悍得很,直接給三哥沒臉……三哥可是郡王,太子的親兒子啊,都拿她沒轍……” “三哥也給他臉面,二十好幾了還是個混人,成天喝花酒……你沒見他在酒肆里纏著胡姬親嘴兒的模樣?!?/br> “……邢國公的孫子嘛,人是混了些,可面子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