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她默默伸過去,他撕開創口貼,給她貼上。女孩的手又細又軟,捏著像會化掉似的。 他邊貼著,邊不動聲色瞥一眼她的臉。 她小臉蒼白,垂著眼眸,眼圈還有些紅,嘴唇輕輕抿著,小小的鼻頭也是微紅的,鼻翼輕輕翕動著控制情緒。 他知道她受委屈了。 李瓚輕聲說:“我那兩個同事,人是好人,可能做事有點兒急躁,你別往心里去?!?/br> 宋冉不做聲,表情明顯是往心里去了。 他知道她這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問:“你打算怎么寫?” 宋冉說:“沒想好?!?/br> 李瓚和言道:“就報道說發生了這件事就可以了。至于死因,警方出通告前不要輕易下結論。未成年,學生,容易引發軒然大波?!?/br> 宋冉也不知聽也沒聽,“嗯”了一聲。 李瓚觀察著她,發現她情緒仍有些不對,想要再安慰她幾句,可樓下有人叫他了:“阿瓚!” 他得下去了,不太放心,說:“我先走了?!?/br> “嗯?!?/br> 走下幾級臺階了,又回頭叮囑:“路上注意安全?!?/br> “好?!?/br> 李瓚的腳步聲很快消失在樓道里。 宋冉捧起相機,看到相機外殼上摔出了一條小裂縫。 剛出樓道,小秋打電話過來,說實驗中學出事了,臺里領導讓她務必調查記錄到真相。 宋冉上網一看,已有新聞媒體發布了實驗中學學生跳樓案。 荒謬的是,不少媒體和所謂爆料人聲稱,跳樓的學生由于父母給的壓力太大,長期抑郁,這次月考沒考好成了導火索,終于跳樓自殺。 “考試考不好就自殺?這樣的人活著也沒用,死了更好?!?/br> “自己不中用怪父母給壓力,你爸媽這十七年還不如養頭豬?!?/br> “所有自殺的人都該死,沒什么好可惜的。浪費關注度?!?/br> 宋冉退出社交平臺,將手機塞進兜里往回走。 冷風吹來,手機震動,是王翰。 他在電話里氣得直哭:“他們怎么能那么說亞楠?” 宋冉和他約在了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廳。 跟宋冉想象的一樣,王翰是一個文靜瘦弱的男生,聲音小,不自信,丟在學生堆里最不起眼最平凡普通的那種。 王翰眼圈還是紅腫的,把他在郵件里寫的事情陳述了一遍。 宋冉反復確認各處細節,發現他對朱亞楠在私下遭受的幾次經歷,時間點清晰,事件清楚,回答很一致且真實。有好幾次,他講到受辱細節,低頭捂著臉幾乎無法繼續。 宋冉問:“為什么老師辱罵體罰朱亞楠的時候,你也會在場?” 王翰抬起腦袋,顫道:“因為老師也打我罵我了,我跟朱亞楠一起。他罵我們是豬腦子,弱智,還要我們下跪承認……” 原來,他和朱亞楠都是高三(3)班的學生,特級教師趙元立是他們的班主任。因兩人成績太差,次次考試都拉低班上的平均分,所以長期遭受著趙老師的辱罵和體罰。 王翰抹了下眼淚,拉開袖子給她看:“宋記者,我真的沒說謊?!?/br> 他手肘上竟有大片的淤青。 宋冉吃驚:“這是老師打的?” “你要還想看,我腰上也有,是老師踹我,我撞到桌子角,撞的?!彼劭衾镏睗L淚,“我那時疼得快要死了,老師還在罵,罵我就算了,還罵我爸媽,罵得很難聽……朱亞楠也一樣?!?/br> “我這里有證據?!蓖鹾舶咽謾C給她看,是朱亞楠和趙老師的微信對話, 趙:“你不要來上學了,我看見你就惱火!” 亞楠:“老師,求求你了……” 趙:“一個班上幾十個學生,怎么就你學不好?腦子不好使上什么學,回去找你爸媽,問他們怎么生的你!” 還有一段幾秒的視頻,很混亂,畫面上有人被推倒撞倒桌子,應該是無意間碰到手機錄下來的。視頻里男生慘叫:“別打了!” 視頻里的聲音不是王翰。 “這是朱亞楠,他之前發給我的。他手機里也有,警察肯定能看到?!?/br> 宋冉沒做聲,出奇的冷靜,她遞給他一張面巾紙。 王翰接過紙巾擦淚,他肩膀弓著,卑微而羞恥,低聲啜泣: “我想死的,可亞楠他死了,我怕了。宋記者,他是特級優秀教師,教導處主任根本不相信我們。我去舉報,主任罵我找事。求求你幫幫我們吧。亞楠從去年上高三,一直被虐待到現在,他是被逼死的,不是網上說的那樣?!?/br> 宋冉吸了一口氣,說:“你先把你手上的證據全部移交給我?!?/br> …… 宋冉跟王翰在店門口告了別。 王翰走后,宋冉在夜里站了很久,直到牙齒打顫,雙腿發抖。她望著梁城的夜景,恍然發現原來這里也是一個看不見的戰場。 她裹緊圍巾往家走,心中各種情緒翻涌,壓抑不下。 她走到便利店買了瓶水,在門口擰開蓋子,灌了一大口,又從包里拿出抗抑郁藥塞進嘴里吞下。 她給小秋掛了個電話,讓她今晚來她家,幫忙整理資料寫稿子。 小秋馬不停蹄趕來,協助她錄入文字、圖片和錄音資料。 當晚十一點,宋冉寫完稿子《另一種聲音(白溪實驗中學學生對話錄)》,發布在各大公共平臺上。 她畢竟曉得克制,并沒有說該老師與學生的死直接相關,也沒有發表任何主觀觀點,只是將自己與學生王某的對話整理成采訪實錄,實事求是,毫不添油加醋地記錄了下來。 發布之前,腦子里晃過一絲想法,要不要跟李瓚說一聲。 但她沒有, 發布之后,她也沒再看后續,吃了安眠藥就睡了。 第30章 chapter 30 宋冉第二天醒來發現, 經過一個晚上,這件事已迅速發酵。她寫的文章傳播蔓延到網絡的各個角落,引起了全國性的關注。 輿論風向在一夜之間逆轉,從對跳樓者軟弱無能的群嘲轉變為對老師趙某的謾罵痛斥。 “為人師‘婊’,垃圾?!?/br> “還是特級教師呢, 不知道他怎么評選上的,教育系統爛到根了?!?/br> “這種人不用坐牢嗎, 去死!” “教育局敢承認特級老師是人渣嗎?不敢吧,呵呵, 又要公關了?!?/br> 宋冉對這樣的結果逆轉沒有感到半點欣慰。網絡似乎從來就只是一個宣泄情緒的地方。 不過,在鋪天蓋地的謾罵聲中,一個網友的留言引起了宋冉的注意: “學校的其他老師們會說真話嗎? 讓人絕望的是, 他們要維護的人或許沒有多么天大的勢力。他們只是要維護自己所在群體的利益,同一群體的人勢必互相窩藏。在這社會,如果你不屬于任何群體,那么恭喜你, 你孤立無援?!?/br> 宋冉將那句話看了很久,她對自己說, 所謂記者,不過是讓每一個人都不再孤立無援。 而她呢,她并不想引領或是改變什么輿論,她想做的只是記錄一個被忽略的聲音, 哪怕只是起到監督和約束的作用, 讓權威方最終給出公平公正的結果。 然而, 她很快發現事情沒那么簡單。 當天上午,她就被劉宇飛叫去辦公室,讓她主動刪文,作出道歉,轉發警方發布的調查通告,并交出學生王某的私人信息。 宋冉不能理解:“不是臺里讓我追蹤報道真相的嗎,還說支持我做新聞自由?” 劉宇飛也為難,說:“但現在,真相需要由警方調查?!?/br> “警方去調查啊,為什么讓我刪文道歉?我沒有發表任何觀點,只是記錄了一個學生的陳詞,他們難道不應該調查我記錄的事情嗎?” 劉宇飛揉揉鼻梁,覺得棘手:“他們會調查。但你得刪除負面影響?,F在網友的討論已經上升到教育系統、公安系統甚至再往上,認為他們包庇老師?!?/br> “既然他們沒有,查清楚不就好了?還有,真相出來之前,我不會交出那個學生的信息。他提供的視頻和截圖,朱亞楠手機里有。警察查得到,不需要我提供?!?/br> “宋冉,你大部分時候做的是國際新聞,還不懂國內新聞要怎么做。有些事……你不能太固執?!?/br> 宋冉揣摩著他這話的意思,輕聲:“是有人給臺里施加壓力了?一個老師而已,這也要維護,受害人就那么微不足道?” 劉宇飛無話可說。他很清楚年輕記者心里的理想和凈地,清楚他們的不圓滑,也知道觀念沖突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 他嘆息:“宋冉,讓你刪是為你好。這件事已經演變成全國性新聞,你看看有多少人參與進來了。如果繼續鬧大,臺里怕保不住你?!?/br> 宋冉震了一下。她畢竟年紀輕,當即就嚇出一絲慌亂??伤а腊肟?,也不知哪里來的硬氣,竟輕聲說了一句:“那就看著辦吧?!?/br> 宋冉回到辦公區,手腳都在打斗,臉色也有些蒼白。 但她還是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翻開資料繼續查找線索。 快中午的時候,她找到了實驗中學教導處主任的住處。她登門拜訪,想要詢問高三學生跟教導處舉報趙元立老師體罰學生的事。 主任四十多歲,是個女人。她今天已經接受了好幾撥記者采訪,不太耐煩,但還算客氣。 可一聽說宋冉是寫《另一種聲音》的記者,她當即變了臉,連推帶攘把宋冉轟出門,破口大罵: “你這種啃人血饅頭的記者,還有沒有良心?我這邊從來就沒有學生舉報過趙老師。他撒謊說的話你也信?王翰就是個一無是處記恨老師的廢物學生,他沒救了,你也沒腦子!” 宋冉一愣,拿著錄音筆追上去:“我沒有告訴你那個學生的名字,為什么你說他叫王翰?所以王翰的確跟你舉報過趙老師欺辱學生對不對?為什么作為教導處主任你當時不處理,現在還隱瞞……” 主任立刻反口叫道:“王翰的名字是你告訴我的!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戰地記者,專門等著拍死人,吃人血饅頭!我們學校的事不要你管,你滾到國外拍死人去吧!” 主任猛地推開宋冉,“砰”地關上了門。 宋冉一個趔趄撞到樓梯欄桿上,腰痛欲斷。她冒著冷汗,強撐著站直了。 她立在驟然死寂的樓道里,面色血紅。 dy那件事,還是第一次有人當面罵她。