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他挽發的技藝比盼春還熟稔些,只消三五下,手底便活脫脫出現一張男子形容。 楚瑜攬鏡自照,面有喜色,“這樣子別人一定認不出我是女子了?!?/br> 她此言不虛,楚瑜的眉眼本就帶些英氣,經朱墨巧手調弄,又將眉毛刻意畫粗了些,任誰瞧去都是一個英氣勃勃的少年。沿途甚至有好事的行人暗暗猜測這一對璧人的身份:兩個男子同車,又都生得這般俊俏,很難不讓人產生遐想。 就連回到府中,南嬤嬤乍見到她也唬了一跳,還以為自家主子換了口味,從別處帶了個孌寵回來了。 朱墨得先入宮一趟向皇帝述職,楚瑜則拆解下身上裝束,洗去滿臉風塵倦意。盼春端來粥水為她解乏時,她聞著那鴨子rou粥的氣味,忽然一陣反胃,對著銅盆便干嘔起來。 盼春忙為她撫著背,焦急道:“小姐您莫不是受涼了?早知如此,路上該多多穿些衣裳?!?/br> 楚瑜費力抬頭,無精打采的道:“沒事,我身體好得很,就是胸口有些悶悶的?!?/br> 站在一邊的望秋聽了此話,臉上卻有恍然大悟的神氣,試探著問道:“小姐您莫不是有身孕了?” 兩人皆驚疑不定的望向她,她們可從沒朝這方面想過。 望秋款款道:“婢子聽我娘提過,說女人家一旦有了身子,多半就是胸悶氣促這些癥候,干嘔也是有的?!?、 楚瑜聽罷,從心底里高興起來,“那快去請顧大夫過來瞧瞧,就說我身子抱恙,請他過來探病?!?/br> 她老早就想要個孩子,嫁給朱墨半年多了,肚子卻還一點動靜都沒有,連何氏說不定也在暗暗為她擔心呢,今日倒真是意外之喜。 有身孕可非小事,望秋等人的手腳立刻麻利了許多,很快就領人上門來,卻說寶芝堂的顧大夫有事出去了,換了另一位德高望重的柳大夫。 反正都是在寶芝堂任職的,總不會差到哪兒去。楚瑜迫切想知道結果,性急之下也顧不上更衣,用一塊絲絹墊著,抻開手臂便讓他看診。 柳大夫驗看完脈象,神色變得有幾分古怪,小心打量著楚瑜道:“夫人您并非有孕,只是舟車勞頓才引得脾胃失和而已?!?/br> “這樣啊?!背び行┦?,放下袖子便欲讓人送他出去,卻聽這位大夫說道:“恕老朽直言,夫人您是否常常服用某些藥物,以致精血難凝,不能結胎?” 楚瑜怔怔的看向他,“您說什么?” 第39章 盼春錯愕不已, 忙上前一步, “大夫您說什么胡話,我家夫人求子尚且來不及,怎會自己想法子避孕呢,您不會診斷有誤吧?” 柳大夫頂見不得有人質疑他的醫術,怒火雖未在臉上表露出來,那把長胡子卻一飄一飄的抖動。他哼了一聲道:“姑娘也太把人看輕了, 老朽坐診寶芝堂數十載,手上從無錯案, 還是你家夫人格外嬌貴些, 若看不起老朽,大可請旁人診視便是?!?/br> 盼春臉上一紅, 忙道:“婢子不是這個意思?!?/br> 楚瑜反倒從方才的震驚中漸漸恢復平靜,只一張臉看起來格外肅然,她沉聲道:“盼春, 將適才倒在院中的土挖一抔來?!?/br> 藥是沒有了, 可藥渣還在呢。 柳大夫撥弄片刻, 又捏了一撮放到鼻下細細嗅著, 一面念念有詞, “油菜籽,生地, 白芍, 當歸,川芎……不錯, 果然是防婦人有娠的方子?!?/br>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楚瑜還有什么不相信的。她吩咐人好生送柳大夫出去,回來時臉上已經連一點笑模樣都沒有了,真真是“艷如桃李,冷若霜雪”。 盼春站在一邊,大氣也不敢出,可不說話也不成,只得小心翼翼的望著楚瑜臉色道:“小姐您別太著惱了,其中或許有什么誤會,姑爺他不是那樣的人……” “誤會?”楚瑜冷笑,秀麗的眉眼在盛怒下帶著幾分尖銳,“罪證確鑿,你還想說我冤枉了他,到底是你糊涂還是我糊涂?” 盼春不敢說話了,這會子楚瑜正在氣頭上,若是沒眼色頂撞了她,自己興許也沒好果子吃。 見楚瑜蹬蹬兩下步入內室,盼春忙也要跟上,誰知楚瑜啪的一下便將房門關上,二話不說將她攔在門外。 盼春低聲下氣的叩門,里頭的人只不肯應。 這下連她也無計可施了,只好遷怒于身畔的望秋,“都怪你,好好的說什么身孕不身孕的,偏惹出這樁禍事來!” 望秋感到十分委屈,“我不也是為了小姐好么?再說了,就算不是今遭,遲早也會翻出這筆舊賬,你以為瞞得過誰?” 理當然是這個理,可是一路上好好的,回到家中偏有許多不痛快。盼春只覺得頭皮發癢,跟有無數只虱子爬似的——這都叫些什么事呀! 從日中一直到夕陽西沉,楚瑜始終將自己閉鎖在房門里不肯出來,盼春等人想勸又不好勸,唯有仔細留神,隔一炷香的功夫,便將耳朵貼在墻壁上,聽聽里頭的動靜:自家小姐并沒有氣得砸東砸西,可是這種詭異的寂靜更令人不安——若是她想不開自尋短見可怎么好? 當然,就算懸梁自縊也該有踢倒板凳的響動,事實是并沒有??膳未和锊⒉桓疑噪x半步:女人家最喜歡鉆牛角尖,自家小姐雖素性爽朗,指不定會因此事萌生死志,她們可萬萬不能看著慘劇發生呀! 如是千回百轉,兩個丫頭心里倒煎熬得不得了,等到了飯點,正猶豫要不要再叩一道門,誰知楚瑜卻自個兒出來了,見了二人詫異道:“你們杵在這兒做什么?” 盼春謹慎的望了眼她的面容,“小姐您還吃得下?” “我為什么吃不下?”楚瑜淡漠說道,“人是鐵飯是鋼,我可不想做個餓死鬼?!?/br> 二人面面相覷,自家小姐秉性孤介,每常因為一點小事都能鬧得天翻地覆,逢到這樣驚人的內幕,反倒表現得和沒事人般,真是奇了怪了。 望秋試探道:“小姐不如等姑爺回來再開席?” 飯桌上最好敞開說話,矛盾解除了,她們這些下人也能安些心。 “不必了,誰知道他早晚才回,咱們且用咱們的?!背ふf道。 這話聽起來倒有幾分負氣的意味,可她神情淡淡,很難讓人相信她在真的生氣。 不知怎的,兩個丫頭反倒心跳如鼓,覺得這樣鎮定的小姐迥異往常。 華燈初上時朱墨方回,楚瑜如常在廊下迎接他,寬下外衣,并趕他去凈室,并未有一字半句提起今日之事,回頭卻警告兩個丫頭,“柳大夫過來問診,你們不許向外人提起,否則我絕不輕饒?!?/br> 望秋口里答應著,悄悄向盼春投去詢問的目光,盼春只看著她搖了搖頭——她亦不明白小姐的意思。 這一晚并沒有任何異狀,夫婦倆遠道而歸想必是累了,并沒有發出令人面紅耳熱的聲息,除此之外,亦未有吵鬧責罵之語,似乎只是安睡。 然而守在碧紗櫥外的二人皆耿耿難眠,覺得這安寧委實有些反常,好比海上風暴來臨前的平靜,令人心驚rou跳。 晨光微露,楚瑜送走上朝的朱墨,便喚盼春望秋進來為她洗漱,同時漫不經心的吩咐道:“把我這一季置下的新衣收拾出來,妝奩也帶上,此外看看還有什么好安置的,一并捎上馬車?!?/br> 盼春大驚,“小姐您要往哪兒去?” 莫不是一怒之下想私逃吧,那可真是把面子里子都丟干凈了。 “哪兒?”楚瑜嫣然一笑,居然異常生動明艷,“當然是回家中去,這里住不得了,難道楚家也留不得么?” 原來只是回娘家,盼春松了口氣,現在這么個情勢,散淡散淡也好,總比鬧得勢成水火要強,不過……她猶疑道:“小姐您不同姑爺說一聲么?” “有什么好交代的!”楚瑜不耐煩的垮下臉,“你把他當成靠山,殊不知他卻把你當成手心里的玩意兒呢,這樣的人還對他死心塌地做什么?” 由此,盼春總算聽出來,自家小姐著實生了大氣,連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姑爺,而是一言不合就要回娘家消火去了。 楚瑜瞪著這兩個心腹,“你們若是想留下來,也隨你們的意,不過,以后就別再認我這個主子了。是去是留,全在于你們自己?!?/br> 她昨日就已打算清楚,今早上聽聞南嬤嬤隨買辦去了集市,就立刻籌劃起來,實在也沒有太多時間考慮。 二人忙道:“婢子自然是跟著小姐您的?!?/br>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盡,一輛馬車便轆轆駛出朱府的西門。成柱從紅柱旁遙遙望見,忙彎腰致了一禮,誰知楚瑜卻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氣,只裝作沒瞧見,引得這忠厚侍從好不納罕:明明去衡陽的路上還有說有笑的,怎么忽然之間就變樣了? 倒是望秋很想向他透露些許口風,可惜被楚瑜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不得不認命地闔上青簾。 * 楚瑜走得痛快,心里可沒有表面那般決然,倒不是畏懼朱墨的反應:他犯下這樣的惡行,還有臉來找她算賬? 只不過,從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她未跟家中知會一聲,就這樣匆匆忙忙的回府,也不曉得家里人愿不愿意接納她。 一個女人,得不到夫家的垂愛,又得不到娘家的憐惜,她該如何在這險惡世上生存下去? 思緒亂糟糟似扯碎了的棉絮,以致于楚瑜看見國公府門前那兩個石獅子時,下意識的吐了口氣,因為眼前的一切與從前并無分毫變化。 下人們見這位六姑奶奶驟然來訪,雖有些驚詫,卻還是熱烈的表示歡迎:世人最是勢利眼,朱十三權勢煊赫,眾人自然要給其妻室三分薄面。 不知何時,楚瑜心底的那人又變回惡名昭著的朱十三了。她勉強向仆婦們點頭致意,穿過遍布藤蘿花的院落們,便徑直來到三夫人何氏房里。 何氏剛用過早膳,正在和幾個丫頭商議這一季裁制春裳之事,不料楚瑜冷不丁撞進來,猛然撲到她身上,揪住她裙子便嗚嗚咽咽的啜泣起來。 “這是怎么了?”何氏的詫異溢于言表。 她亦聽聞楚瑜回京的消息,因念著楚瑜過度勞乏,本想著過幾日遣人過去探問一聲,誰知楚瑜卻一聲不響的自己回來了。 “是誰欺負了你?”何氏撫摸著女兒汗濕的額發,心疼不已。她立刻想起京中寵妾滅妻一類的傳聞,本來這種西風壓倒東風的事也不在少數。 她小心問道:“莫不是朱墨在外頭有了人?” 楚瑜哽咽搖頭,要真如此倒又簡單了,但是這件事在她看來比養外室還要惡劣百倍,所以才會有那么激烈的反應。 何氏見一時半會兒問不出所以然,只得先吩咐丫鬟送來手巾面盆,款款道:“你先洗把臉,再絮絮的說?!?/br> 楚瑜從盼春手里接過打濕了的手巾把子,茫無目的擰干,在臉上胡亂揩抹了一把,覺得心情平復了些,正欲對何氏吐露究竟,忽見一個高個兒、黑臉膛的健壯男子踏入門檻,笑道:“meimei幾時回來了?也不和家中報個喜信?!?/br> 楚瑜又驚又喜,“哥哥!” 她以為楚蒙還在西北軍營里呢,沒想到卻先她一步返回京城,當然這樣更好——楚蒙一向是最疼愛這位meimei的。 何氏嗔道:“不看你meimei哭成什么樣,你還笑!” 第40章 楚蒙道:“男兒有淚不輕彈, 我不笑, 難道陪著阿瑜哭么?” 何氏照地上啐了一口,稱他沒心沒肺。 楚瑜聽見這些話,心內反倒熱乎乎的,感受到幾分家的暖意,她喜歡這樣無拘無束的氛圍,在朱府她從來不敢這樣肆意的。 楚瑜用帕子拭了拭眶中的淚, 破涕為笑道:“哥哥就愛取笑我?!?/br> 楚蒙大步近前來,咧開嘴道:“meimei, 有什么委屈, 只管和咱們說就是了,一家子親戚, 哥哥不為你出頭,誰來為你出頭?” 楚瑜原本見他進來,以為當著男子的面不好開口, 豈料楚蒙還和兒時一般對她, 倒叫她不好再瞞下去, 覺得對人不住, 遂半遮半掩的將柳大夫上門問診的事說了一遍。 想起被蒙在鼓中的羞辱, 楚瑜兩道秀眉狠狠豎起來,“要不是這出偶然, 恐怕我現在都還是個傻子, 娘說說,這件事可不可氣?” 楚蒙聽罷, 老早就暴跳如雷,“好他個姓朱的,我meimei辛辛苦苦嫁過去,就是這樣被人欺侮的么?” 說著便持刀動杖,要與這位未曾謀面的妹夫算總賬。 何氏忙喝住他,“事情都沒問清楚呢,你瞎摻和什么!去去去,這里沒你說話的地兒!” 又拉著楚瑜的手諄諄細問道:“竟有這種事,你敢肯定么?會不會其中有什么誤會?” 從沒聽說誰家的相公給自家娘子下避子湯藥的,這種事向來只出現在后宅陰私之間,朱墨他是個男人,怎么會不想要個孩子? 楚瑜的臉鼓得像塞了個包子,一戳就能炸似的,她撇著嘴道:“誰知道,興許他本就不想我為他生孩子,到時機成熟便攆我出去,讓那叫玲瓏的狐媚子上位呢!” 這本是她靈機一動的說辭,但是越想越覺得有理,朱墨其人本來就不可靠,他口口聲聲說與玲瓏并無干系,那丫頭又怎會張狂得目中無人,沒準正是yin婦王八一條藤兒串通起來害她呢! 何氏并未被她的氣話繞進去,只瞅著她不言語。楚瑜眼下正在氣頭上,當然什么事都往壞處想,可是照她看,朱十三還不是這樣狼心狗肺的人,若對楚瑜了無牽掛,當初又何必煞費苦心迎她入府?其中或許有什么隱情才是。 楚瑜目下這樣子也不好再勸,何氏只得權且問道:“所以你打算怎么辦,就這樣招呼都不打一聲跑出來呢?你莫非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已經不再是楚家的閨女,是朱氏的宗婦了,一言一行都得切合規矩,哪有你這樣任性胡為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